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緣盡江南 第一三二章 黃仲郎毒蒺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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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瓜蔓田返回家中,一輪紅日已噴薄而出,高懸蒼穹之上。從籬笆間隙冒出的叢叢蘆葦,搖曳白絨絨的花蕊。一隻黃鶯落在大榆樹上,四下張望。我隨手從枝上摘下一枚將熟的肉杏攥在手心裏。正要進屋,一個頭發蓬鬆、淩亂地貼在臉頰上的女孩,從廢棄已久的一間置著石碾子茅房中嗚嗚走出來。她即將長出一嘴齔牙,竟有幾分麵熟,依憑直覺,我猜測她應該是金瑣。於是我蹲下身整了整金瑣襤褸的衣衫,將攥在手心的肉杏遞給她。一回眸,黃靜婷悄無聲息佇立身後。
旦見黃靜婷:一身織暗花竹葉錦緞蓬蓬裙,四肢勻稱,裸露在外。她長發披垂,發梢微微漂黃打鬈。眉若柳葉,目如點漆,高高的鼻梁下,一張櫻桃小口,塗著微亮唇膏。胸襟上,一束秋葵豔豔奪目,色白,近蒂處微綠,璃瓷色白心,心外有紫暈。胸前掛著層層疊疊波希米亞珍珠串成的念珠項鏈,顆顆圓潤透出碧綠色澤。而周身噴灑的法國香水味,丈米之外便可嗅出。當真是娥眉一轉姿態妖,舉止嫻靜意嫋嫋。尤其臂膀上挎著一隻英式軟包,使她增添幾分神密之感。
黃靜婷盈步走近,輕拍我的肩膀,用一根指頭戳了戳胸脯,“咦”了一聲:“妹妹可比之前豐腴了。瞧,一身臃腫的贅肉。”我回道:“靜婷姐何苦取笑我?還不是因有了靈童,才像褪光毛的母雞了嘛。”黃靜婷一抿薄唇,極富女人味兒,悠聲道:“妹夫呢,沒有一起來嗎?”說著,向房屋望了望。我睫毛輕眨,像看著一個T台模特一樣,凝視著黃靜婷,心裏感慨萬分。我說:“他沒來!我和葆君一起來的。”黃靜婷關切地問:“那靈童抱來了嗎?”“嗯!”我低聲應道。“怎麼,看上去情緒不好,”她摟住我的身子,一麵和我往屋裏走,“你給上官黎生了兒子,他一定非常高興,是嗎?”黃靜婷見我從頭上取下西湖水色的蒙頭紗,瘦腮搽雪,黑眼無神,一見之下,取笑道:“上官家如何對待你的,身子發胖像木桶,臉龐卻瘦得像漏鬥,唉呀呀,怎這樣委屈你?”正說話呢,上官靈童一聲淒厲地嚎哭開了。我們趕忙走進屋,靈童躺在炕上像隻羊糕一樣幹嚎,娘正替換尿褯子,不抬頭地問:“尿褯濕了,我換下來洗洗。茵茵你怎麼回來了?”我笑道:“爹不讓我幹活。”黃靜婷燦燦笑著,用手寵逗上官靈童:“一個生完孩子的人,豈能幹活哩。要是我說,就該安安穩穩坐享幾月。哦,靈童,你說對嗎?”上官靈童見有人招逗,立時轉啼為笑。娘說:“孩子最喜人招逗,聽笑得有多歡暢。”黃靜婷笑道:“白白胖胖的,你真是黃家的驕傲哩。”