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今夜相思如夢 第二十六回 人將死其言也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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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昨夜東風,今夜相思如夢。
五年前,和商春華生死離別之際,舒應晚抱了必死之心。奈何命大,連閻王都不願收他。可他僥幸撿回一條命之後,一切都變了。——靖王暴斃,朝堂動蕩不安,伺候先帝的老太監拿出先帝絕筆,命他爹舒天機帶領敕虎堂的子弟力挽狂瀾。他爹羞愧難當,自殺謝罪,娘親情深,也跟隨爹爹而去。而阿棺的屍體,找到時,已經腐爛得麵目全非。
兄長們心力交瘁,帶敕虎堂的子弟歸隱江湖。舒應晚憑借對商春華的那點可憐的私心,獨自艱難支撐三年,終於掙得了大蜀政通人和的局麵。
可就是那一年,童戰冒死刺殺,帶來了商春華的死訊。那日商春華被火葬的時候,舒應晚尋到童戰說的地方,遠遠地見證了那場令他心碎的葬禮。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不配埋入地下。商春華躺在柴木高堆的竹排上,無知無覺,很快被燃燒的大火湮滅了渺小的形跡。竹排順流而下,舒應晚追著那條河蕩,跑了很遠很遠。
可快要能觸目可見的時候,他的雙腳卻先於大腦,旋即停止運作。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也許擺在眼前的答案,並非他所希望得到的。
鉛石一般沉重的雙腿,好像死死揳在了泥土裏,想拔都拔不出來。舒應晚是石頭,站在孤獨的岸邊,被天荒地老的痛苦擊潰,一敗塗地。身邊的風和花,或許可能也有草,都在低低悲鳴,故意撩撥他最後支撐著理智的一點思緒。
悲劇的是,舒應晚是人,肉眼凡胎。
他幾近瘋狂地想將自己與商春華在這世間斷開的聯係再次連接,他找到了唐七,可卻再尋不回商春華的玉佩。
他認輸……
他以為,他死了,夢就會醒。可舒應晚想要舉刀自盡時,唐七拚了命地阻止他,並告訴他:“東宮有位老嬤嬤求見,她似乎是聾啞之人。那位老奶奶一直站在殿外等候,也不言語,隻是拿手帕捂著嘴,一個勁地咳嗽,看來是有急事與陛下說。”
老奶奶還是當年的老奶奶,從容淡定,將帶血的手帕疊好放回袖裏。好像麵對的是旁人的生死,她依舊一副無關痛癢的表情。可她的身子還在風中搖晃,語氣也不似以往有力。
“陛下,還是去老身那裏喝杯茶吧。也許以後,陛下想喝都沒得喝了……”
茶水還在碳上烤,她顫顫巍巍地跪下查看,提起的茶壺都在跟著她無力的臂膀顫抖,許久爬起身,老奶奶才將托盤穩穩地放在舒應晚的麵前。退下高座,她跪在下麵的軟席上笑:“陛下總來東宮,可總是不得空來老身這裏。今日老身望著寂靜空庭,忽覺寂寞,這才叨擾陛下,還望陛下體諒老身這個將死之人。”
舒應晚早已麻木,他呆坐在席上,有些分辨不出老屋曾經的格局。以前滿庭藥香,草藥簍子和木盒占據了大半個庭院。如今卻隻剩蕭瑟秋風,無聲無息地穿堂而過。
陛下廖無生機,目光散落得分辨不出他視線所在的方向。老奶奶疊放在一處的手下意識地握了又握,她下定決心,高聲質問:“陛下真以為太子會甘心情願接受這樣的命運嗎?”
