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緣盡江南  第一四二章 窩裏搗女工逞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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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靜坐於床榻邊,雙手捧書,一麵翻閱,一麵照看上官靈童。我的床上垂掛一頂煙柳色秋羅帳子,配錦帶金鉤。床上鋪一領龍須席,疊幾床白綾刺紋薄褥,和玄黑撚金鳳紋緞被。窗外月華如水,灑落一派輝煌。夜鶯高啼,從遙遠的山背後,一直傳入香墅嶺。夜色斑斕,我分明覺得整顆心在瀝瀝滴血,分明覺得我待字閨中無人問。
    我望望門上懸掛的繹色紗盤銀絲簾子,隨窗外拂進的秋風,一陣一陣擺曳。冷不防,上官靈童放聲哭鬧。我悉心哄寵,但他依然無休無止地哭鬧,萬般無耐,我用繈褓圍裹好,將他抱出房間。我走出樓外,佇立一道影壁旁,隻望見園中靜悄悄的,除了一隻夜鶯沒完沒了的啼叫,偶爾還傳來幾聲青蛙的聲音。藤蘿垂掛於影壁上,花草葳蕤,沁香撲鼻。幾叢茱萸雜生在側,偃向籬欄,將其環護。月色落在我身上,有淡馨的清草氣息夾雜中間。我正要前往夢蕉園,驀地,從長廊上傳來一陣“橐橐”的腳步聲。當我看清楚是尕娃子的身影時,便急忙喚道:“尕娃子,你站下!”尕娃子回頭一望,一株海棠樹下站著我。“淑茵小姐,大事不妙,兩個女工摑臉扯發,揮刀動棒,正在打架哩。”尕娃子說完,已跑入毓秀樓。緊接著,從竹茅樓裏傳來喧嚷的打鬥和哭叫聲。
    一刹那,我惶惶張張起來,而尕娃子帶著上官仁,還有雪姨和梁婉容已從毓秀樓出來。梁婉容發現我圍著一條寶石蝶真絲巾,佇立一株海棠樹下,叮囑道:“淑茵,看護好孩子,啥也甭管。竹茅樓有女工打架。”闕美娟隨之走來,我把上官靈童交給她,經不住好奇,也朝竹茅樓跑去。竹茅樓掩映在一片由桑、鬆、槲、柘環抱的綠蔭裏,有星星點點月光透進來。一條大理石平鋪光滑的小路,蜿蜒逶迤地伸入竹茅樓內。門窗上,懸掛一串一串熏製好的火腿和鯽魚。工友們白天晾曬的衣裳,搭在竹籬上。突然,一群女工驚聲尖叫著逃出房間,佇立竹茅樓外,戰戰兢兢。上官仁快步上前,質問女工:“人在哪兒,是誰招惹事非?”一群女工瑟縮地擠在花圃邊,伸手朝房間指指。“上官先生來了,大家讓一讓。”一看見上官仁,有人對聚攏在門檻邊的女工們大嚷一句。女工們回臉一望,是上官仁,便紛紛讓出一條道。梁婉容和雪姨,身後是我和尕娃子、王瑞賀,我們湧入房間一瞧,原來女工沙棘花受傷了。隻見她麵色蒼白,膚凝如脂,嘴唇滲血。宛似塗膏,頭發淩亂,目光驚懼,一副惶恐不安焦躁的神情。而另一個女工,年歲稍小,約摸十七八歲,一身湖藍長裙,身材纖瘦細高,一條外裸的臂膀上有被指尖撓抓過的絲絲血痕。她看上去妖妖嫋嫋,又像一隻全神貫注盯著人望的雞雛。上官仁環目一望,一把鋥亮的尖刀血跡斑斑地扔在地上。“怎麼回事?為什麼鬧事?”上官仁厲喝一聲,望見沙棘花倚在窗沿上,捂著受傷的小臂。誰知,質問了兩聲,沙棘花也沒有回答。但,一個女工嘰嘰喳喳,像隻亂叫的麻雀,說道:“她們因小事拌嘴。