黃靜婷坐在炕沿上,疼愛的哄慰靈童,我則坐在屋外,洗一件玉色煙蘿針織小衫。陽光明媚,有一層輕淡霧嫋罩在身邊。一陣驟風疾過,吹得樹葉簌簌亂響。籬笆牆邊的杏樹上,結滿了將紅未紅的杏子,斑斑駁駁的光影穿過濃蔭照在地麵上。正低頭洗衣裳呢,身邊踏踏地走過一人。抬頭一望,原是鐵柱爹。“叔,”我直起嗓子喚了一聲,“我是茵茵!”鐵柱爹一驚,站下腳步凝目而望,發現果真是我。“原來是茵茵。”他有些遲鈍地盯著看了許久,“怎麼胖成這樣?八成是生完孩子的原故。”我麵色微蘊,臉孔上有一絲緋紅,笑道:“生了!我把靈童帶來了。”鐵柱爹深感意外,回眸向我家屋裏探了探:“孩子也帶來了?”“嗯!”我使勁點頭,將玉色煙蘿針織小衫從盆裏拎起來,“葆君也來了,現在瓜田钁草呢。”我娘聽見說話,抱著上官靈童走出屋。一望見鐵柱他爹,立刻笑顫顫地說:“鐵柱他爹,瞧,茵茵帶來的孩子,叫靈童。”鐵柱爹走近,掀起繈褓瞅了一眼。“好!好!是個帶靶的種。”說著,眼中竟含著一包熱淚。“幾個月了?”他又問。我娘回道:“仨月啦。”
黃靜婷看完我帶來的衣裳,也走出屋。鐵柱爹望著,問:“閨女,你研究生讀完了嗎?”黃靜婷娉娉嫋嫋笑著,嘴角綻出驕傲的神色:“叔,已經讀完了,目前,在北京剛剛聯絡上一家外企公司。”鐵柱爹搓了搓發皴的掌心、掌背,從褲兜掏出一支煙,翕爽地深吸。我晾上衣裳,回臉問:“叔,桃仙嫂嫂病情咋樣了?”爹柱爹微一皺眉,眼角露出一絲無耐,回道:“她的病就怕反複,一犯起病來,滿嘴譫語,瘋癲哆嗦。藥吃了快兩年了,醫生讓堅持吃。”遠處樹林深處,驀地,傳來一陣鵓鴣咕咕的叫聲。娘一看天色,大團烏雲彙集在天空,越來越緊湊地凝結在一起。一隻灰溜溜翀雀,唧叫一聲,直飛遠天而去。鐵柱爹憂心忡忡地說:“天一下雨,鵓鴣就叫上了,估摸馬上要下雨哩。”娘說:“茵茵,把衣裳拿進屋,千萬別淋進雨水裏。”我把玉色煙蘿針織小衫拿在手上,將衣裳上的襞紋用手展了一展。我說:“娘,誰家有熨鬥,瞧,衫子褶成啥樣了。”娘說:“徐大娘家有。”我應了聲,將衣裳晾進屋趕忙去徐大娘家借熨鬥。娘說:“讓靜婷隨你一起去,別把人家撂在屋裏。”這樣,黃靜婷就隨著我。我娘將鐵柱爹讓進屋,再把靈童放在炕上。鐵柱爹問:“難道兩個閨女是自己來的,上官家沒人來送嗎?”我娘臉上漫出一片笑意,回道:“沒啊!是茵茵執意要回來,想她爹和我了。”鐵柱爹吐了一口煙,咳嗽一聲。我娘便端給一杯水,說:“潤潤嗓子,你那幹咳的毛病就缺一點滋潤。”鐵柱爹怫歎地垂著頭,半天不吭一聲。我娘發現他不吱聲,心裏替他難過,開勸道:“那桃仙總不能讓你供著、養著,再說將來還有金瑣,鐵柱他爹,聽我一句勸,早點讓桃仙自己尋摸一門親吧。”鐵柱爹道:“原本也這麼想。隻是……隻是她自己不肯。隻說鐵柱對她好,舍不得撇下我們老倆口。”我娘頓了一下,將手上的抹布擱在案幾上。“說句良心話,我們都是蓬門篳戶,不比那金磚銀瓦的富貴人家。