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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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雁門天色已暗。聆初揉了揉酸疼的雙腿,覺得這一天真是漫長。心裏惦記著師傅,手腳麻利地收拾完就想開溜。
    臨走時又被管事的叫住,叮囑了兩句:「明天娘娘要和皇上進宮,你早些過來伺侯娘娘梳發更衣。」
    聆初嘴上恭敬地應著,心裏卻不怎麼高興。桑宓天天入宮從沒帶上過自己,回來是想有機會接近師傅,但這些天每天隻是做些粗活,真不知道這麼守著是不是值得。
    回去的路上忽然降下雨來,路邊小販紛紛收了攤鋪,沒有帶傘的行人匆匆奔走。
    「姑娘要買傘嗎?」一個小販抱了幾把雨傘衝到她身旁。
    見那傘販自己被淋的淒涼,聆初有些不忍,摸了半天從袖子裏摸出一塊碎銀遞了過去。
    她撐起傘站在雨中,雨水落在傘麵如斷線的珍珠叮咚滑落,那冰涼徹骨的濕寒落在衣角,弄濕了衣衫滲進肌膚,令她不禁一個哆嗦。抬起頭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火海,瞬間將她的整個世界席卷。
    她慌忙扶著額甩了甩腦袋,許久那片火紅才慢慢褪去。
    再抬頭眼前星星點點的火紅幻化成一片燈紅酒綠,遙遙望去,玉宇瓊樓中華光閃爍,人影搖曳互擁邀杯,那熱鬧完全未因著這場大雨減了絲毫。
    牌匾上「承歡閣」三個大字被大雨衝刷的格外奪目,原來竟是座青樓。
    她笑了笑,剛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一抬眼望見二樓一間屋子的門被人從裏麵打開,月白衣裳的男子擁著妝容豔麗的女子搖搖晃晃地撞上圍欄。男子的手中勾著一壺酒,醉眼朦朧地伏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女人的衣服已被脫了一半,露著誘人的香肩和白嫩的脊背。
    聆初看見他從女人的發絲中抬起那雙墨色的眼睛,目光迷離沉醉,唇角高高揚起。他似乎也看見了她,隔著重重雨幕,眼裏沒有半點溫度。女人摟著他的脖子熱情送上自己,他轉過身勾住她的腰俯身一吻。兩具身體糾纏著慢慢退回房中,房門關上,外麵依舊大雨傾盆。
    聆初手中的傘落到地上。冰涼的雨水紛繁落下,打濕了她的發絲,順著她的臉頰流向鎖骨,最終流進心裏。
    承歡閣,承歡閣,究竟是承了誰的歡?
    房門關上,妝容豔絕的女子急忙跪下,對著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恭順道:「主子,方才是雲舞逾矩了。」
    晏封坐下來端起一旁的茶,許久也沒有喝上一口,隻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滂沱的大雨,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你做的很好。」
    雲舞小心地抬頭望了他一眼,張了張嘴,似有話要說,猶豫了一下卻未開口。
    「怎麼了?」晏封沒有看她,慢慢抿了口茶,問的心不在焉,卻自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尊貴。
    雲舞思忖良久,決定還是實話實說,反正總也瞞不過的。
    「前幾日有人暗中在查承歡閣。」雲舞絞著手帕,咬了咬唇,把心一橫又道,「看起來像是四皇子的人。」
    「哦。」晏封放下茶杯,臉上沒有一絲變化,像是早已料到,「你的人是怎麼應對的?」
    雲舞連忙向前跪走了兩步,微曲著身子,惶惶道:「主子放心,那些孩子知道的不多,那四皇子最多也隻能查到我這。」
    晏封「嗯」了一聲,看了眼仍舊跪著的雲舞。當初將承歡閣交給她,便是看中她身家簡單,不容易查出些什麼來。桑鐸既然已經派人來查過,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晏封又抿下一口茶,此時門外傳來三下輕敲聲。雲舞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過了一會又是輕輕的三聲。
    雲舞深吸一口氣,將身子放的更低,謹慎道:「主子,人已經到了。」
    晏封站起身,伸手扶起雲舞,在望見她一臉惶恐的神情後,淺淺揚起唇角:「過幾日我會離開雁門,承歡閣照舊運作,有什麼事你還是照著老法子聯係無言。」
    雲舞唇角微顫,抬起眼不舍地望了望他,半晌終於還是垂下眼去,猛然一曲身恭送道:「出門左轉第三間廂房,主子還請千萬小心。」
    晏封甩開衣袖,大步離去。
    直到人走遠,雲舞才直起身,眼中難掩黯然。