上官先生,還是先給沙棘花醫治刀傷吧。”上官仁氣得七葷八素,眼皮蹦蹦亂顫,心髒也撲通撲通地跳。雪姨告訴梁婉容:“捅傷人是要追糾法律責任的,先問清楚好。”梁婉容聽了,對上官仁說:“上官,問清楚原因,免得她們吃上官司。”上官仁再看那年歲稍小的女孩。一頭長發披兩肩,裙胸上綃了兩隻白蝴蝶。淡掃蛾眉,星眸低纈,香輔微開,忍不住撲簌簌落眼淚。“姑娘,究竟咋回事?是你捅的沙棘花?”那姑娘隻嚶嚶低泣,望得人心如刀絞,於心不忍。她一橫雙目,轉瞬間,又像個潑蠻的市井貧婦,大聲道:“是她憐不知恥,坐在門廊前洗衣裳,搞得到處濕淋淋、水汪汪的。”沙棘花低哼著,一聲不吭,那姑娘又道:“她素來喜歡招惹是非,大家提醒了好幾回,偏當耳旁風。今天又和我擺普,使人委實惱火。”有女工道:“她們因雞毛蒜皮之事,爭鬩得麵紅耳赤,搧耳摑臉,上官先生,依我看,兩人都活該。”我走近沙棘花,說道:“沙棘花,打歸打、論歸論,你給上官先生說明情況啊?”沙棘花眼淚瀠瀠地望著我,像有天大的苦衷無法傾訴。半晌,她兩痕淚如溶溶月華直墜下來,在青綠鮫綃的衣裾上勾留不住,於滿地霜華上濺落兩點,眼見得又淺了,幹了。窗外月光斑駁影碎落在她那張驚懼的臉孔上,一隻裸露的小臂上鮮血汩汩如注。雪姨悄聲對梁婉容說:“這些女工都不容易,我看別太為難姑娘們了。”梁婉容未置可否,目光依然直視她們。而沙棘花麵龐蒼白無色,深垂睫毛,淚花飄零。我拿上一條毛巾裹在她的手臂上,有心袒護,卻無力擋阻。上官仁雙手叉腰,心裏焦急。他在牆邊輕輕踱步,一雙鉚釘尖頭裸靴,踱起來步伐淩亂。那姑娘又道:“我向上官先生要求,從今往後搬離這幢茅樓。”上官仁一聽,眉毛上揚,淡淡道:“奇怪,不在茅樓住,你想住在哪兒?”那姑娘回臉指指身後窗外,回道:“住那——”眾人隨指的方向一望,正是香墅嶺裏的另一幢竹茅樓。上官仁見兩人暗暗較勁,一時不知所措。我輕聲道:“爸,別太為難她們,先給治傷重要,日後慢慢處置她們。”上官仁搖搖頭,胡子亂抖,臉膛漲紫,無耐地一回手,讓人攙扶沙棘花趕去醫院包紮。
    我們走出竹茅樓,望見新月東升,蒼穹深靜,滿庭花影,嫋嫋婷婷。梁婉容問上官仁:“我看那小姑娘刁鑽霸道,此事處理不妥,恐怕會累積恩怨,導致矛盾再次升級。”雪姨亦說:“兩個女工一樣潑蠻,桌椅板凳全被扔得散了架。”上官仁扭頭說:“淑茵,你與那女工是好朋友,應該開導她,同別人相處最好忍讓一些嘛。”我手上攥著寶石蝶真絲巾,心如刀割地回道:“爸,我會勸導沙棘花的,請您放心。”我們返回毓秀樓,闕美娟將靈童交給我,自己回房間休息了。蕭老太太從山形紫檀木嵌雲母石的羅漢榻上起身,拄著鳳殤藜木杖走近上官仁,道:“上官啊,究竟出什麼事了,這麼著急?”梁婉容道:“媽,你別擔心,兩個女工鬧矛盾呢,還動了刀子,我們前去處理了。”蕭老太太深感吃驚,一臉愁雲,瑣眉問:“怎麼還有這種事?都是出門打工的,怎麼不能相互牽就一下哩。”雪姨坐在沙發上,梁婉容便也坐下。上官仁進了書齋,拿起桌案上的《中庸》字貼,一個人心亂如麻地研究。窗外秋風吹進客廳,鮫綃白簾徐徐飄動。窗台上,一盆美人蕉開著豔靡的花朵,陣陣花香隨處四溢。畫眉在木籠中乜斜眼向我們望,有時會啼叫一聲。東牆之上,懸掛一副《富春山居圖》,由紅酸枝裝裱出的邊框在燈光下鮮紅如榴。