稍有點風吹草動,一猝踣倒。隻說葆君和茵茵,這回可好,兩個閨女都遠去南方,身邊沒個照應的人,每天寂寞不說,連個拌嘴的人也沒有。”鐵柱爹回道:“你的話何常沒有道理,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這鄉鄰鄉親的誰不說俺家對桃仙好。鐵柱走了快兩年了,還守在俺老倆口跟前。”一語未了,屋外傳來我爹和葆君的聲音。
葆君攙扶著爹,一瘸一拐地挪進屋:“娘,你快出來呀。”娘驚聲問道:“噯呀閨女,你爹咋了?”葆君一抹額上涔涔汗珠,氣喘籲籲地道:“甭提了,讓毒蒺藜給刺上腳了。”鐵柱爹聞知,詫異地說:“怎麼能讓毒蒺藜給刺上呢?我一年到頭天天在農田上,也沒讓給刺過。”我爹漲紅著紅,齜咧地一笑,擺手說:“人倒黴,喝水也能給嗆住。明明看得是一團茈草,不料一腳踩下去,就讓它給刺上了。”葆君將爹扶坐在炕沿上,脫了襪子,幾人一瞧,腳掌上腫脹一片。“瞧爹,毒刺在這兒呢。”葆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一觸,爹就“噯喲”了一聲。爹說:“葆君,趕緊把拔毒膏取來。”葆君應聲,疾步去取了。娘說:“怎麼不小心點,大白天還能踩在屎上。”鐵柱爹一望之下,也為我爹擔怕不已。鐵柱爹說:“毒蒺藜最猛之處就是毒性,三個時辰不上藥毒液就走通血管。”爹歎道:“這個我比誰也明白。現在,已感到周身發冷打抖哩。”娘責怪地嬌叱一聲:“早不刺毒晚不刺毒,偏就女兒們回來時刺毒。”葆君拿來一個攢金八寶盒,盒蓋上有青花凹紋,繪著麋鹿街瑞的圖案。打開盒蓋,映入眼簾的是宛如蜜乳色黃澄澄的膏液。爹用指頭撮出一塊,輕輕塗在腫脹處。葆君問:“爹,咋樣,還疼嗎?”爹凝眸一笑,回道:“傻閨女,怎麼會有那麼快。”娘問爹:“孩子她爹,那還能下地幹活嗎?”爹回道:“看來三天五天是不能下地了。”娘嗔怪地望望:“那羊咋辦?”爹說:“先喂兩天往年儲下的幹草,等我腳好了就能割青草回來。”說話間,我拿著一盞熨鬥和黃靜婷回來。爹躺在炕上,露出一截結實而又黝黑的小腿。“爹,你咋了?”我恍然一驚,擱下熨鬥,向爹走去,“呀,你的腳背咋腫成饅頭了?究竟咋了?”爹一望見我回來,嘿嘿笑著,自怪道:“都是爹不好,壓根沒注意,讓毒蒺藜給刺上了。”娘擦試了一遍餐桌上的甕、醃醬壇子和儲肉甏,回臉說:“毒蒺藜厲害著呢,若是讓羊糕吃上,一時半刻必喪命。”我怪懟地用手撫著爹的腳背,眼淚湧上眼眶:“爹,你咋這麼大意哩。我們剛回來,你就……”黃靜婷發覺我眸中含淚,開勸道:“妹,你別難過,你爹是世代中醫,不會被這點小傷難倒。”葆君說:“姐,爹心裏惦記你呢,一直嘮叨,說你不該回家。”我臉色灰黯,像秋天覆在草葉上的一層霜。娘問:“徐大娘在家嗎?”黃靜婷道:“徐大娘在呢,村長也在她家。”鐵柱爹吸完一支煙,將我爹安慰一番,起身離開了。娘忙完堂屋的活,進廚房準備午飯。
