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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時光倒流,歲月回朔,上蒼慈悲,重來這十五年。
    崇百川的妹妹在房間裏練字,用得是雲水間的小狼毫——從崇百川筆架上搶的,墨是南香玉墨塊,崇百川吃完晚飯給她磨的。崇百川記得她的牆上掛了兩幅畫,一幅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圓形小品,全幅用墨很淡,幾枝柳條,幾抹水紋,漂了兩隻囫囫圇圇的鴨子,嘴巴是嫩黃色,其餘盡是大片的留白。一幅是“任是無情也動人”,豎軸,濃極豔極,數朵牡丹盡態極妍,不襯墨葉,花枝蒼勁枯瘦,顯然與花朵並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崇百川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是自己給她添的。
    廚房裏碗筷碰撞的聲音清清脆脆,在廚房門口就可以聞到檸檬洗碗液的味道。崇父崇母在廚房裏小聲地拌嘴,怕被爺爺奶奶聽到。崇百川從櫃子裏翻出手電筒,奶奶在拜菩薩,崇百川記得檀香的香氣,他總覺得聞多了會讓人上癮。奶奶的左手手腕上有一串小葉紫檀的串珠,自崇百川記事起便戴著,木料浸潤了人的血氣,透出紫紅色的紋理色澤。爺爺呢?
    崇百川聽見內屋裏有響動,回過頭爺爺拿了很多閑章,調亮了燈一塊一塊地教他看。這一段記憶仿佛蒙在霧裏,浸在水裏,朦朦朧朧,似乎帶著七八分醉意,這大概是來自於爺爺身上的酒氣,爺爺當時正要寫一幅《沁園春·雪》,特意喝了酒來醞釀狂氣。崇百川出門時爺爺搖頭晃腦:“北國風光,千裏冰封……”
    老人見崇百川的敘述猛地一頓,心下一沉。崇百川果然慢慢睜開眼睛,平靜地看著老人。
    郭淵靠在牆上,雙手環胸。他們正在崇百川的小閣樓裏,那幅《星空》正好與郭淵的身高平齊。老人姓喬,原來是逢爺身邊的人,逢爺去了之後消失了很久。喬老有一手催眠功夫,據說師承某個催眠大師。喬老想用催眠的方子讓崇百川找回有關凶手的記憶,催眠地點選在崇百川的小閣樓,郭淵剛將崇百川的腕子包紮好。
    這是崇百川第二次自行從催眠狀態中醒來了。
    “喬老也累了吧。”崇百川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扶了一下膝蓋,他看人時總是很真誠,專注坦蕩地直視喬老的眼睛。小閣樓的隔音很好,在萬般喧囂裏圈出一方安靜無聲的天地,崇百川看上去並不像剛剛回憶了十五年前滅門凶殺案:“出去吃點東西?”
    郭淵這才想起崇百川可能又是不吃不喝地過了一天,兵荒馬亂,彈盡糧絕。崇百川淩晨四點就趕到了拍攝組,一天趕了七八個拍攝地點,剛回到“春光”又被他叫到“深淵”,折騰到現在。郭淵看了看手表,距十二點還有十五分鍾。
    郭淵當即掏出手機,給一家餐館打電話,崇百川去浴室洗了把臉,太陽穴因睡眠不足隱隱作痛。郭淵看著喬老,喬老卻不看他,目光集中在那幅《星空》上,隨後觸了電一樣將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高樓錯落有致,郭淵驚覺,畫中的建築布局與窗外如出一轍,隻是畫中建築如黑色的火焰,放肆地騰燒扭曲。
    方澈明正身處其中的一道火焰裏。
    徐婉婷歪坐在包廂內沙發椅上,迎著光看自己的指甲,她剛做了一款“星辰大海”的美甲,黑色與深藍互相交融過渡,帶著金銀兩色的粉末,還有著小小的磨砂印花。為了這款美甲,她特意換了一身黑色長裙,一字肩將她蝶翼般輕薄的肩膀完美地勾勒出來,左肩到右肩有一條長長的紋身,法語,“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
    這條裙子開叉至她的大腿,略帶魚尾,裙角翻起重疊的波浪,隨著她的動作泛起漣漪,腳上是一雙黑漆紅底的尖頭高跟鞋。她坐在方澈明的對麵,明豔非常,用手指抵住下巴吃吃地笑:“方大公子,終於舍得約我見麵了呀。”
    方澈明不明白為何有人出身高貴而甘於下賤,徐婉婷如此,崇百川亦然。他坐在徐婉婷的對麵,西裝源於定製,領帶質感高端,領帶夾與袖扣都帶著奢華感。兩個空虛的靈魂在華貴不菲的人造穹頂下相見時都全副武裝,用植物與動物的組織和毛皮裝點自己,好似如此就不會落於下風。侍者為兩人倒上紅酒,方澈明嗅出“伯爵”的香氣,又比“伯爵”多了一分辛辣感,似要灼燒人的五髒六腑。方澈明不肯屈尊降貴,紅酒杯碰也未碰。徐婉婷自己呡了一口,杯沿上留下一個淡淡的唇印:“這是‘伯爵’十五年前的一個副牌,‘女爵’,嚐嚐?”
    十五年前!
    方澈明驚愕萬分,這四個字足以抽去他的全部力量,是他人生中一個不能被人發現的汙點,將帶給他滅頂之災,摧毀他全部的光輝與榮耀。徐婉婷完美地把握住麵前這個男人不堪一擊的自尊,深諳其虛弱及虛偽,她露出旗開得勝的笑容,尖銳地挖苦道:“公公婆婆知道嗎?”
    方澈明覺得自己要瘋了,用財富堆砌出的華麗包裝在流水般的記憶裏黯然失色,迅速幹癟。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窮途末路,黔驢技窮:“你!”
    徐婉婷笑得前仰後合,不失時機地將離婚協議書甩上來,點起一支細長的女士香水煙,用鑲了珍珠的煙架托著,怕熏黃了指甲,手指沾上煙味:“您這輩子樂意活在套子裏,姑奶奶我可不樂意。”
    方澈明絕望地向窗外望去。車燈組成的星河流淌在馬路上,縱橫如一張無法逃脫的巨網,遠比天上的星河燦爛,也遠比天上的星河漂浮不安。天上的星星在亙古的夢裏安靜地燃燒,組成星團或星雲,最明亮時在梵高的筆下永存,如今在城市燈光的照耀下奄奄一息,隻等最後一刻來臨時轟然爆炸,殘肢流浪在黑暗的宇宙裏,焦黑的星塵散向人間。就像十五年前的罪魁禍首,正逍遙在這座城市裏。
    崇百川的麵前擺上一碗烏雞粥,香氣撲鼻,浸透了雞肉的鹹香味,粘稠的粥液裏還有紅色的枸杞,色彩鮮明,引誘著崇百川的食欲。郭淵將勺子在開水裏燙了燙,甩幹淨水遞給他:“先吃點粥墊墊胃。”
    崇百川接過勺子,方澈明拿起筆。溫暖的食物落入胃裏,方澈明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過往不會那麼輕易地一刀兩斷,像多年的老胃病,根深蒂固,不肯斷了聯係。在每一次醉酒後回放昭昭前事,一次比一次篤篤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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