雪姨見我抱著上官靈童在客廳晃悠,說:“淑茵,你別老站著,坐下嘛。”我側目嫣然一笑,唇角緩緩地彎出一絲柔緩的弧度,聲音婉婉地說:“雪姨,孩子一直吱吱啞啞,現在倒困了,我哄他睡吧。”梁婉容在一盞香壺裏添了些茉莉茶葉,給我倒上一杯。我拿起杯盅,輕嗅一口,立時覺得清雅的香氣熏得五髒六腑透明了一般。蕭老太太打了一個哈啾,回身走向房間。闕美娟又走了出來:“老太太,我猜呀,您想要休息了。來,我扶您回房。”她手挽蕭老太太的臂膀,兩人慢慢走進房間。梁婉容問:“黎兒又在外麵耍呢?”我微微遲疑,感到啞然無語,強掩歡笑道:“好像和房胤池在一起,晚上,晚上應該回來。”梁婉容聽後,一想,覺得話裏有話,忙不迭追問:“應該回來,那你的意思他經常不回家?”我正要辯解,上官黎一推門走進。梁婉容目光注視他,淡淡地說:“正說你呢,你倒回來了。”上官黎醉蔫蔫的,翕翕然,飄忽忽走近梁婉容。隻見他穿一件金絲絨立領長袖襯衫,兩袖高高挽起,露出的手膀上帶著一塊名表。“嗯!”上官黎哼唧了一聲,坐在沙發上,拿起一隻杯子,將茶水猛然灌進嘴裏。雪姨見此情形,欲訴無語。
    且說竹茅樓裏,沙棘花從醫院回來,心裏感到無比淒涼和孤獨。宿舍裏,除了有姒丹翬,還有四位添補進來的小姐妹。隻聽姒丹翬道:“不知道上官先生怎麼處理,恐怕會扣除年終資金吧?”一個姐妹坐在床上做刺繡,連譏帶諷:“你怎麼連她也打不過,她可比你小三歲呢。”另一個姐妹接話道:“話不能這麼講,那姑娘有男人撐腰,長得又漂亮,說話伶牙俐齒,聲高壓三分。”沙棘花默不作聲地坐著,一隻手拿著一隻鏡奩往臉上照,自嘲道:“幸虧沒讓她抓著臉,否則……唉!”姒丹翬笑道:“我看你也沒吃虧,她那兩條手臂上全是你的指甲印,血汪汪的。”沙棘花憂聲歎氣地綰了綰鬢間青絲,放下鏡奩,一個人走近窗邊,往外麵張望。秋月下,一樹海棠婆婆盈盈,像仙女望月。月輝灑落一地,好似秋霜冬雪漫在青草上,樹梢上。沙棘花心想:倘若有個男人保護就好了,也不至於勢單力薄。這竟讓她一陣心痛,正是:“命薄佳人,情鍾我輩。海棠開後心如碎。斜風細雨不曾晴,倚闌滴盡胭脂淚。恨不能開,開時又背。春寒隻了房櫳閉。待他晴後得君來,無言掩帳羞憔悴。”姒丹翬閑來無事,拿起剪刀喀嚓喀嚓地剪紙,絮叨說:“昨日,聽說上官仁要給女工調換宿舍,今日你們就打架,我想這回我們未必住在一起嘍。”一個姐妹道:“怕啥,反正同在香墅嶺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呢。”姒丹翬又笑道:“我早受夠了,這回一定讓上官仁給我調換個單人宿舍,哼,我好歹是個領導。”沙棘花一手撐下巴,眸中悄然帶淚。她心境枯索像一潭死水,毫無漣漪。小臂上的疼痛讓她微微疲倦,而內心驚悸,仍對那個潑辣的女孩微感畏怕。正獨自想得出神呢,秦嗣嗣穿著秋衣秋褲,拿著一把梳子,籠起一手黃梢梢分叉的頭發,一麵梳一麵走進來問:“你就是抱著葫蘆不開瓢,老是一根筋。要是我說,你就不該同她動手,自己吃虧不要緊,使我們姐妹牽瓜帶秧。現在可好,我們東一個西一個,分住各處竹茅樓裏,連說話也不方便了。上官先生怎麼說?”沙棘花怫然傷怨,一臉陰陰沉鬱,趿著拖鞋,將秦嗣嗣拉到床前坐下:“還能咋說,兩人都有傷,各自承擔各自的唄。”秦嗣嗣微一凝頓,笑道:“你們發現沒有,那個女人真實稱,在上官仁麵前,居然給你們求情說軟話呢。”沙棘花問:“哪個女人?”秦嗣嗣道:“就是淑茵小姐的雪姨,長得精瘦精瘦的。”幾位女孩一想,果真想起雪姨說過的幾句含帶人情味的話,不禁對雪姨油生敬意。
