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今夜相思如夢 第二十五回 人將死其言也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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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七入宮已經兩年,他始終沒見過陛下禦筆下畫就的那個劍眉如鋒的男人。陛下說,當年打賞給他的玉佩,就是那個人的。
可玉佩即便被他小心保管,也沒辦法擺脫易主的命運。花柳街那種地方,根本留不住什麼值錢的物件,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經驗豐富的扒手給盜了去。陛下偶然對他提起玉佩的時候,唐七暗自神傷,自責不已。可陛下卻揚起那雙漂亮卻疲倦的眼睛,對他溫聲安慰:“是寡人跟它無緣……”
其實兩年前在紅倌,唐七就知道,陛下去尋他,不過是為了那塊玉。隻是他自己厚顏相求,陛下才勉強將他帶回宮中當個貼身的侍奉官,允他一世榮華。
而唐七入宮沒幾天,就從醉酒瘋魔的陛下口中知道一切。陛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已經死於瘟疫,再也無法回來。陛下抱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翠玉刀,幾近自刎。若非唐七拚盡全力,陛下怕是會血賤當場,一命嗚呼。
唐七沒辦法忘記陛下那時悲慟的眼情,他悄然流淚,隻是嘴唇不停上下翕動,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
“三年,我沒日沒夜,耗盡心血,終於為你保住了江山,可又有何用?”
那之後,陛下再無心朝政,整日隻知飲酒作樂,風花雪月。
也是從那之後,唐七再沒看陛下哭過。
一轉眼,便是兩歲。
偶爾聽宮裏的太監宮女議論起以往陛下的賢德事跡,唐七甚至沒辦法相信,在他未入宮的之前的三年間,陛下竟會如此不同。
“噯,你們還記得當年那個行刺陛下的刺客嗎?據說姓童,以前還是個將軍!傳言他被陛下斬斷了一隻手臂,那老將軍生氣了,就用自己的斷臂給咱們陛下下了降頭,陛下才會性情大變,連朝都懶得上了!”
“不是啊,我聽說是因為唐公子入宮,陛下寵愛,不忍他終日孤獨才很少上朝。再說,陛下常在後宮,對我們這些下人還是一樣寬厚體恤,哪有你說得那麼邪乎!”
池邊浣洗的宮女圍在一處,一麵拿錘頭攆布,一麵探討著宮中五花八門的流言蜚語。唐七路過,聞此,不由好笑,連連搖頭。他捧著從老嬤嬤那裏討來的新果茶,急急往陛下的寢宮趕去。
五年前留下的傷疾,如今還會陣痛。舒應晚從夢魘中清醒,右手捂胸不停喘息,斷指的那隻左手習慣性伸出帳外:“唐七,水。”
唐七正巧邁進大殿,他聽見陛下急促的呼喚聲,立刻放下食盒,為陛下端去放涼的溫水。
唐七拍了拍陛下的背,害怕陛下喝得太急會嗆住。可唐七的動作太粗魯,舒應晚差點被他拍斷氣。他咳嗽了兩聲,賞了唐七一個白眼。
“你是想謀殺親夫嗎?”
陛下最愛跟他說這種玩笑話,唐七隻當沒聽見,轉身繼續往偏殿去整理書案。案頭被一張張寫滿同樣詩句的宣紙覆蓋得看不出形狀,唐七撿了許久,有些沒了耐心。
“來來回回就一句,還說我榆木疙瘩……”
“你的抱怨,孤可是聽到了。”舒應晚赤腳走近,長發披散,形容極其放蕩,沒有一點帝王該有的樣子。他舉起自己的一幅佳作,連連點頭咂嘴,大言不慚:“簡直就是完美的典範!”
唐七:“我隻知‘故人何不返,春華複應晚’,怎麼到陛下這兒就成了‘何時’?”