黃靜婷一看我娘走進廚房,遂也跟隨進。案砧上的一隻洋磁盆裏,盛著一大堆雪白麵團,還擱著一大碟用芝麻、茴香拌蔥花的佐料。黃靜婷笑道:“妙!妙!饅頭揉的像蘋果,這些茴香作何用處?”我娘一麵將麵團揪成小團,一個個揉成饅頭,一麵將茴香均勻地攙進饅頭裏。娘說:“我做的是茴香饅頭,這種茴香饅頭好吃,聽說城裏人想買還買不到哩。”娘把茴香一層一層撒在麵團上,兩掌一合,將饅頭捏揉在一起。黃靜婷覺得稀罕,隨後學著我娘的樣子做。待做完茴香饅頭,娘又拿一個礤床兒,把準備好的白蘿卜擦成絲兒。黃靜婷問:“中午就吃這個嗎?”娘笑道:“葆君嚷了兩天了,非要吃饅頭就蘿卜絲兒。”此時,爹躺在炕上,照看上官靈童,自言自語道:“好孫兒多神氣,生在名門望戶家,生來不愁吃,不愁喝!”上官靈童目光直撅撅地盯著他望,不時咯咯地怪笑兩聲。爹又說:“千不怕,萬不怕,那小鬼小怪不敢傷害你。你一笑哩,他茲溜一聲,就逃跑了。”說著,揪了揪靈童的雞靶子。我笑道:“爹,你就省點心吧,他那麼小,懂啥呀。”爹搖頭道:“噯,這你就不懂了,孩子要學會和大人說話,這樣長大了聰明。”窗外的天說變就變。早上還風和日麗,一到午時竟陰雨淅瀝。我望望窗外,斜風細雨,劈啪作響。閑來無事,我拿來那件幹透的玉色煙蘿針織小衫,用熨鬥平燙一遍。“爹,葆君給你說和瑞賀的事了嗎?”我疊展衣衫,細聲柔氣地問道。爹嘿嘿地輕笑,應著說:“在農地上就說了。”我問:“那她怎麼說的?”爹笑道:“瑞賀想明年二月初結婚呢。”我擱好衣裳,一回臉有些驚訝:“明年二月初,那你和娘同意了?”爹笑道:“那還能咋樣!兩個人整天黏黏糊糊,再說瑞賀也是個實稱人,看不出壞心眼,也會來事。”我收拾好自己的衣裳,想起晚上兩個姑姑要來看我,便取出包袱裏的一包衣料,擱在炕頭。一回眸,李葆琛從屋外走進。旦見李葆琛:長眉細挑似笑非笑,雙眸含水半眯半張。雙眉深深,似有石黛描成。唇上塗膏,似有口脂染抹。兩腮搽紅,似有胭脂浸潤。頭上笄一隻蝴蝶發卡。耳朵眼裏,各塞一根糯米大小的茶木棍。兩隻羊脂白玉般皙淨的臂膊裸露在外,纏一串南紅瑪瑙珠鏈。“姐,”她輕俏地喊了一聲,嗲聲說:“早上聽娘說你們回來了,葆君姐哩?”我粲然一笑,道:“剛才還在,諾,進來了。”話音一落,葆君冒雨蹐步走進屋。“噯呀,雨是越來越大了,屋外碰見桃仙嫂嫂,說了兩句話,差點沒進來。”李葆琛喚道:“葆君姐,”葆君一抬頭,屋炕邊站著李葆琛。“你咋來了?這麼快就聽說我們回來了?”李葆琛點頭道:“嗯!娘讓我來看靈童。”說完,近在炕畔,往靈童身上瞧。大半個時辰後,娘將蒸好的茴香饅頭盛了上來。窗外雨聲依舊,黃靜婷便與李葆琛留下來一塊兒吃。眾人坐在餐桌旁,圍攏一盆饅頭七嘴八舌。黃靜婷說:“我還從未吃過茴香饅頭,今天一定要多吃一個。”李葆琛笑道:“婷姐,難道忘了,那年過年在姐姐家吃了一回呢。”黃靜婷一聽,想了半會,恍然回憶起來。