眼神終有波動,舒應晚緩緩回神,卻不明老奶奶此言的深意。
“他為了報複貴妃娘娘,不敬鬼神,連自己母妃的寢宮都能舍棄,你覺得太子那樣的人,會輕易地放棄他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嗎?”語氣不由低沉而銳利,老奶奶說到激動處,身子已經微微前傾,隻希望舒應晚能相信她說的話。“——陛下,他和皇後,他們母子是同一種人。隻要能達到他們的目的,連兄弟、姐妹、愛人、朋友都可以舍棄。在他們眼裏,權勢、地位,才是他們最看重的。也隻有這兩種東西,是他們永遠不會背叛的,至於其他什麼人和物,都不過虛罔而已。”
“可在孤看來,他母妃的寢殿,雖是他下旨燒毀,但真正想毀掉皇後故宮的人,是你!”舒應晚用殘存的理智反駁,眼神暗滅。
老奶奶聞言,大笑,她再次咳血。鮮紅的顏色染紅腳下古舊的木地板,舒應晚眼神銳利的盯著她,聽她說完此番她最想跟舒應晚說的話。
“我的事,與陛下多說無益。待我進了棺材,自然有人能說。但陛下不一樣,陛下今番若為了與太子的往日情分而自毀聖命,他日成仙成神後,也定會為此追悔憤懣。陛下,靖武皇帝並非暴斃而亡,而所謂的文遠先帝的絕筆,也是太子命人杜撰。老身如此明言,陛下還不懂這其中的緣由嗎?”
一切都是太子故意為之。
她的結論如此明顯,舒應晚自然聽得明白,
可他很難相信。
又很難,不信。
“陛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呐!老身隻是不希望陛下和老身一樣,落個滿盤皆輸,失人,又失心!”
舒應晚沒有言語,他起身,冷漠地走出草堂,眼神悲切。連身後,老人淒厲的慘叫都沒心情顧及聽清。
木匣子裏,放了幾封信,還有幾卷過往的詔書,它們出自很多人之手。這其中,自然也有舒應晚的。小小的木匣子,卻裝著很多謊言和真相,它們如此和諧,卻令舒應晚難以愉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無聲的折磨。
那封讓他父親羞愧自刎的信,被舒應晚展開在金案頭,他深夜召見秋水,問:“除了你,這個京城中,還有誰有如此以假亂真的妙筆?”
“左書子。”
秋水跪在冰冷的大殿,看著曾經恣意的兒郎孤獨地坐在上麵,嘴角已沒有往昔飛揚姿態,他的心,不由動了動。一盞燈,火萎蕤,將那人俊冷的薄唇無情勾勒出。
“秋水,孤看那柳傾情對你實在情深,你便娶了吧。”
在很久的靜默之後,舒應晚突然這般對他說。
秋水猛然起身,可舒應晚此刻悲寂冷漠的眼神,又讓他複而跪下。
舒應晚那眼神,像質問,又像祈求。但秋水知道,一切的假想和臆測,都是他庸人自擾——來自於他心底隱藏起來的深深的擔憂。瞥了一眼舒應晚手邊的木匣子,秋水應承道:“諾,下官謝陛下賜婚。”
左書子很會躲藏,他化名子書,在蕭將軍的軍帳裏做了軍醫的徒弟,甚得蕭將軍喜愛。他被蕭將軍押入皇宮,供認不諱。
“廢太子以我家人性命相邀,我隻得認命,在他的授意下偽造了那份絕筆之言。我本以為是為社稷做了好事,可不久就傳來舒大人自殺的消息。因為害怕受到牽連,我便攜家人逃跑,隱姓埋名,最後投入將軍營下才得以安生立命。”
“那麼靖武皇帝暴斃之事,你到底知不知其中內幕?”蕭將軍奪口追問。
“將軍,臣不會欺瞞你,更不會欺瞞陛下。”
左衛子搖頭,等候陛下和將軍發落。
舒應晚回憶起爹娘在時的情景,一時淚如雨下。或許此刻,他對商春華的恨,比愛還多些。拭去眼淚,他開口:“不是你之罪,又何要你擔?孤不僅不罰你,還要賞賜於你!”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左衛子常聽百姓歌頌陛下愛民之心,賢良之德,卻不知陛下連是非都辯得如此分明。他此刻的跪拜,是發自從內而外的尊敬。
和蕭將軍一同回營,左衛子認真聽將軍說陛下的事。
“我以為先帝文遠已經是難得一見的賢明良君,可陛下,卻讓我推翻了自己曾經的看法。當年,陛下隻用了一句話就讓我徹底臣服,並甘願為此鞍前馬後。”蕭將軍眼裏全是豪情壯誌的決心,他歇了歇,像胸膛噴出的熱火一般,激蕩人心。
“——陛下說,蕭將軍,你的血,將士的血,不該為商家流,而是為天下流。你和將士們守護的,不是商氏的江山,而是你們自己的家園!”