舒應晚:“……”
手裏的紙無端飄落,舒應晚突然變臉,他淺笑了一聲,那麵目極其詭譎陰戾,卻讓唐七覺得更像是出於痛苦的表情。
唐七立刻跪下請罪:“唐七冒犯,請陛下降罪!”可跪下後,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難以讓陛下饒恕的錯。
“跟你說過的規矩,別讓孤再對你強調第二遍!如果你再敢以奴才自居,我會趕你出宮!”再無溫情脈脈,舒應晚收起寬大的袖子,折回龍榻躺著。他翻身向裏,隻留給唐七一個孤獨的背影。
唐七雖然木訥,倒也不笨。他立刻起身上前,為陛下係好發帶。可微微探身,竟發現閉目養神的陛下已經淚水漣漣。
“唐七,當我越來越能體會他的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抑製不住地越來越想他,也越來越後悔,五年前,跟他做的最後一次生死約定……”
陛下失去了愛人,失去了親人,他假裝毫不在意,恣意胡鬧。可隻有唐七知道,所有的痛苦都還像洪水猛獸一般存活在他心裏,猛烈而無情地撕扯著陛下的筋骨血肉,瘮人淋漓。
陛下沒有忘記,他隻是選擇忘記。
自舒應晚登帝位後,裁撤後宮,開支從簡,宮內宮外已經大變模樣。隻有東宮,保留著前朝的規格和陳設,與那個人在時一般無二。唐七除了伺候陛下,最重要的差事,就是打掃舊庭。
舒應晚曾經親身守護了三年,現在,由他來替陛下守護。唐七也固執,他一直覺得,有些事,可以當成信仰來依存。
北苑的鍾樓是大蜀皇城的一絕——高,極高。扇門洞開,於此憑欄遠眺,甚至能望見郊外隱約的山巒背脊。陛下不喝酒的日子,都喜歡坐在欄邊側目托腮。盡管陛下很難有清醒的時候,但至少在這樣鮮少的日子裏有了一絲人氣,唐七還是歡喜的。
太子殿下不知從哪裏探聽的消息,很快和秋大人闖進了北苑。
“叔父,最近科考始,我和秋大人擬定了預擴的官職——”
“這種小事你自己定奪就行。”舒應晚沒等商焱說完就開始打發人,連頭都沒回。唐七見狀,立刻將一杯熱茶推到他麵前,善意地提醒:“陛下應該是想聽的!”
舒應晚扯嘴笑,讓唐七去拿文書。將唐七幾個兄長的名字加入工部從品官,他喚商焱過來,把小不點抱在懷裏揉捏。
“焱兒瘦了……”
商焱極其乖巧,一動不動地縮著小手小腳,任由舒應晚一通亂摸,臉卻已經羞紅。舒應晚好笑,他哄道:“焱兒,唐七是叔父的兄弟,自然他的兄長們也是叔父的兄長,叔父很希望他們能立業立家。工部差事向來繁瑣,多幾個木工也不妨事,你幫叔父將他們好好安置了,叔父會很高興的。叔父知道你為人處世最是公正,不喜歡沾親帶故,若是他們仗勢賣乖,焱兒不必來稟叔父,直接按罪懲罰就是。這樣,焱兒覺得如何?”
“叔父開心最重要。”
商焱眨了眨他的兩隻大眼,點頭同意。
得到商焱點頭,舒應晚立刻鬆開他,將公文塞進商焱的手裏,恢複如初的頹廢麵目。
“嗯,那你和秋大人先去忙吧,叔父等會兒還要去補個回籠覺。”
“唐七,幫孤送送太子和秋大人!”
秋水還想說什麼,舒應晚一句話就讓他沒了開口的機會。
一切都在變,而他和秋水的關係,再回不到從前。
高樓回歸安靜,還是隻剩陛下和唐七兩人。在外人看來,他是皇帝,他是伶人;他貪圖風花雪月,他渴求富貴榮華。真可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唐七知道,陛下真心將他看成朋友,信任至極,關心至極,而無關風月。雖然他們之間有雲泥一般不可逾越的差距,但隻要陛下開口,唐七願意粉身碎骨,回報陛下對他的真誠友誼。
“舒應晚,謝謝你成全我與過去告別的決心!”唐七直呼陛下的名諱,已經用光全部力氣。此刻,他的舌根僵直,四肢無力。
“你還是第一次這麼……勇氣可嘉……”
不由調笑唐七,舒應晚起身,望著天邊白雲,喟歎:“先帝在時,也最愛站在此處。那時我以為,他看的是萬家煙火,江山如畫。現在,我卻覺得,他隻是心往這眼前廣闊的天空而已!”
心,會冷,會寒,更會倦。有一句話說得極好——哀莫大於心死。
唐七穩了穩心神,這才問:“陛下所說的先帝,是在位隻有五日的靖武皇帝(原靖王)麼?”
