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宵霧散，旭日初升。玄雲山被鍍上一層金光，善水觀也在這樣的朝氣之中漸漸醒來。
    夏沽城平日裏起得很早，今日也不例外，如若排除從軍打仗的情況，早起早睡這個習慣他堅持得很好。他方睜開眼睛，便見自己的麵前，有一張光滑白皙的背。嵇九玉昨日睡不習慣這硬床，翻來覆去了好多次，才勉強合上了眼。他後背的衣服在不停的轉身之間被卷了起來，但興許是太累了，他一點都沒有發覺。
    夏沽城發現這張背上有許多塊大大小小的紅印，有的顏色已經淡了，有的卻還很深，宛如綻開在玉石板上的紅花，美得叫人心驚。如此景象，卻是被這張硬床給生生磕出來的。夏沽城忽然有些心疼。昨日嵇九玉死活不欲睡這張床，他還道他小題大做，笑他嬌生慣養，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有的人生來就像一根堅韌不拔的草，有的人卻像一片花瓣。嵇九玉屬於後者。
    夏沽城坐起身來，打量著身邊這個人的模樣。長發散亂，呼吸清淺。他是因疲倦而入睡的，因此睡相並不香甜，眉頭微皺，看起來有幾分哀怨。夏沽城趁他還沒醒，把他後背卷上去的衣服給拉了下來。他本想再多觀察一會他熟睡的樣子，但屋外正聞得道鍾聲聲，響徹整個道觀，催促觀內弟子晨起，饒是嵇九玉睡得再怎麼深沉，此刻亦是迷迷糊糊地醒來了。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揉著惺忪的睡眼，在看到夏沽城的時候給嚇了一跳，驚叫道：“你怎麼在這裏？”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府裏。對方露出了一個陰森的冷笑。“喔，我們已經上道觀來了，”他方緩過神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都給忘了。”
    夏沽城想著他背上的紅印，便問道：“你昨天，睡得不安穩吧？”嵇九玉聞言，並未察覺到自身的狀況，反倒是抬手指著夏沽城，忿忿道：“還不都是因為你！”他說得咬牙切齒，似是不能忍耐，“你昨天打了整整半個時辰的呼嚕，吵得我根本就睡不著！”
    “這樣啊，”夏沽城聞言，也毫不客氣地抱怨道：“那你晚上睡覺別踢被子行不行？”他指了指安穩的躺在二人中間的那床被子。
    “我……我哪有亂踢被子……”嵇九玉小聲反駁他，但仔細回想起來，昨夜夏沽城睡得跟頭豬一樣，本就沒什麼亂動的可能性，倒是自己一直在輾轉反側，所以夜半的時候踢開了被子也說得過去。昨夜他本就趁夏沽城熟睡的時候偷偷把他那一半被子裹到了自己身上，結果後來卻又給踢開了，整得兩個人誰都沒蓋上，白白在深秋的季節裏涼了一夜。對此，他有些愧疚，默默地改口道：“隻是偶爾踢一下而已。”
    此時，道鍾再鳴，中斷了二人關於被子的談話。桌子上擺著兩套潔白齊整的道服，是以後將在善水觀修行的一個標誌，也是一種合理的約束。
    兩人洗漱完畢後換上道服出了屋門，蒼耳早已在外等候。隻見三人白色的道服上繡有一隻仙鶴，寥寥稀疏的幾針繡痕，卻盡展其神韻，微風過衣間好似振翅欲飛。蒼耳看二人儀表堂堂的樣子，不由得笑道：“還真有點我道門子弟該有的模樣。”夏沽城和嵇九玉得了讚美，心下都很高興，麵上卻不表露，而是拿出傲慢的神色靜靜打量對方。這兩人一個剛，一個柔；一個大氣磅礴，一個“小家碧玉”；一個猶如慷慨激烈的《滿江紅》，一個好似淺吟低唱的《浣溪沙》，都各有獨到的氣質。
    “你們隨我一同去行晨禮，行完晨禮再聽我安排。”蒼耳說完話後，把手背在後麵，努力做出一些氣勢來。“跟我來吧。”嵇九玉見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跟在後麵捂著嘴偷偷地笑，再扭頭看夏沽城，亦是憋著笑意沒發出來。
    兩人依照蒼耳的指示行完了晨禮，吃完了早飯，原以為會像其他弟子一樣跟隨著上一屆的師兄師姐們習武，卻不料蒼耳的安排讓他們大跌眼鏡。
    “挑水？！”夏沽城又是一陣不滿，自他入了這道門開始，蒼耳就沒說過幾句讓他聽著舒耳的話。
    “對啊，挑水。”蒼耳點了點頭，指向山下，“半山腰上有口水井，你們二人一個兩個桶，走三個來回，就可以吃午飯了。”
    “喔，”夏沽城冷冷應了聲，頭頂上聚著一團陰沉的烏雲，“就是說我們一共得挑十二桶水是吧？”
    “嗯，沒錯。”蒼耳並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但見夏沽城擼起袖子，掄著拳頭作勢要打。雖是粹不及防，可他仍舊窺得間隙，靈巧一避，讓那一拳甩了個空。
    “你別激動！”他討饒道。
    “我看你就是在整我們！”夏沽城的氣不打一處來。
