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蘭亭集會 曲水流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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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竹發脾氣:“這兔崽子,竟然私自出逃。公主要好好治治他們了,慣得他們一點規矩不懂。”
玉言自那日病後的身子已經漸好,懶懶地靠著靠墊看書,聞言隻是笑笑:“你有所不知,我當時答應他的,他有隨時離開我的自由。”
細竹驚訝,嘴巴張了老大,發現有點失態才趕緊閉攏:“公主,您沒那個……啥吧?……”
“我沒發熱,再清醒不過了。”玉言悠然道,眼睛依舊盯著書看,“當初我引誘人家小男孩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條件是他隨時可以離開我。可能他現在到了想離開的時候了吧。”
細竹驚訝:“我看公主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啊……”
玉言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順其自然吧。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硬要來也沒味兒。”
細竹氣鼓鼓道:“公主這樣子,以後怎麼管理這一大家子人。”
玉言發一下呆:“唔,也是,總也得有個人弄飯給我吃,不然餓死了……其他人你可以嚴加約束,這裏要有這裏的規矩。至於南霽雲……”她歎口氣,“我也有錯在先,就隨他去吧……”眼睛又回到書上。
細竹歎氣。
“要是我離家出走了,公主也這樣,那不叫人傷心死了。”一個清雅的聲音悠然道。
“容公子,你可來了。快替我勸勸公主,這萬一人都跑了,誰來伺候公主啊。”
容止笑:“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們玉公主這樣也不是一兩天了,不仍是快快樂樂活到如今了嗎?別擔心,真逼到絕境我會陪她‘自力更生’的。”向細竹眨眨眼,悠悠然往裏走去。
進門便懶懶倒在玉言身後的大靠墊上,湊近去看玉言手中的冊子。
玉言大病剛愈,渾身使不上力氣,神情倦懶地任他輕輕摟在懷裏,不再像往日那樣亂動說笑,隻是柔順依賴地倚著他。
臉色依舊沒有恢複,連翻書頁都吃力倦怠的樣子,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瞄著。
“萬疊青山繞鏡湖,數椽最愛野人居。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容止慢慢吟道。
外麵侍衛通報琉璃縣主並一位客人到。
“公主喜歡這詩?”一個聲音散淡地響起,倆人抬頭,隻見琉璃微微含笑,與一位行止風流落拓的公子攜手進來。
這公子笑得從容戲謔,溫雅中自有一股風流態度,令人移不開目光。
對視的雙方都有一瞬的愣神。
容止忽然想到身旁的玉言還隻穿著白絹的寢衣,正躊躇間,玉言卻已若無其事地微笑了:“琉璃,這位是……?”
琉璃笑著對玉言眨眨眼,轉身坐了,示意那人也坐:“姐姐,你聽過王子遊吧。我今日把人給你帶來了。”
“你就是那不拘禮法、率性放達,稱讚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私奔的王子遊?”
王子遊颯然一笑:“子遊慚愧,臣便是那時人穢其行,率性放縱、行為怪誕的王子遊。”
玉言微笑:“既是子遊,那便是同道中人,何必自謙。”
“子遊素聞玉公主與琉璃縣主巾幗不讓須眉,有名士風。今日一見,不想更勝傳聞。公主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琉璃縣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就是這位公子也是清華似月,溫潤如玉,今日真是珠玉在側,覺我形穢。”
大家不禁相視而笑。
“既是惺惺相惜,今日便不拘禮,大家一切隨意。”玉言微笑。
“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子遊望著容止遲疑道。
“叫我容止即可。”容止含笑答道。
“不知二位可喜歡剛才那兩句詩?”王子遊道,“萬疊青山繞鏡湖,數椽最愛野人居。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那是神仙日子,想必在場的人沒有不喜歡的。”玉言也笑:“這詩是極好的,不過我們現下過的日子也與那神仙日子差不多了。我倒是更喜歡子遊兄的‘西山朝來致有爽氣’⑴與‘未若長卿慢世’⑵。”
大家都笑,子遊慨然微笑:“子遊為人所不齒的,倒正是公主所欣賞的。子遊好久未遇到公主這樣的知音了。”聲音中頗有幾分感慨。
琉璃笑一聲:“我就知道今日準沒來錯。不過子遊,我可是你得見知音的引薦人,你打算怎麼報答我呢?”