    等了五年,才見上一麵,下一次再見,不知又要等上幾年。
    晏封轉身出了廂房,穿過長長的過道。外麵紅塵喧囂,他卻像個冷眼旁觀的過客。
    不經意地往下看去,男男女女眉來眼去,觥籌交錯間臉上笑意沉醉,仿佛情投意合情根深重。然而彈指雲雨,再多承諾隻待春宵一過便什麼都不是了。此生又何嚐不是,夢裏夢外虛意承歡,到頭來不過是浮生若夢,空空一場。他的眼中漸漸浮現一抹冷笑。
    啞奴站在暗處,似是感受到目光,抬起頭隻望見一個離去的月白身影。
    廂房的門被推開又關上。細長眼睛的男人端坐當中,案幾上一盞油燈,幾個小菜,四五壺烈酒,再無其他。
    「芙蓉輕紗入承歡,如此良辰風光甚好,卻要與你共飲美酒,當真是可惜了些。」桑鐸把玩著酒杯,輕歎一聲似是沒看見那人一臉的冷淡。
    斟了杯酒朝那人拱了拱手,晏封立在遠處側過頭不看他也不伸手來接。
    「不喝?我可是特意帶了這些酒來,我的酒比起這承歡樓的□□更叫人迷醉,當初你那小徒弟也是喝的停不下來。」
    晏封眉尖一挑,走過來接了酒杯聞了一聞,一臉正色地說:「那麼下次多給我幾壇。」
    桑鐸想著他方才還一副不屑的樣子,轉眼就要為那小徒弟向自己討酒,忍不住輕笑譏諷:「你倒是疼她,連雪月封天扇都給了她。認識你這麼些年,也不見你對誰這麼用心過。」
    晏封擱下酒杯,漫不經心地應著:「不過就是一把扇子,閑著也是閑著,她喜歡就隨她拿去好了。」桑鐸眼中一黯,往事回憶滾滾而來:「記得當年你為了得到那把扇子曾許給我一個承諾……」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下,抬起眼望著那一臉冷清的男子,卻難以將他和記憶力那個嬉笑驕傲讓人挪不開眼的少年合為一處。
    那時他如同玩笑般許諾直到今日也清晰於心,他說:「他日風珞奪回玄機,你拿扇來交換,我便饒你一條性命。」
    「我的確沒有殺你。」晏封伸出修長的手指懶懶地輕撫著杯沿,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小事。
    桑鐸喝下杯裏酒的,嘴角牽扯出一抹苦笑:「的確,你信守了承諾,隻是我從未想過你真的會贏。」
    起身踱至窗邊,窗戶緊緊地合著,雨水打在窗沿上「噼叭」作響,一如多年前玄機城中的那晚。
    靖隆十三年至靖隆十五年,沅景與風珞大戰三年。三年裏無數次的兵戎相見,死傷無數哀鴻千裏,雙方始終相持不下。為了要贏,彼此間便生出更多的偷襲和暗殺,整整一千多個日夜,擔驚受怕終日難眠,到後來隻是靠著意誌在苦苦支撐。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挺了過來,直至有一日風珞的二皇子派人送來降書,信中說風珞願用一座玄機城來換沅景退兵。勝負,再無懸念。
    靖隆十六年,玄機已被他拿下數月,風珞退守百裏之外,他卻接到皇命不得退兵。
    接連幾日的暴雨淹沒了氣息奄奄的玄機,滿心疲憊的他在街角遇見了一個少年。因著戰亂一片凋零的玄機,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人,而那少年不過是這眾多流民中的一個,毫不起眼。
    少年伸出髒兮兮地手抓住他的衣角,向他討要一個包子。他自上而下地俯瞰那伏在地上的可憐孩子,卻在少年眼中捕捉到一抹淡淡的驕傲和不屈,明明高高在上的人是自己,反讓他覺得失了氣勢。
    他一時心軟,為他買了一碗麵,餓急了的少年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碗麵。吃完,他自碗後抬起臉來,衝他粲然一笑,那一笑魅惑眾生叫人無法挪開眼睛。
    少年揚起下巴,伸手指著他說:「我喜歡你手中的扇子,他日風珞奪回玄機,你拿扇來交換,我便饒你一條性命。」
    他愣了一下,隨後大聲嗤笑少年癡人說夢,一個落魄的少年憑什麼對他許下如此承諾?
    再見那少年不過幾日之後,他身著鎧甲騎在戰馬上,手持嫣紫的長劍遙遙指向玄機,他向他揚起下巴傲然一笑,他說:「隻要有我在一日,風珞便寸土必爭。」
    後來,他戰敗。直至那時他才明白早在初見的那一刻,他便輸了全局。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落在窗簷上的聲音更甚從前。桑鐸轉過身倚在窗邊,往事如煙,層層散去。
    他望著隱在燭火後並不明朗的那一張臉,想起玄機城中少年魅惑眾生的一笑,兩張臉相遇卻生生錯過,嘴角不禁牽扯出一抹輕笑:「前幾日你來找我,許我的那個承諾,我想了又想,於我沒有什麼不好。隻是,如今的你……要我如何能夠信你?」
    晏封輕撫杯沿的手停了一下,好一會突然低眉笑開:「果然,你還是不信。也對,換了是我大概也不會相信這麼荒唐的事。」
    桑鐸有一瞬間的迷離,明明已經派人確認過千百遍的事,真的到了眼前望見他一臉的沉寂,還是忍不住會想當年那個驕傲無畏隻手翻雲的少年究竟去了哪兒?
