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今夜相思如夢 第二十八回 人約黃昏故人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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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廢太子,今朝假琴師。
“殿下,人立於世,心腸該軟,脊背卻不能軟,可我如今卻相反。你和舒應晚之間的恩怨,我不再參與。以後,江湖不見。”童戰沒有指責商春華,卻對他失望透頂。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就算不說,也足夠清晰明了。
夏夜蚊蟲驚擾,擠在大通鋪上,商春華睜著眼睛,望著眼前黑洞洞的夜,他竟回憶起舒應晚初入宮時的遙遠情景。
太子的飲食都有專人伺候打理,每道菜三個太監試毒。商春華一直沒明白,舒應晚當時到底是如何將癢粉下入他的食膳中的?商春華記得,癢粉整整奏效了十日,原本在官員守禮有節的形象,短短數日,就被毀得徹底。商春華有苦說不出,他私心裏又不願跟舒應晚太過認真,每日隻拿一些繁瑣的差事折磨他,不讓他閑得發慌找自己麻煩。
商春華剛點起油燈,冉冉黃光,在夜裏最是耀眼。他微微凝望,剛剛亮起的油光就被身側爬起的琴師吹滅。
“如歌,快睡吧,明日還要隨太子殿下入宮獻曲呢!”
若放在以前,這樣違逆他的人早身首異處了。可身旁的年輕男子,平日裏對他極其照顧,性子也甚是寬厚,商春華扯嘴笑笑,便聽話地躺下了。
再入宮廷,商春華告訴自己,即便不折手段,他也再不會退讓半步。隻要能留在舒應晚身邊,就算讓舒應晚恨他,他也絕不後悔。沒有舒應晚的日子,那種蟄伏在骸骨裏的相思之苦已經折磨他多年,他再也不想重歸地獄。
太子生辰,舉朝同慶,連久居後宮的陛下也難得賞臉露麵。素聞太子府中的琴曲比花柳街烏衣巷還要絕妙,今日得見,百官讚歎。
舒應晚盯著那為首的琴師,久久難以回神。美人霓裳,整個殿堂卻沒有商春華的獰笑來得驚心動魄。太子身後的婢女,袖口露著刀頭,眼神緊鎖商春華,一直在等待時機。一曲閉,舒應晚的笑臉凝固在臉上,指著商春華,冷聲吩咐:“你上來!”
商春華走得很快,他沒等舒應晚問話,就霸道地坐進了舒應晚的懷裏,低眉淺笑:“如果你不留下我,我會殺掉商焱!”
舒應晚怒急卻笑:“你以為留下來能得到些什麼?皇位?”
商春華環住舒應晚的脖子,嘴唇貼得舒應晚的臉很近:“也許是美人呢!”
舒應晚睥睨,可商春華瘦得硌人,他放在商春華腰腹發力的手掌複而又鬆了鬆。這動作,怕是下意識出現的。舒應晚氣自己心軟,麵上自然更加冰冷。
“癡心妄想。”
太子身後的婢女已經收起暗藏的武器,舒應晚恨恨地剮了懷裏人一眼,抱起,徑直離去。
大殿裏,大臣們麵麵相覷,寂靜了多時。很快,便又繼續觥籌交錯。
秋水麵色發青,那隻好手裏的酒杯被死死攥緊,另一隻吊著紗布的手臂卻被案頭撞得生疼。臉色猙獰。
太子過來敬酒,他都沒甚在意。
“殿下,那位琴師當真出身東宮?他應該不在宮冊吧!”秋水問。
太子恭敬解釋道:“東宮遷址宮外,許多人員是後來新招入東宮當差的。他叫如歌,琴藝極佳,在本宮身邊侍奉差不多有兩年了。”
秋水橫眉,自嘲不已:“臣經年出入東宮,竟不知東宮還有這號人物!”
天色還沒全黑,唐七遠遠瞧見陛下抱著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踏進宮門,那人模樣,竟與陛下畫上之人十分神似。可更讓唐七在意的是,陛下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的眼底並非如水的脈脈柔情,而是冷厲的寒涼幽穀。他緊緊跟在陛下身後,亦步亦趨,卻聽陛下吩咐:“你就在外麵守著!”
唐七即刻停下,將扇門閉合好,不再多語。透過慢慢閉合的扇門,他最後瞧見,陛下正把那個冷峻清瘦的男人用力地摔在綢緞鋪的床榻上,就像在扔易碎的瓷瓶。
“你想留在孤身邊,留在後宮,那就讓孤看看,你有沒有獻媚爭寵的本事!”
舒應晚拉扯的動作極其粗魯,晃得商春華頭昏目眩。商春華漲粗了脖子咳嗽了幾聲,很快就麵紅耳赤。他吐了一口血,痛苦地撅了過去。
舒應晚傻眼,他癡癡地凝望了手中迸濺的鮮血許久,才想起叫太醫。幾位太醫會診,舒應晚無力地坐在榻旁,看著商春華那張毫無血色的瘦削的臉,心裏極不是滋味。
太子帶著與如歌交好的另一個琴師進諫,讓他交代如歌病情。那人說:“如歌身體向來不好,聽他說因為長期誤服痙草,連一身的武功修為都丟掉了。”
太醫聞此,這才找到病症,對症下藥。
喂了半碗藥,商春華恢複些神誌。其他人都跪安了,隻有唐七在殿外靜候。舒應晚放下藥碗,冷哼一聲:“現在倒好,孤真是動不得你,也打不得你!”