玉言笑,倚著容止聽他們玩笑。
“琉璃縣主想要什麼?隻要縣主要,隻要子遊有……”
琉璃側首對玉言頑皮地使一個眼色,玉言麵色柔和。
隻聽琉璃道:“子遊兄此話當真?”
王子遊微笑:“縣主是寧王的千金,寧王府什麼珍寶沒有?琉璃縣主又什麼沒有見過?子遊敢這麼說,也自然知道縣主不會要子遊辦不到的東西。”
琉璃笑:“那是自然。”
((1)曆史人物王徽之,性卓犖不羈,為大司馬桓溫參軍,蓬首散帶,不綜府事。又為車騎桓衝騎兵參軍,衝問:“卿署何曹?”對曰:“似是馬曹。”又問:“管幾馬?”曰:“不知馬,何由知數!”又問:“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嚐從衝行,值暴雨,徽之因下馬排入車中,謂曰:“公豈得獨擅一車!”衝嚐謂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當相料理。”徽之初不酬答,直高視,以手版柱頰雲:“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耳。”
(2)雅性放誕,好聲色,嚐夜與弟獻之共讀《高士傳讚》,獻之賞井丹高潔,徽之曰:“未若長卿慢世也。”其傲達若此。時人皆欽其才而穢其行。(井丹是東漢人,精通學問,不媚權貴,所以獻之讚賞他。徽之聽了就笑著說:“井丹還沒有長卿那樣傲世呢!”昌卿就是漢代的司馬相如,他曾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和跟他私奔的才女卓文君結合,這在當時社會裏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徽之說他傲世。)
玉言閑閑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琉璃把玩著桌上那隻精巧的烏木發梳,簡單道:“自然是他去找我爹爹,雖說他和咱們算同道中人,卻偶爾也會弄些仕途經濟,表明他與我們這些蠹蟲還是不一樣的。”
大家都笑。
已近中午,玉言吩咐廚子在疏竹掩映的院中擺出簡單的宴席。
大家熟不拘禮地分頭坐下,玉言舉杯道:“俗語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今日二美並具,大家酒逢知己、不醉不歸。”
大家彼此舉杯相祝,優雅的曲子響起,一個纖弱的身影盈盈而來,一身湖水綠色的長裙,旋身起舞,展開一抹湖水洇開的青綠。
那女子姿態輕緩優雅,身心早已與曲子交融一體:“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那女子如自在飛舞的嫦娥,清徐舒展,灑落一種隨意的清豔……
坐在玉言身邊的容止卻露出驚訝的神色,並隨即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輕歌曼舞中一個優雅的轉身,細竹隱去雙頰那一抹羞澀。
曲子終了,細竹側身垂首退下,琉璃讚道:“不知細竹姐姐竟有如此驚豔的才能!”
玉言笑:“要不是我逼著,那廝是死活不肯給我們助興的。”
大家又笑。
王子遊訝異,並不知大家為何對這個侍女妝扮的姑娘如此熟識。
琉璃輕輕解釋道:“剛才那跳舞的女子細竹是姐姐的貼身丫頭,不過姐姐待她親如姐妹,也算公主府裏半個主子呢。她讀書好佛道,都與姐姐相像。”
王子遊頷首,眼中仍是一副新鮮好奇的神情。
玉言抬手端起一盅鮮熱的羊肉羹,正待舉箸,被一旁的容止止住了:“公主不要總吃這些膻腥之物。大夫也說了,公主要節製葷腥,免得又傷脾胃。”
俯身取了他前麵的什錦八寶粥,換了玉言手中的肉羹。
玉言無奈,正碰上琉璃好笑的神色,不禁眨眨眼,兩人都想到那日的談話,低首偷笑。
酒酣耳熱之際,王子遊起身朗然道:“公主,子遊承蒙公主錯愛,賜以佳宴,在座都是天聰玉慧、風神超逸的佳人君子,子遊非謝家寶樹,而得接孟氏芳鄰。勝地不常,盛筵難再,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子遊願獻一曲以助佳興。”
玉言笑:“大家聽聽,這話哪裏是‘非謝家寶樹’之人說得出來的?”