雨聲漸止,吃罷了午飯,李葆琛嚷著要回家,娘走出屋外一望天空,雲雨收去,將要放晴,說:“回去給你娘說,淑茵姐給帶來了上好的衣料,午後過來取。”李葆琛和了聲,一個人踮起腳尖,漫步回家。黃靜婷問:“妹妹,今年年尾還回家嗎?”我正給靈童更換尿褯子,葆君道:“那要看上官家讓不讓回來了。這一回來已掉喪個臉,不好看哩。”娘笑道:“現在不同以往想啥時候來,就啥時候來,你有了靈童,推不開身了。”爹笑道:“閨女是俺的閨女,也得有個話語權吧?”黃靜婷又問:“你還沒進鐵柱家,想看看去嗎?”我說:“要去看的。現在合適嗎?”葆君笑道:“有啥合不合適的,姐,咱三個一起去。”黃靜婷聽了覺得可行,我也就默認了。我從帶來的衣料中,取出一塊寶照大花錦料子,捧在手掌間,隨二人前往鐵柱家。誰知,未進屋裏,孫桃仙在侈侈不休地謾罵金瑣。我們三人打門縫兒往裏張覷,隻見金瑣定定地站在屋中,一頭淩發,臉上髒兮兮的,鐵柱娘在給她擤鼻涕。“桃仙嫂嫂,這是咋的了?”我推門而入,一臉笑意,溫聲溫語地問。孫桃仙看見我們進來,笑道:“這不是茵茵嗎,快,進來坐。”她把我們請進屋,我們一字排開坐在大炕沿上。我一瞧,孫桃仙臉腮堆肉,眉眼禿兀,一件繡荷水印衫鬆鬆罩在豐腴的身上。她也一樣瞧我。旦見我柳葉彎眉,杏眼桃腮,秀發絲絲垂兩鬢,顯得嬌媚,豐神綽約。“淑茵胖多了。”她歎了一聲。我注視著她,那看似憔悴的臉孔上,仿佛平添一綹憂愁。我自嘲地笑道:“自打生了靈童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孫桃仙一愣,回道:“我就是說呢,早上有喜鵲在樹梢上叫,昨個晚上還聽見有孩子哭鬧,我就猜到可能你回來了。”黃靜婷問:“那你幹嘛吼金瑣?”孫桃仙慚愧地笑了笑,回道:“甭提了,金瑣兩天不肯洗一回臉,你看那張臉,皴的像楊樹皮。”黃靜婷和我再一望,鐵柱娘抓住金瑣的兩隻小手,放在溫水盆裏拿毛巾、肥皂給搓手背呢。“來,喝點茶水。”回眸間,孫桃仙給我們各自遞了一杯茶。我將茶杯擱在炕沿邊的灶牆上,黃靜婷呷了一口,也放了下來。“我正要瞧你們,不料你們就來了。”孫桃仙又盛上一碟榨鬆子,讓我們吃。我說:“此次回來要住幾天呢,不怕沒時間竄門。”鐵柱娘將金瑣的頭按進水盆,拿洗衣粉給洗發梢。黃靜婷深吃一驚,問:“怎麼不用洗發露,用洗衣粉會損傷頭皮。”鐵柱娘回道:“顧不了那麼多,這丫頭頭發像結了髒垢的氈子,不用洗衣粉洗不幹淨。金瑣,低頭。”黃靜婷一望,不由得解頤而笑。孫桃仙道:“你們姐妹來了,那上官家沒來人嗎?”葆君道:“姐夫工作忙,再說姐一心隻想讓俺爹娘看靈童,所以就來了。”我回眸望了望,長約五丈的大炕上,一疊壘起的明黃緞褥上有《喜鵲登枝》《陽春白雪》《四季牡丹》圖案。炕上鋪著一張芨芨席子,席子上摞著兩隻藤枕。鐵柱娘給金瑣洗完頭發,拿了一件有灰太狼圖案的衣裳穿上。