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緣盡江南 第一四一章 史釵滴淚送請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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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落了一場雨。雨過天晴,一輪噴薄欲出的火球自天邊隱約浮現。雪瓊樓北窗外,一堆危石環抱假山,沿山高高下下遍種數百竿翠篁竹,映著紗窗一片濃綠。遙見池水粼粼,荷葉重疊。我的床頭,疊一床白綾三藍繡花薄被,擺一雙三藍繡花絮滿香蘭玫瑰藤葉的涼枕。上官靈童躺在床榻上,鼻翼一觸一吸。我坐於床邊妝奩前,拿著篦梳輕緩地梳青絲。窗外海棠樹上傳來黃鸝的啼叫,一聲聲直催得人心間茫然。一隻粉蝶輕飄窗前,像一片鳳凰木的樹葉,一掠而過。我扶了扶兩鬢,將一朵剪了枝莖的紫鳶尾壓入發窩裏。
上官黎又一夜未歸,使我感到無比寂寞和空虛。我撇下上官靈童,一個人走出樓來到園裏。花園一麵遍種海棠,慘綠愁紅,殘花飄零。西北角疊石為山,蒼藤碧蘚,斑駁纏護,沿山嶙峋,層層水柱飆升,繞著一帶矮矮紅欄。欄畔幾叢茱萸,百葉重台,映著樓角朝陽,別有一種嫋娜之致。我身著一件鑲花邊淺橘雲蝠線縐單衫,下麵是百折紅粉裙,步態緩緩地走在石板路上。剛一轉入回廊,闕美娟帶著阿牛哥自藕香榭走來。“淑茵小姐,你早!”阿牛禿袖小衫,雙臂粗實,首先與我熱切地問話。刹那,我有些驚惚,蒼白的臉孔上陡現因羞恥而顫動的痙攣。“阿牛哥來了,好!這樣早麼,”我語無倫次地回話,聲音顫顫發瑟,“你一定是從斜陽穀而來,是嗎?”“你猜對了。你瞧,”阿牛打開拎著的一個飯煲箱,“這裏麵是新蒸的大閘蟹,我特意帶來,請淑茵小姐品嚐。”我笑道:“你一番盛情,我心領了。”闕美娟見我悠悠漫步,用胳膊回挽,問:“靈童呢,姐姐怎麼一個出來啦?”我微聲一笑,回道:“在床上睡著,我甚感寂寥,所以出來走走。”闕美娟一聽,滿臉微笑,道:“萬一醒來怎麼辦?姐姐好糊塗。”“那,”我猶豫地咬著嘴唇。闕美娟道:“還猶豫呢,走!我們隨姐姐進家裏聊。”
我們步入雪瓊樓,一股清馨的香味飄繞家中,讓人舒坦。闕美娟美目環視,見靠窗桌上一個古磁器裏盛滿清水,斜放幾枝素心蘭、水梔等花。客廳一張木案上,置一架梅花斷紋木琴,琴梆上放著一束鬱金香。闕美娟道:“姐姐房裏為何擱著花呢?”我一麵給阿牛沏茶,一麵扭頭笑道:“昨晚葆君來了,是她從園裏剪來。”阿牛呷了一口茶,說:“大閘蟹是專門給你和上官黎帶來的,現在還冒熱氣哩。”我坐在一旁,隨手拿起一把描摹《金陵十二釵》的鑲金折扇,徐徐展開在手。我苦笑道:“可惜他不在,否則……”闕美娟問:“難道黎哥又沒回來?”我笑而未答,闕美娟又道:“姐姐還沒吃早餐吧?夫人早上嘮叨,說你們總是邋裏邋遢的。”
阿牛打開飯煲箱,笑道:“既然黎哥不在,那淑茵小姐就嚐嚐,免得一涼,失了鮮味。這是我爸今早特意為你們蒸製,用的是上好的花椒、大蒜、回香、桂皮(肉桂)、郫縣辣醬。”
誰知,闕美娟從廚房拿來碗碟,正要給我盛蟹,上官黎帶著房胤池橐橐地走進房。一進房間,我們正唏唏笑笑。“黎哥,”闕美娟直起身,“正說您呢,早上蒸的螃蟹,快來嚐嚐。”上官黎斜睨了一眼,脫了白色襯衫,露出黑色二骨巾,淡然道:“我不想吃。再說大早上吃什麼螃蟹。”他走進臥房,從衣櫃裏翻找衣裳。而房胤池望見碩大嫩黃的螃蟹,搓手直呼:“此乃上品美味,錯過了豈不可惜。”說著坐下來,捧起一隻吸溜地啃吃蟹肉。我們則相顧失色,你望我、我望你,一時啞然無語。上官黎從衣櫃找了一件略顯花哨的薄衫,套在身上走出來。“房胤池,看你那點出息,沒吃過螃蟹嗎?”他指責著房胤池,鄙薄地嘲笑:“好了,我們快點去騎馬。”房胤池便放下螃蟹,用餐巾紙抹了抹嘴。“黎哥,”闕美娟喚了一聲,“為什麼不能坐下來,陪淑茵小姐吃一頓早餐呢?再說,”未等話說完,上官黎直截了當地說:“住嘴!