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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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門初夏的這場大雨下了整夜,薄涼的夜風挑動床前的紗幔。
    聆初望著案幾上的酒壺,拿起又放下,末了還是沒有飲下一口。
    直到夜色漸深她才勉強睡去,卻睡的並不安穩,輾轉中聽見雷鳴陣陣,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一片混亂,眼前的樓宇被大火吞沒,周圍兵馬奔騰慘叫聲不絕於耳,天上大雨連成一線傾覆而來,將她的眼前衝刷的一片模糊。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打濕了她的發絲和衣衫,冰涼徹骨讓她不住的顫抖。她想叫喊,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裏發不出聲音,想要再近一步看的清楚一些,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
    她慌亂無措,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背上突然覆上一片溫暖,一個人從身後將她摟在懷裏,視若珍寶般小心安撫。
    她轉過身蜷進那人懷裏,雙手死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直到感受到熟悉的溫度聞到熟悉的味道,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師傅…」她呢喃著,緩緩睜開眼,「你回來了?」
    夢裏的景象層層散去,眼前的人清晰起來。她挪了挪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抱著他。
    「又做噩夢了?」晏封將她臉上淩亂的發絲理到耳後由著那小貓一樣的孩子攀著自己。
    「嗯。還是夢到那些,心裏清楚是夢,可是就是醒不過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仰起頭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孔,「師傅,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快過寅時了,天快亮了,再睡一會吧,待會我叫你。」
    聆初輕輕嗯了一聲,房間裏便靜了下去。過了一會,晏封以為她睡了要將她放回床上,忽又聽見懷裏的人問了一句:「師傅,你的傷好些了嗎?」
    晏封不明所以,輕輕應了一句:「快好了。」
    「那麼,這樣應該不會痛了吧?」話音未落,懷裏的小貓突然像隻小獸一樣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晏封有些措手不及,驚愕中剛說出一個「你」字,雙唇就被那小獸吻住。她吻的並不溫柔,幾乎是笨拙地啃咬。晏封隻覺唇上一痛,齒間滲入一抹血腥的味道。他用力將那小獸推開,正要發怒,就見那小獸一臉得逞的壞笑。
    「師傅,這承歡閣的酒也太差了些,半點酒味也沒有,也難怪你醉了還能如此清醒。」
    她的師傅一喝就醉,如此這般哪有醉酒的神態,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她。左右不過是做了一場戲,雖不知是做給誰看,但還是叫她的心裏生出些難過。
    晏封伸手抹掉唇上的血色,臉色漸漸難看。
    從前的她,也總是這樣難纏。
    可是,終歸還是都忘了,就算記起,又怎會還和當初一樣。
    「鬧夠了嗎?鬧夠了就早些睡,睡不著就給我起來離開。」他收回目光,起身離去。不過片刻,已不再溫柔如前。
    聆初咬著牙撲上去,從身後抱住他,不甘心地叫道:「我沒有胡鬧,為什麼你總是這樣,將自己冰封起來不讓人靠近。裝作生氣,裝作冷漠,裝作毫不在意地將我推開。我不信你真的不懂我對你的心意。」
    晏封想要從她懷裏掙脫,她死命抱著他的腰不肯撒手,他隻能一根一根去掰她的手指,那倔強的小孩咬著唇一聲不吭地忍受著指上的疼痛。到後來痛極了快要抱不住了,她便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晏封終於怒了,反身將她壓在身下,她抬起頭就去吻他的唇,依舊毫不溫柔帶著霸道的占有。想起他低頭吻那妖豔的女人時的樣子,即使明明知道那是場戲還是會忍不住嫉妒。
    「你到底發什麼瘋?」晏封將她製住,眼裏的怒火恨不得將她燃盡。
    外麵雷雨交加,即便如此,守候在外麵的人還是注意到了屋裏的異樣,腳步聲由遠及近。
    聆初看到了他眼中一抹慌亂,毫無畏懼地笑了起來:「我是瘋了,為你瘋了,為什麼你就是不信我對你是真心的?」