    一日,斜夕西掛,昏霞滿天。後苑池塘畔飛來一群歐鷺,或歇棲、或剔翎、亦或吟鳴,景象頗為壯觀。女工們發現後驚喜之餘,佇立回廊水榭上觀望。雪姨用了晚餐,閑來無事,一個人散步至此,看見女工聚攏一處,談笑自諾,好奇之餘,便靠近她們。女工秦嗣嗣撇眼一瞧,雪姨一身雲白軟緞闊袖回紋蘭字長衣,腰間係挑羅藍絲絛,腳上一雙磨砂牛皮細跟踝靴,腰枝素利,輕笑嫣然,已佇立身後。秦嗣嗣回望雪姨,笑道:“雪姨快來,瞧那群歐鷺。”雪姨問:“這是什麼鳥?”秦嗣嗣回道:“這是莫愁湖上的歐鷺。”雪姨暢然歡笑,望見一池荷花盛放在夕輝中宛如雕金鍍銀一般,每片荷瓣皆凝珠帶露,嬌嫩鮮美。荷畔一疊枯赭山石上,覆滿綠絨絨毛密密的青苔,苔上落有歐鷺,近旁幾叢翠竹上亦落有歐鷺。暮靄微生,花氣空蒙,煙痕淡沱。眾女工和雪姨望得出神,不料,從垣牆之上跳下一隻跛腿老貓,逕往歐鷺撲去。“噯呀,哪裏來的貓?”秦嗣嗣一聲驚呼,女工們也被驚懼住了。雪姨還沒反應過來,“嘩”的一聲,一大群歐鷺霎時伸展雙翅騰飛上天。有女工大叫:“快趕貓,把它趕走。”雪姨望此情形,不免好笑。雪姨自語道:“笑話,一隻貓,就妄想逮住一大群歐鷺嗎?”秦嗣嗣說:“這片莊園裏常有一隻貓,想必就是那隻了。”雪姨問:“那貓若是常在,鳥兒們豈敢再來?”說笑間,歐鷺皆四散逃走,暮色之中,隻剩下一群女工素美的身影。
    我走出毓秀樓,眼看天色已晚,天邊懸浮一輪新月,明皎如磐,似微有輕寒灑落一地。我心想著要盡快托人拿回在鎮上幹洗的一件衣裳,就急往竹茅樓那邊走。剛走向蘭蕙園,雪姨和女工們迎麵走來。“茵茵,”雪姨喚了一聲,淺笑道:“先頭看了一場好戲,可惜讓貓兒攪亂了心情。”我詫異地問:“雪姨在看什麼好戲?”秦嗣嗣笑道:“池塘畔棲落一群鷗鷺,可惜撲出一隻貓兒,都驚飛了。”雪姨又問:“誰抱著靈童?”我回道:“媽抱著給喂奶粉呢。”秦嗣嗣輕目一望,我身著素衣素裳,一頭如漆烏發,腦後梳了一個反綰髻,髻裏插一隻仿古紫鳳釵,耳上的紅寶石耳墜搖曳生光,氣度雍容沉靜。我問秦嗣嗣:“秦妹妹,沙棘花的傷勢咋樣了?”秦嗣嗣回道:“傷口快愈合了,淑茵小姐,謝謝你總牽掛她。”
    秦嗣嗣說完,準備與女工們離開,我想起事情,馬上喚住。“秦妹妹,你等等。”我走近,笑道:“煩勞你幫我做件事。”秦嗣嗣笑道:“淑茵小姐僅管說來。”我望著她,說道:“我在鎮上一家幹洗店送了件衣裳,明天是史釵大喜的日子,我要穿呢。倘若你不忙,就幫我拿回它吧。”秦嗣嗣聽了,直點頭:“那好啊,我幫你拿來,你說是哪家店?”我笑道:“大鍾樓下的‘藍色雪精靈’店。”
    秦嗣嗣受我囑托,不敢遲緩,踏著月色步履輕快地走出香墅嶺。我手挽雪姨的臂膀,兩人哈聲笑語地踅上回廊步入毓秀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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