你少插嘴,我家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你一個仆人知道多少?”說完,帶上房胤池甩門而出。我呆呆地望著他離開的身影,心間一怵,泫然淚下。一霎那,我卑微的自尊心深受殘害,無所依傍。闕美娟望見我哭泣,一時措手無助。阿牛將飯煲箱重新闔蓋好,闕美娟默默地將碟碗收拾了。床榻上,上官靈童睜開雙眼,不停地張望床頭上降紅色幔簾。“姐姐,我看黎哥心猿意馬,他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闕美娟說著,拿著抹布擦試桌子。我坐在床榻邊,低聲飲泣,一縷鵝黃色晨光自窗欞外靜靜地射入房間。阿牛眸中黯淡,臉色驟變,望見我傷心,有些尷尬,於是起身告辭。闕美娟走近,說:“姐姐,阿牛要走了,我去送送。”我揩揩眸中清淚,抬起迷茫悲愴的雙眸,一聲不吭。
山莊外一片寧靜。牆角危疊假山環繞水池。四周有翠竹秀麗掩映,蘭蕙、海棠點綴其間。阿牛無心觀望園中景致,剛要走出山莊,迎麵碰上一個長眉曲黛、搽粉撲香的女孩。此人不是別人,而是史釵。她身著紗衫,腰係一條百折羅裙,手拿一個請柬,興衝衝地直往山莊走。阿牛認得麵前姑娘,由於常來山莊,就知道她同葆君的關係。阿牛問道:“你好,想必是來找葆君的?”史釵登時一聽,止步回望。見身邊男孩眉如炭畫,鼻翼豐潤,兩腮微鼓,像是一個滑稽的紳士嘴裏嚼著一塊糖。“你認得我?”史釵麵色微恬地一笑。阿牛笑道:“怎麼不認得?我常來山莊,能看見你。”史釵上下打量,雖穿著素樸,但身材挺拔,形貌端正,於是頗生好感。“原來這樣。”金釵媚眼一瞟,溫柔笑道:“那你還有事嗎?我要去送請柬。”阿牛忍不住問:“誰的請柬?”史釵回道:“當然是我的。”阿牛感到奇怪,接著問:“你和誰的?”史釵剛要開口,又改口:“你問這個幹嘛?你又不來。”阿牛憨憨一笑,回道:“那也未必,未必!”說罷,一抬腳離開了香墅嶺。
史釵一看阿牛離開,首先來到夢蕉園,未見葆君身影,一踅身逕直前往雪瓊樓。此時,我在窗下支頤凝坐,眼前像有霧簾遮了視線分辯不清事物的影跡。顯而異見,我的夫上官黎性情突變,使人匪夷所思,又捉摸不透。這一點,我始料未及。在我單純的思維意識裏,他是出於對我的真愛、摯情,才迎取我進上官家族的。但短短兩年時間,他就變得不可理喻,像發了瘋的公獅子野蠻咆哮。我知道這一切皆源於上官靈童。自從降世後,不幸患有先天性的病疾,就埋下了一個伏筆。不幸的降世在聲名顯赫的上官家族來說,是一種反差、是一種輕褻、也是個笑話。我毫無半分主張,心中懊惱,替上官靈童捏了一把汗。我的兒啊,從娘身上掉下來的骨肉,你可真將為娘害苦了。
我輕抬衣袖,拿毛巾揩抹淚痕。秋陽燦燦,照耀得人臉上熱烘烘的。微風從窗外拂進,能嗅出有梔子花那淡雅清淑的氣息。我走近上官靈童,想將他抱起,再走回毓秀樓,卻木然聽見史釵在門外喚。
我開了房間,一抬臉,史釵滿臉歡笑,溢於言表。我問:“史釵,你終於舍得來看我了?”史釵輕步走進房間,未拿出請柬,隻有滿臉嘲笑:“看來黎哥又不在家,我們的淑茵小姐怕是又在享受寂寞了。”我目光隨意瞥視,糟糕透頂的心情使我狼狽不堪。“妹妹說什麼話?”我輕哼一聲,將上官靈童放在床榻上,“他是一個死心的野鬼,浪蕩的公子哥,天生在家閑不住。”史釵將請柬擱在桌上,發現擱著一碟螃蟹,背負雙手踱了幾步,笑道:“姐姐喜吃螃蟹嗎?看來是新鮮的哦。”我回道:“它不是我做的,是美娟的男朋友送來。”史釵“噢”了一聲,油腔滑調地道:“姐知道我為何而來?”我乍一聽來,心裏茫然,發現桌上擱著一個水印雙喜請柬。“誰的?”我聲調抬高八度。“還能有誰?”史釵將請柬拿起來,遞給我,“我和韞歡的。”我一聽更驚訝了,慢慢翻看請柬,送柬人果然是史釵和韞歡。“史釵妹妹,那要祝賀你了。”我狐疑地掃了一眼,放下請柬,“原以為你們在過家家,沒想到是當真哩。”史釵臉色微微冷凝,嘴角勾出一抹無耐的愧意:“姐早知道史釵的醜事,還怕見不得人嗎?韞歡不嫌棄,已是對我的一種鞭策和信任。姐,這個月八號,《江南酒樓》,你可一定要給我史釵賞臉啊。”