“不是,是靖武皇帝的父親,太子的爺爺——文遠皇帝。他是這場戰役裏,最不該受傷卻受傷最深的人。”
舒應晚那張雲淡風輕的臉,讓唐七難受。
他補充說:“就像如今的陛下。”
舒應晚聞言,淺淺一笑,他對唐七說:“我在等,等夢醒。夢醒了,就不痛了!”
唐七不明所以,每次望著舒應晚那雙悠遠的眼眸,他總覺得自己極其蠢笨。可他寧願相信,舒應晚在等的,是那個人歸來的消息。
人總是這樣,隻要沒走到絕路,就永遠心存希望。
童戰一開始以為,回來演一場戲,就能毫發無傷地回去。
可他沒想到,三年的時間,會讓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這個讓他意料之外的人,自然是舒應晚無疑。不對,這個人,現在是大蜀深受百姓愛戴的皇帝——當今聖上——不過是披著羊皮的狼而已。
“盜國賊!”
童戰已經不再年輕,臉上的奴字烙印是壓垮他鬥誌的唯一恥辱的所在,而這種所在的力量比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還要暴虐乖張。夜深無人,他甚至難以相信,月光下倒影出的蒼老狼狽、麵目不堪的獨臂老人,是他自己。
他用單臂笨拙地打散河上自己的影子,廢了很多力氣,他艱難地喘息。許久之後,他才恢複正常的呼吸頻率。
或許,他該鬆口,告訴舒應晚,太子殿下還活著。
又或許,他可以跪倒在舒應晚麵前痛哭流涕,追悔往昔,以期舒應晚能原諒自己。
可這樣心神鬆動之後,童戰反而將自己無力老樹皮一樣粗糙幹癟的手攥得更緊。惡毒的詛咒即便沒有開誠布公,也在心裏像警鍾一樣,時刻提醒著他——要好好守住秘密——這才是報複舒應晚的最佳途徑。
所有運河勞兵營的將士,包括他曾經的摯友、同僚,他們都知道,今天,是他行刺陛下失敗的日子,也是陛下來兵營探望他的日子。但對童戰而言,卻是遭受舒應晚羞辱的難以忍受的日子。
舒應晚羞辱他,從不用嘴,也不用惡毒的言語。可每次童戰看到舒應晚那張假仁假義的笑臉,他就想撲過去,將舒應晚撕個粉碎。深深籲了一口氣,他甚至想把自己的腸子都拉直,然後打結,以堵住自己的咽喉。童戰已經打算好,無論舒應晚今天跟他說些什麼,他都不會再被他激怒。
從守兵外圍走進的少年皇帝,眼神冰冷,但嘴角卻是勾起的。他拎起手裏的酒壺,晃了晃,皮笑肉不笑:“童將軍,孤來看你了!”
腳鐐千金重,童戰並沒有起身相迎,他隻管閉目養神。
舒應晚不甚在意,挑了個稍微平整的石頭,沒撣灰就坐了上去。他所坐方位,就在童戰的斜對麵。這個位置,舒應晚甚至能清晰地看見童戰缺失胳膊的肩頭新長好的,與其他部位色差明顯的皮膚。當初守殿的死衛在他的命令下斬斷了童戰慣使刀劍的右臂,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的感覺,舒應晚怕是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舒應晚低眉瞥見自己缺了一根指頭的左手,他猛灌烈酒,一壺很快見底。他招了招手,節製軍營的老將軍就畢恭畢敬地垂首聽命。
舒應晚低眉瞥見自己缺了一根指頭的左手,他猛灌烈酒,一壺很快見底。他招了招手,節製軍營的老將軍就畢恭畢敬地走來垂首聽命。
“等孤走了後,放童將軍離開兵營。食物、銀兩和衣物,務必準備齊全!”
舒應晚的話使童戰瞬時睜眼,心髒也跟著抖了抖。
“以前不放你,是為了折磨你;現在放你,是為了讓你回去告訴他,別再等待回來的機會。因為孤已經是大蜀的皇帝,不會再給他任何東山再起的可能!”舒應晚歇了口氣,這才繼續與童戰說:“別怪孤,要怪就怪你的殿下,膽敢以死糊弄孤!即便過去兩年,孤也沒辦法原諒!”
舒應晚語氣含恨,麵色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