鐵柱娘道:“早就該給她換上,這回讓你們笑話了不是。”孫桃仙嘴角一撇,眼淚不自覺得滾落。我倏地一怔,說道:“嫂嫂怎麼哭開了?多讓人心酸。”鐵柱娘微喟一聲,道:“自從鐵柱走後,她就經常這樣,一有人坐著,就暗自落淚。”金瑣一看娘親默自垂落,走近炕沿。“金瑣,讓阿姨抱一抱。”我一彎腰將金瑣抱上了炕。金瑣一動不動地坐在我身邊,兩隻蘋果般紅撲撲的臉蛋,一雙盼顧有神的大眼睛,偶爾會呆一陣兒,頭發用猴皮筋紮了一個馬尾辮。
葆君把拿來的一塊寶照大花錦料子遞給孫桃仙,道:“嫂嫂給你,這是我和姐的一片心意,給金瑣和你做件衣裳。”孫桃仙手捧布料一瞧,詫紫豔靡的色澤,印有《富貴牡丹》紋飾,自是笑不攏嘴。“真好的布料,真好。”一迭連聲嘖歎。葆君道:“這是香墅嶺上好的布料,姐姐特意挑選而來。”孫桃仙知道了,十分感動,揩了眼眸中的淚水,高興得直點頭。我坐依不住,將攥在手心的五百塊錢塞給了金瑣:“拿著,到了新年買糖吃。”金瑣眨著眼,回臉低低喚了一聲“娘!”黃靜婷笑道:“你的病情咋樣了?”孫桃仙道:“還在吃中藥,瞧,”用眼光瞟了一眼窗台,上麵正擱著幾包草藥,還有一碟涼拌堇菜。葆君問:“鐵柱哥走了快兩年了,嫂嫂不會還惦念吧?”孫桃仙一聽到“鐵柱”兩個字,雙睫一垂,情緒又失落下來。鐵柱娘道:“那還不是嗎?時常想起鐵柱。夢裏還說話呢。”孫桃仙坐在身旁一哽一噎,金瑣喳喳地問:“娘,你怎麼了?金瑣聽話。”說著,掰開孫桃仙的掌心,將攥在手裏的五百塊錢放在手裏。孫桃仙一望,心中不忍,嚶嚶哭泣。黃靜婷輕聲嗬護道:“你想想,為了娃兒,你也要受些苦累。”葆君亦附聲道:“往事不堪回首,何苦憂心費神。嫂嫂,你要麵對現實啊。”孫桃仙揩揩眼淚,淒哀一笑,臉上露出笑容,道:“好了,都是嫂嫂做作了。來,也沒啥吃的,鬆子是從鎮上買來新鮮的。”黃靜婷撿起一粒,剝了鬆皮,塞進嘴裏。“鬆子真酥脆。”葆君聽黃靜婷一說,隨之拿起一粒街在嘴裏。孫桃仙凝目相望,僅管我豐腴的體態在歲月的磨礪之下,失去了當年窈窕的風姿,但我依然純情、依然樸實,永遠有一顆像石榴般鮮紅的心髒。
眾人正說話呢,鐵柱爹腳踩泥淖走進屋。“噯呀,今天的雨還真不小。到處泥泥窪窪的。”他自言自語地說著,一抬頭,我們圍坐在炕沿上。孫桃仙把布料捧在手上:“爹,你看淑茵給俺送啥了?”鐵柱爹一瞧,展顏一笑:“好!好!茵茵來了就好,還送啥東西呢。”金瑣撲身上去,抱住腿說:“爺爺,她還給俺錢呢。”鐵柱爹立在屋裏,麵顏上紅潤光亮。孫桃仙讓金瑣拿來一把木篦子,坐在炕上一梳一梳地梳頭發。鐵柱娘問:“怎麼沒把孩子抱來呢?”我回道:“靈童將才睡著,正由他姥爺看護。”鐵柱娘又問:“你爹的腳咋樣了?”葆君說:“塗了藥膏,穩妥一點了,現在爬在炕上。”鐵柱爹笑道:“毒蒺藜十分凶猛,荒郊野地遍處都有,村裏常有人受它毒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