很快,人死燈滅,東宮草屋裏住著的那位可憐的老宮女,暴斃。太醫和仵作都去瞧過,離奇的是,竟與靖武皇帝當時的死狀一般無二。明明是肺癆之症,卻七竅流血,口鼻發黑,像是被人毒殺一般。
從她床榻的暗閣裏,舒應晚找到了商春華的信,和那瓶致命的毒藥。還有一封老奶奶的遺書,交代了她愛與恨糾纏在一起的並不平凡的一生。
“陛下,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去了。不是去找皇後報仇,隻是想再與她聊聊前塵過往,好叫她這個不孝的女兒跪下,跟我和我那可憐早逝的夫君認錯。我曾經是個瀟灑恣意的江湖女子,與夫君快意恩仇,生活很是美滿。隻是故友托孤,不忍女兒在宮中勢單力薄,讓我們夫婦二人暗中提攜。我與夫君視如己出,幾次救她於水火,我的嗓子就是為了給她擋毒被藥啞的。可誰曾想,她會如此以怨報德,利用完我們就將一身傷病的我們丟棄在一旁。夫君去得早,我對她便更加怨恨。可當她牽著太子來看我這個孤寡老人時,我的心,又軟了,我原諒了她,開始與太子親近。……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生錯了地方。你應該在江湖,而不是在人心叵測的皇城。應晚,請容許我再一次這麼叫你,你和我太像,容易被情左右,即便遇見的人略微無情,也會被他所傷……”
略微無情……
“嗬!”
舒應晚扯嘴嘲弄,他將老奶奶的遺書和毒拋進火爐,讓它們隨風逝去。而商春華的信,卻被裝進了木匣子。
謊言隻配存在世上。
東宮死了一位老嬤嬤,沒有人會太過放在心上。畢竟在這個步步驚心的宮城內,自己的性命都難以顧全,又如何去關心旁人的生死?
如果有人打探詢問,必定是商春華派來的人。
舒應晚派了信任的殿前武士跟蹤此人,很快尋到了商春華的老巢。從千裏之外歸來,殿前武士將畫相上承天聽——那個在江湖草莽間指點江山的人,就是商春華無疑。
舒應晚沿著毛筆勾勒出的痕跡,將畫撕掉,一分兩半。如此,他難以泄憤,目光所到之處,他全部用蠻力推掃破壞。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血液開始沸騰,並且難以控製地開始發作,讓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已經到達爆發臨界點的脾氣。
須臾,便一片狼藉。他心頭發狠,發誓說,
如果商春華敢回來,舒應晚會毫不猶豫地弄死他!
——以祭奠爹娘和阿棺的在天之靈。
舒應晚整日借酒澆愁,卻發現愁更愁。一杯杯烈酒灌入口中,身子燒得厲害,意識卻更加清晰。除非真的再豪飲一壇,醉死過去,他才能忘記此刻炸裂如火燒的心,正慢慢燃燒殆盡的相思,疼得厲害。
唐七總在這種時刻默默守候在側,從不勸阻。然後等他發完酒瘋,徹底醉死過去,將他送上龍榻,替他細細擦拭臉上的酒和淚。其實唐七分不清陛下臉上的水漬,是酒還是幹涸的淚,他隻想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讓陛下睡得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