商春華強顏歡笑:“你也舍不得我!”
“商春華,別以為你在這兒賣乖,孤就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你五年前就塵歸黃土,和阿棺一樣,如今在世人眼裏就是個死人而已。沒有人會記得大蜀曆史上那個叛國弑父的廢太子!也沒有人,會助你奪回本該屬於你的一切!——這是報應!”
聞言,舒應晚臉色突變,他起身,然後甩袖離去。
唐七看了看走遠的陛下,又扭頭看了一眼塌上需要照顧的商春華。他猶疑片刻,還是選擇了後者。將案頭上灑落的湯藥擦幹淨,唐七重新去起爐熬湯,將藥盅恭敬端給商春華。
商春華抿唇,將頭扭向裏側。
唐七搖頭歎息,放下玉盅,起身離去。
突然,後頸刺痛,冰涼的珠釵尖已經埋入他的皮膚。唐七並沒掙紮,隻笑問身後攫住他肩膀的男人。
“你覺得你殺了我,陛下會更恨你?還是更恨你?”
商春華手腳已經冰涼,因為唐七的話,四肢更加僵直無力。他猶豫了片刻,抽回珠釵,倒回床榻大喘氣。這種大幅度的動作,已經到達他身體的極限。商春華眼中帶淚,他捂住胸口,卻根本無法撫平心中暗藏的疼痛。
唐七用手掌試探了後麵傷口的深淺,倒吸了一口氣,他轉身俯瞰傷心人,自問自答說:“知道陛下為何恩寵我一人嗎?——因為我不會傷害任何一個陛下關心愛護的人,——包括你。”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唐七看著塌上傷心人終於痛哭出聲,卻不知他是身體疼,還是心裏疼。
商春華麵如死灰,卻無力反駁。唐七可以做到的事,他做不到。他曾經試圖做到,卻終究無法做到。人到底是自私的,當年的事,就算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那般籌謀,除掉仇敵!他知道自己心狠,也知道舒應晚不會輕易原諒他。可他就算死,也想死在舒應晚的懷裏……
唐七簡單包紮了傷口,在北苑的鍾樓尋到了陛下。夜色隱沒了席間陛下孤絕的背影,天邊的壯闊景致也歸於平靜。近處的、遠處的,屋簷蜿蜒的像獸的脊梁一般,似乎隨時都會撲向這裏。萬家星燭熄滅,他們卻身處燈火璀璨的皇宮高座,看著光芒萬丈不可親近,卻其實,燈下黑罷了。
這次倒沒讓舒應晚逼他坐下,唐七自行坐到了舒應晚對席。
“陛下的寢殿讓給了如歌公子,陛下要一直躲在這裏黯然神傷嗎?”
舒應晚搖搖頭,也不知道在否定什麼。忽而,他埋頭痛哭,令唐七措手不及。舒應晚抬首,他睜著淋漓的絕望淚目,在深淵的出口,對唐七這根最後出現的稻草求救,哽咽而無聲。
舒應晚如何不知當年內幕?撇開深仇舊恨不論,商春華對他的心,確實不假。
可,那又如何?
他難道能忘記他的爹娘,忘記阿棺,和商春華雙宿雙飛嗎?
他不能。
“他是想逼死我啊!”
舒應晚望著自己的殘指,悲憤難當。他總以為,官場多年會成就一身金剛不破,會使他鐵石心腸。可現實殘酷地把真相攤開在他麵前,讓他選擇龜縮原地。舒應晚氣自己軟弱,氣自己感情用事。他可以對任何人下殺手,對商春華,他卻不能。
淚痕滑落,被風又吹幹。舒應晚抽泣間抱緊自己,幾乎悲慟倒地。
唐七慌忙扶住陛下,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如果可以,他願意代替陛下忍受一切傷痛。可他有心,卻無力。這個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愛也無解,恨也無解。就算要解,也是係鈴之人。
唐七連半生都沒過完,卻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唐七第一次在潮濕陰暗的囚室見到舒應晚就確信,舒應晚是這世上最寬厚善良的人。唐七看人很準,以至於當年舒應晚來尋他要玉無果時,他仍毫不猶豫地請求舒應晚替他贖身,以逃出升天。
對唐七而言,最幸運是,遇見舒應晚。唐七記得,離開紅倌那天,秋風肆意地拍打青石板,席卷滄桑人間。那條通往皇宮的路,舒應晚行跡如醉鬼,搖搖晃晃,像丟了魂魄。他跟在舒應晚身後,卻覺得猶如溫暖四月的天。
那夜,陛下讓唐七作主,隨意打發如歌去其他宮。唐七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東宮最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