    “這是蕭天師之前就吩咐好的事情，跟我沒有關係！”蒼耳抬起雙手擋住飛來的唾沫，然後真摯地回答他，企圖趕快撇清自己的幹係。
    “那老頭怎麼這麼多事？”夏沽城眉頭擰成了一個結。他看向嵇九玉，見他從袖中拿出了那把無論去哪都一定要帶著的折扇，然後展開，無奈地搖著。
    “天師不也是為了你們好麼，來這裏修習，要想有所成，就一定要戒驕戒躁，止奢止貪，依你們現在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狀態，要習門內的武藝絕學，還早著呢。”蒼耳傳達了天師的意思之後，又暗自嘟囔道：“老？他可不老。”
    夏沽城和嵇九玉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裏稍微好受了點，又想到臨行前各自父輩的“諄諄教誨”，縱使現在宛若刀俎下的魚肉，也隻得認命。
    “你們快些挑完水，到時我會把午飯送到你們房裏。”蒼耳吩咐完後，便背著手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隻留下兩個憋屈的人挑起各自的扁擔，步履沉重地下了山。擔子兩邊，兩個空水桶晃晃悠悠。
    嵇九玉來回一趟之後就已經吃不消了，臉上汗水淋漓，下山的腳步都是虛的。到了打水的地方，他把兩個空桶逐一放入井中，等桶內滿水的時候再搖上來。看著桶裏盈盈的水光，他心都涼了半截，費了好大力氣扛起扁擔，走路搖搖晃晃。桶裏的水隨著他零零亂亂的步伐一點一點地灑落出來。
    “弱雞，把擔子給我。”夏沽城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照他這麼走要上善水觀不知得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就算上去了，桶裏也早沒水了，白白費那麼多力氣。他又想到現在他們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就不禁有點惺惺相惜的情感。
    “多謝多謝。”嵇九玉此刻倒是顧不得他怎麼叫他，趕緊卸下了肩上的扁擔。他內心非常清楚，如果此時夏沽城不幫忙的話，那事情會變得很麻煩，所以他現在是絕對不會為了逞一時口快來辛苦自己的。
    夏沽城右肩挑著自己的兩隻桶，微微躬身，把嵇九玉的擔子抬到左肩，就這麼一人扛著四隻水桶地走。饒是有些重，但他覺得自己既然應下這事，就一定要做得遊刃有餘，至少表麵上要是這樣。
    “夏兄你真厲害。”嵇九玉重擔得卸，在一旁一個勁地吹噓他。“嗬，”夏沽城輕喘了口氣，回道：“像你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做什麼事都不行。”
    嵇九玉心裏斥了他一番，麵上仍是討好道：“夏兄說的是。”他打開扇子，給夏沽城扇風。
    夏沽城一路心情舒暢，把最後一回的水也幫他挑了，一共十二桶水，他扛了十桶。嵇九玉亦知他不易，把這件事默默銘記在心，對他多年以來日積月累的成見也有所消彌。
    當最後一桶水被倒進水缸，時間恰至正午。兩人剛回了房屋，便見蒼耳把飯菜端了進來。
    “辛苦你們了。”他把飯菜放在桌上，叫他們趁熱吃。這二人走過來一看，隻見桌上是綠油油的一片，沒有一點葷色，都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蒼耳轉身走出了門，夏沽城原本在跟嵇九玉瓜分飯菜，聽他這麼一說，忽的想起了點事，便趕緊起身追了出去，叫住了他。
    “你這有沒有什麼治磕傷的藥？”他問道。
    嵇九玉見夏沽城還沒回來，抬起筷子準備偷夾他碗裏的菜，但一想到他今日幫的忙，那筷子便怎麼也落不下去。“唉，算了。”他收回筷子，鬱悶地扒著碗裏的飯。過了半刻鍾，夏沽城終於回來了。
    “你去幹什麼了？飯也不吃。”他一邊嚼著飯一邊問他。
    “沒什麼，就是找蒼耳要了點東西。”夏沽城坐在他旁邊，見他碗裏已經見底的飯，驚訝道：“你就吃完啦？這麼大碗飯！”
    “我餓嘛。”嵇九玉為自己辯解。其實他平日根本就吃不下這麼大碗飯，而且也不喜食素，但經曆了上午的精力消耗後，他早已饑腸轆轆，吃起飯來也變得毫不講究。
    “你是一隻豬嗎？”夏沽城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於是現在也毫不客氣地評價他。
    

    作者閑話：

    小情積若水，點滴能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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