我注視著她,心間騰然湧出一片濃濃的惆悵。我看著嬌若鮮花一樣的史釵,握住她一雙素素葇荑,嗬怨道:“你的事自然是姐姐的事,你放心,那天我和葆君給你捧場。”史釵一聽,一雙妙目注視著,滾出兩沁淚珠。“我史釵這輩子最大的快樂之事,是相識你們姐妹,而最大的不幸之事,就是……”她欲言又止,我打斷了話。“史釵妹妹,嫁給韞歡開心嗎?”史釵眸中閃爍,像是一個姑娘麵對母親的責問,好像有些激動,彎曲的雙眉蚯蚓似地扭動著。她在腦海裏將自己和韞歡從相識、相知、愛戀,到結為連理,所有的前前後後,倒放影像帶似地一幀一幀濾了一遍。其實,在被惡賊奪擄貞操之後,她就篤定相信,將永遠無法麵對韞歡的愛。不僅如此,她相信韞歡已是今生唯一。“淑茵姐,我,”史釵有點哽咽了,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在顫抖,有一點慚愧,“除了韞歡,我還能相信誰?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史釵齷蹉的往事,所有人的都會像看著怪物一樣看我,不是嗎?河以成渠,木已成舟,我沒有回頭路了。”我靜靜傾聽史釵娓娓地訴說,幡然明白,自己不正如她一樣,永遠沒有回頭路了。史釵眼眶裏湧動無言迷茫的淚水,長長的眼睫毛沾濕帶淚,負怨淒美。“淑茵姐,”史釵一抽手,神情有點詫異,“我聽說黎哥不喜歡靈童,是真的嗎?”話音一落,我登時不中傷懷。我眼神躲閃,臉龐痙攣,心中一個寒戰,直想哭出聲。史釵絲毫未覺異樣,隻觀望一旁的上官靈童。我說:“何止不喜歡,他根本是要置我們母子於不仁不義之中。”史釵一怔,回臉眈眈地問:“姐,有那麼嚴重嗎?姐,這話不能亂講啊。”我輕哼一聲,鼻子一觸,眼眸一軟,一滴淚順頰滑落。史釵這才相信我所說並非誑語,繼而為我變得焦慮淒惶。
史釵走以後,上官靈童又哭鬧起來。我給他喂了奶,好一陣寵哄。想到雪姨在毓秀樓裏,抱上他去找雪姨說話。
且說上官黎帶著房胤池來後苑騎馬,誰知,上官黎給馬佩戴好鞍髻,剛一跨上身,竟被馬尥了一個蹶子,從身上翻滾下來。房胤池見狀捂嘴偷笑,趁機潑一盆冷水:“我說阿黎,你別逞強了,這馬你三日不見,就生疏了,小心被馬踩在蹄下。”上官黎手執一根湘竹湖絲灑雪鞭,在廄圈一甩,“啪”一聲,擲地有聲打在禿裸空地上,道:“你個白眼畜生,非要老子三請四求不成?哼,看老子怎麼訓誡你。”說完,一撩長鞭,向馬身後抽。那馬自知上官黎要抽打,揚起脖子噅噅一陣嘯叫,聽得人十分悸惱。上官黎問房胤池:“你看怎麼辦?這畜生不識好歹,今天不聽我使喚哩。”房胤池抓耳撓腮地使勁一想,最後想出一個辦法。“黎哥,你就聽我的,將它牽至湖畔喂草,等吃高興了,肯定樂意你騎它。”上官黎見別無他法,凝目一想,最後點頭應了。上官黎牽上馬,直往莫愁湖畔。待來至湖畔,上官黎發現四處綠草茵茵,藤蘚滋長,將馬拴在一棵柳樹上。房胤池笑道:“黎哥,你是先伺候好了再使喚,還是先警告再由它?”上官黎坐在一堆茈草上,拿著石坷拉往湖麵擲,不好氣地回道:“管它娘的,若不是老子騎它,明天就讓我爸賣了。”
房胤池手拿手機,拍攝湖麵美景,旦見天高雲淡,幾朵輕薄雲團裹著金色的陽光落在莫愁湖平靜的湖麵上。一群歐鷺,從蘆葦叢中驚叫飛出,掠過湖麵,落到湖中心的岩礁上。湖畔有叢叢菖蒲,葉全緣,排成二列,肉穗花序,花梗青綠,佛焰苞葉狀。一望之下,紫紅黃白詫紫奪目。上官黎心裏憤懣,取笑道:“你沒遊曆過美景勝地,難道也沒見過野花野草?”房胤池歎道:“你真甭說,我除了逛過幾回杭州,還真沒四處遊玩過哩。”上官黎撇目望了望,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無心答睬。他順手揪下一枚蓇葖果,含在嘴裏。
大約過了一會兒,上官黎起身手牽韁繩,縱身一躍,騎在馬背上。“好家夥,你可終於消停了。”說著,一抖湘竹湖絲灑雪鞭,勒馬向灌木叢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