    「侯爺?」門外響起那個聲音。晏封扣住她的手指微微收緊,眼睛裏深的叫人望不穿。
    「侯爺,你沒事吧?」明明是關切的話語,聽在耳朵裏卻沒有一絲溫暖,反而帶著股惡意。
    「侯爺,奴才要進來了哦。」話音剛落,門就被用力撞開,根本容不得拒絕。
    門被撞開的同時,晏封眼中的寒冷已濃到可以殺人。
    聆初仿佛聽到他極輕地說了一句:「這是你自找的。」
    然後他突然伸手扯去身上遮掩的衣物,俯身吻了下來,與此同時,床邊的紗幔被人揭開。
    這一吻輕柔纏綿,叫人沉醉。聆初不由地伸手攬住他的脖頸,探出火熱的舌尖,卻感受到他熾熱的身體微微一僵。
    床邊的人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他收回自己緩緩起身,不著痕跡地拉過被子將她掩去。
    「你是想看本侯如何與女人交歡嗎?」他的聲音慵懶平常,聽不出一絲怒意。
    來人臉色慘白地伏在地上,聲音瑟瑟發抖:「侯爺息怒,奴才…奴才隻是怕侯爺有事,不好和皇上交代。」
    晏封直起身子,衣衫從腰間滑落,他赤條條的站在來人的麵前,臉上的神色在夜色中曖昧不明:「那麼,你可看清楚了?」
    來人嚇的渾身一震,身體緊緊地貼著地麵不敢抬頭:「奴才…奴才什麼也沒看見。」
    無言聞聲趕來,看到眼前一幕先是一怔,然後急忙從旁邊扯了件衣裳過來披在他的身上。
    「滾出去。」他咬著牙一字一頓。
    地上的人又是一震,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退了出去,再也不敢抬頭往裏看上一眼。
    聆初裹著被子笑的耐人尋味,無言輕蹙著眉,望向她的眼神頗為複雜。
    晏封沒有回頭,聲音如徹骨的寒冰落進聆初的耳中:「我不需要誰的真心,我的心裏早已容不下其他人。」
    天亮時,大雨終於停了。
    窗戶被全部撐開,好叫外麵的人能將裏麵看的一清二楚。可是沒有誰有那個膽子朝裏望去,偶爾有幾個不怕死的好奇瞥上一眼,也會立刻猶如針芒在背匆匆收回目光。
    屋裏身著銀藍錦服的男人像是對外麵發生的事毫不知情,唯有風起時不經意勾起的唇角泄露著心思,風止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風子晏靜靜站著,由著無言替他卷起衣袖,捋平衣角上的褶皺。
    「無言,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開口打破平靜。
    無言微滯,沉思了下,才打著手勢回道:「應該有十七年了。」
    風子晏茫然地點點頭,轉目望向窗外,好一會才又說了一句:「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緊緊跟在子昱身後,他一發怒,你們所有人都慌忙跪了下去,也不知道那時候你們怎麼就那麼怕他,不過隻是個五歲……」話說了一半,忽然就沒了後半句。往事掠過心頭,他不禁笑了起來。
    無言正為他係著玉佩,聽他沒了聲音不由地抬起頭來,便望見他一臉空空的笑容。他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笑著的風子晏,那時初見他時也是這樣,明明臉上笑著,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看在人眼裏說不出的難過。
    「我從小侍奉辰王,第一次見他發怒便是為了你。」
    風子晏一怔,隨即笑的更加燦爛:「是麼,我說那時你們怎麼都怕成那樣。」
    那時為了自己發怒的風子昱,叫所有人都怕的不敢直視,唯有風子晏覺得那日的他就如同冬日裏的陽光,照進心裏溫暖了他的整個世界。
    世上的人都羨慕生在帝王家的孩子,仿佛含著金鑰匙出生,從此便是錦衣玉食,一路順風順水的長大。
    可是對於風子晏來說,卻寧可這一世沒有這樣的緣分。
    五歲之前,風子晏的記憶裏隻有高高的宮牆和宮牆邊那一棵無人照料的梅樹。
    他經常對著梅樹發呆,想象著宮牆那邊是個怎樣的世界。有時一待便是一整日,直到那有些癡傻的宮娥來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去。
    這是他童年裏為數不多幸福安寧的時刻。
    更多時候,風子晏的記憶裏是無休止的辱罵、挨打和遍體鱗傷的疼痛。
    他是一個克死母妃的不祥之人,從出生之日起就被父皇打入冷宮。他不曾來看過他,骨肉血脈仿佛就這樣割斷,就好像他從沒有過這樣一個孩子。
    後宮是個薄情的地方,所有富貴榮華都來自於那個握著至高皇權的男人。失了寵愛的皇子沒有人願意侍奉,所有人都明白跟著他這樣的主子永無出頭之日,隻有失勢的太監宮娥才會被指派來照顧他。
    在冷宮裏,主子從來就不是主子。小太監們賭輸了錢就拿他撒氣,罵他是個災星,嘲笑他生的比女人還妖媚,前世一定是個妖孽,不知道禍害了多少人此生才要在輪回中贖罪。