大家都笑,容止微笑:“子遊兄請。”
王子遊將隨身所帶的笛子湊到唇邊,那天籟之音從天而降,清雅幽婉的笛聲彌漫在整個空間裏,如淡淡的花香滲透到空氣中。
玉言閉上雙眼,在無邊無際的時空中靜靜地感受那美妙的聲音。
她聞著空氣裏那如花香的佛樂祥光,仿佛走進一個充滿柔和光線的世界。
佛光柔柔地照耀著她的身心,照進她的靈魂。
梵唱聲聲,心事蒼茫,慈悲、空冥、肅穆、莊嚴,天地間充滿了古老而莊嚴的神秘……溫文爾雅、從容不迫,一聲來耳裏,萬事離心中。
無心如玉言,亦不能不被其奪了神去。
頌唱聲聲,循環往複。
悠悠而來,恍若天籟,喚醒舊事前塵,悲傷鋪天蓋地。
又仿若梅花落滿枝頭,歸人自拈梅花嗅,春到枝頭已十分。
又仿佛再往上行,至一高處,回身四望,在一種輕微的風聲之中,她衣裾飄飄,聽見整個世界都泛著那種樂音之水,閃著一種看不見的光芒。
梵唱聲聲如香煙嫋嫋、經聲綿綿、佛樂聲聲、鍾鼓醒人,玉言懶懶斜倚著容止,領略無邊無際的佛法莊嚴。
聽梵唱聲聲,隻覺人生苦多樂少,要感動到落淚,又覺得遠處海風輕飄,渺渺中的那顆靈魂仿佛沐浴在純潔神聖、超塵脫俗的晨霧中,飄飄然向空中飛騰而去……眼淚靜靜滑落下來。
她一手扶著容止的手臂,另一隻手輕輕拭去眼淚,那手肌理細膩,如羊脂玉胎一般瑩白潤潔,襯著淡青色的羊脂玉手鐲,竟是誘人到想攜手觸摸。
一瞬的氣息拂亂,王子遊定定神,吹下去。
萬籟俱寂,隻聞林中鬆濤陣陣,那鬆濤陣陣中,琴聲流動、佛心垂首……
入夜,房中。
容止道:“公主以後不要多聽這種曲子,好不好?”玉言抬眼望他,倚了他笑。
容止扳正她的身子,望進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該拿公主怎麼辦……”聽那聲音裏的一絲感傷,玉言緩緩偎在他懷裏:“我不會的。我不會做傻事的,我舍不得容止。容止一日愛玉兒,玉兒就一日陪著容止。”
“我不會做傻事的。不過容止不覺得嗎?佛樂真的很好聽,我每次都感動得落淚。曾經經過慈恩寺,在門外看到寺內香煙嫋嫋,聽到經聲綿綿,佛樂聲聲、鍾鼓醒人,真的要起敬畏心。我不敬畏神佛,可是我真的敬畏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仿佛包容了世間所有的苦難,雍容典雅、莊嚴靜穆,讓人不由自主心魂沉迷。”
她笑一笑,“難道你沒有覺得嗎?”
容止溫柔地含笑望著她:“總之玉兒以後不許多聽就是了。”
又道,“我倒覺得今日的王公子身姿秀雅,與那出塵的曲子竟是渾如一體,像是個神仙人物。”
玉言笑:“今日倒怪,兩個男人相互看上了。你別說,你們在一起,那才真叫賞心悅目。是我最愛看的一幅圖景了。”
容止作勢胳肢她,兩人笑作一團。
順勢倚在容止溫暖的懷裏,玉言含笑道:“你說他出塵秀雅,他的名聲可比我和琉璃妹妹糟多了。”
凝神半日,又道:“不過他的笛子吹得真好……叫人塵心遁去,隻覺身心如被冰雪洗過一樣聖潔。”
容止眼睛裏閃過一絲憂傷,輕輕道:“倒是真的,我也愛這些樂器,卻還是缺少他那一份天縱之才。不過世間太過美好的東西,是不祥之器。就說子遊的笛聲,就讓人魂魄蕩渺、心神恍惚,而我隻想與玉兒朝夕相對,廝守到老,哪怕彼此都是有瑕疵的凡人,也不願有任何意外毀壞這屬於我們的凡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