    「也不是全然不信,天下間除了你再沒有誰配得上滅魂劍。隻是,你要我做的,事關重大,錯一步我就是滿盤皆輸,我總要確認個清楚。」
    晏封放下杯子,闔上了眼,過了一會才慢慢睜開,起身向著門口走去。
    桑鐸以為他要離開,卻見他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好一會才又重新轉過來,手中一張□□,麵上容顏精致已不再是之前的樣子。
    桑鐸瞪大了眼睛,恍惚中記憶裏的少年從那一大碗麵裏抬起頭來,一雙墨色的眼睛清亮如雪,他咧開嘴角露出魅惑眾生的一笑,然後他探過身來驕傲地仰起頭,他說:「我可以饒你一命,因為你終將戰敗。」
    不知過了多久,桑鐸終於大笑起來:「好,好,風子晏,這才是我認識的你,那個一笑傾城揮劍斬天下的你。」
    對麵的人緩緩走了過來,屋裏的燭火照在他的臉上,叫桑鐸看的更加真切,隻是那一張臉沒有了昔日的驕傲,隱隱約約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
    「現在信了?」他唇角微挑滿臉諷刺,「那麼我們的交易?」
    桑鐸緘默了會才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可以答應你,但你的承諾要如何實現?我父皇最疼我皇兄,他不可能甘願將皇位傳給我。」
    風子晏冷哼一聲,眼角化開一抹冷笑:「何必要他甘願?」
    桑鐸一怔,想起那些傳聞,半晌才眯起眼笑了起來:「說的也是,我倒是忘了,若沒有了你風子晏,辰王哪會得這天下。」
    聽出他話中的譏諷,風子晏的眉角動了動,握成拳頭的指節微微泛白,抬起眼角瞥了他一眼。
    桑鐸心中一沉,趕忙舉起酒杯擋掉那道視線。一杯飲盡,他越過酒杯望向燭火有些出神:「可是我還是不懂。那時為了風珞,你披荊戴甲征戰玄機,無數個日夜殫精竭慮,隻為風珞寸土必爭。再後來,你為了辰王的天下,替他謀劃算計,不惜一切為他除掉所有阻礙。而如今,你要舍棄一心求和的皇兄,卻要我為你攪動天下。風子晏,你心裏求的究竟是什麼?」
    求的是什麼?好像曾經也有人問過,那時小小的心願後來還不是一樣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風子晏勾起唇,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直起身向他走來,走到跟前俯下身子,直到望見他眼中隻有自己,墨色的眼中突然生出一絲邪魅的笑意:「桑鐸,如果桑瓊登上皇位,你覺得他會置你於何處?」
    桑鐸渾身一顫。太子桑瓊,惟皇後的兒子,他的親大哥,雖然生性優柔不喜戰事,但這些年來自己為沅景立下的戰功怕是早已令他容不下自己。風子晏說的他不是沒有想過,也正因為想過,他不願也不甘心隻屈就於一個皇子的位置,將自己辛苦打拚來的天下拱手讓人,自己隻落得一個封侯封疆流配邊遠苦寒之地的下場。
    「桑鐸,你要明白,我並不是來求你,是你沒有更好的選擇。」風子晏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輕聲道。
    桑鐸猛然挺直身子,隻覺一股寒涼從頭澆到腳趾。他望著風子晏唇角狡黠的笑意,腦中忽然掠過那年玄機城中少年妖媚的笑臉,這一刹那兩張麵孔再沒有什麼不同。
    風子晏從他手中勾過酒杯,仰起頭,杯中殘留的一滴瓊漿落入他的口中。
    「果然是好酒。」酒杯從他手中拋出,落在地上清脆一聲碎響,他轉過身徑自朝著門外走去。
    「風子晏,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沒有選擇。」桑鐸低著頭,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那麼你呢?你為辰王奪得天下,如今的他又會將你置於何處?」
    月白的身影頓住。桑鐸很想大笑嘲笑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風子晏,靈王的第四個兒子,辰王風子昱的胞弟。
    他和自己又有什麼不同?身在帝王家,骨肉親情的溫暖原本就是奢望。隻要自己活著一日,就是對那皇座上的人一日的威脅。爭與不爭從來都是身不由己。
    腳步聲漸遠。桑鐸再抬起頭時,隻望見一個推門離去的背影,那背影說不出的單薄與蒼白。
    他再次想起那年玄機城牆上那手持嫣紫長劍的少年,遙遙相望,那時的他與他都堅定的相信著什麼。然而時光易逝,滄海桑田,終究還是有什麼不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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