    那時的風子晏並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惡毒的詞句,隻是有時受不了羞辱會撲過去與他們纏打在一處。小小的他根本不是那些十五六歲小太監的對手,他很快就被他們壓在身下狠狠抽打折磨。而他越是掙紮,他們越是笑的開懷。
    那時,癡傻的宮娥尚且還會護著他,至少在每一個傷痛的夜晚,還會有人會為他喂食湯藥,替他縫補被扯壞的衣裳。
    後來,那癡傻的宮娥失足落井,他的世界裏再沒有了溫暖。
    午夜夢回疼痛難捱,他一個人趴在冰冷的床榻上,望著窗外那棵漸漸凋零的梅樹,心裏一點一點的冷了下去。
    再後來,梅樹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他再也不會對著那宮牆發呆。
    注定沒有結果,又何必徒生希望讓自己更加絕望。
    本以為此生注定都要這樣逃不過、躲不過、挨不過,直至生命盡頭再無陽光,直到他遇見了風子昱,那個人讓他生命重新燃起了希望。
    五歲那年,為了爭搶一個饅頭,風子晏咬傷了一個小太監。
    當晚,小太監帶著人一腳踹開了他的房門。
    他驚慌失措地躲進床尾,但一個五歲的孩子又能將自己藏的多好?他們很快找到了他,那些人臉上的笑容就像噩夢令他永生難忘。
    小太監扯著他的頭發往床榻上撞去。風子晏隻覺眼前一黑,有一股腥熱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了下來。他掙紮著要逃,小太監揮起仗棍一路追打。他衝入夜色大聲呼救,所遇之人都冷眼旁觀。他們將他捉住拖了回去捆在柱子上繼續折磨。脊背、腰間、腿上……仗棍密密麻麻的落下,他昏了過去立刻又會被冷水澆醒。
    再後來,仗棍直接落在他的指節上。每一棍下去,都能聽到骨頭裂開的聲音。
    他痛不欲生,卻死死咬著牙關拚命微笑。因為他知道軟弱隻會換來那些人更多的羞辱和嘲笑。
    如此這般,反反複複,生不能,死不得,時間像是永遠沒有盡頭,到了最後就連絕望都變成了奢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風子晏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了那小小的驕傲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給本宮住手。」
    他氣息奄奄的抬起頭,朦朧中見到一個身著錦衣的孩子從門外奔來。
    他發瘋似的奪過小太監手中的仗棍,狠狠一腳踹向那小太監,聲音冷若寒霜:「狗奴才,連主子也敢打。」
    眾人紛紛跪下,連他帶來的人也都直呼:「主子息怒」。
    侍從們惶恐不已,小太監們更是匐在地上驚的渾身發抖連連求饒:「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全部拖出去。仗斃!」
    那是風子晏第一次見到風子昱,幹淨明亮,高高在上,漂亮的叫人挪不開眼睛。
    這也是風子昱第一次見到風子晏,瘦瘦小小,滿身汙穢。他那早已被血浸染的臉上始終笑著,眼中卻一點一點黯了下去。
    「子晏……」風子昱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他顫抖著來解他身上的繩索。
    也是在那一天,風子晏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名字,而不是那些人口中的「喂」、「畜生」、「災星」、「妖孽」……
    他努力讓自己笑著,卻在那笨拙的小手碰觸到他的傷口時忍不住皺起眉頭。
    風子昱驚慌地縮回手,漂亮臉上滿是心疼和不忍。
    風子晏有一瞬間的彷徨,原來這世上還有人會為他難過,即使從前那癡傻的宮娥還在的時候,也從沒有對他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侍從將風子晏抱起輕輕放入床榻,疼痛令他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可是他就是倔強的不肯哼出一聲。
    風子昱想將他抱在懷裏安撫,可是手一伸過去他就如同受驚的小獸往後縮去,那雙漂亮的墨色眼睛裏分明寫滿了恐懼和無措,臉上卻始終笑的燦爛。這樣的風子晏讓他的心裏疼痛起來。
    他遲疑了許久,才小心地將他攬入自己的懷中。風子晏的身體誠實地顫抖起來,而他隻是將他摟的更緊。
    「子晏不怕,都過去了,從此我會護著你,再不會讓誰傷了你。」
    風子昱,你說過會從此護著我,可是從此之後才是我的地獄。
    靖隆十九年,辰王登基的前一年,靈王薨逝於藏書閣大火。那一場大火燒掉了眾多皇家典籍,其中也包括記錄皇子公主出生的皇族宗譜。
    晟安元年,辰王登基,命翰林院重修典籍宗譜。典籍記載靈王一生共育有三子……
    世上從此再無風子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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