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緣盡江南 第一三一章 鄢翠枝嫁夫圍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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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上雲絮漸漸淡化而散之時,我和葆君乘坐的車沿柏油路直達僑祖村。村頭一棵高大的檵木樹,碧綠的樹柯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樹下有茂密的蒿草,飛揚著白色花粉,揮發出一種令人頭昏的悶香。我懷抱上官靈童,一身煙柳色輕羅衣衫,臂膀上挽著一隻雪白香包。一頭緊致的發髻上,斜插一根攢金絲木簪,發梢披垂兩肩,豔豔溢彩。馬上要進家門了,全身那份燥熱疲倦感,頓時煙消雲散。未進家門,已看見從房屋煙囪中冒出縷縷輕煙,還有一大群麻雀,撲棱棱從一幢屋脊飛經另一幢屋脊。我剛步入家門,就被爹的一襲話驚唬住了。爹板著臉說:“你們倆個膽大包天,擅自返回。上官黎母親已與我通了電話,說是你們執意回承德,誰也無法勸說。”葆君一麵摘下雪白帽兒,一麵解釋:“是姐夫不仁不義。爹,這件事我們做的沒錯。”娘攬住上官靈童,擱在炕上。一陣親昵後,喜聲道:“寶貝疙瘩,隨你娘千迢迢、萬遙遙地回來了,讓姥姥好好瞧一瞧。”不料,上官靈童一驚,放聲慟哭。葆君坐下來,捧起一盞茶瓷杯,一咕嘟釅釅地喝了兩口茶。我拿著一把從山莊帶來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在脖頸周圍徐徐地扇涼。娘望望上官靈童哇哇大哭不止,問:“茵茵,孩子咋這麼哭鬧,是沒給喂奶嗎?”我訥訥地笑道:“他就那樣,一路上還好端端的,興許剛回家,反而不自在。”說著走近炕畔,一彎腰,將上官靈童的繈褓揭開,聞到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我換下尿褯,揩盡他屁股上黃黏黏一片屎垢,他的哭聲才嘎然而止。安慰好上官靈童,我佇立窗下,一抬手取下頭發上的木簪,將滿頭秀發鬆鬆披散,用篦子梳了梳,拿猴皮筋束了起來。葆君拿來洋磁盆,盛上一盆清水,兌上溫水,在臉頰四周撲撲地洗了洗。娘在廚房火灶裏添了一把柴禾,攢了攢火苗。然後,拿來給我們準備的一碟鴛鴦卷餅,擱在案幾上。葆君洗了臉,換上一件棗泥色T恤,坐在案幾邊獨個兒吃。上官靈童躺在炕上,斜眼望見牆壁上掛著一盞枯油燈,燈罩上爬著一隻蟑螂,目光隨之一點點移動。“瞧,孩子會看東西了。”娘滿心歡悅地笑了一聲。葆君道:“那可不!不僅會看東西,還會認娘親哩。在香墅嶺時,除了娘親,誰也甭想把他怎樣。”爹悵然若失地坐在一邊,吧嗒吧嗒地吸煙鬥。那煙霧一圈一圈嫋升在空中,形成霧蒙蒙一片。這種尷尬氛圍對於我來說,早已預料到了。而爹娘呢,自然知曉上官靈童的嚴重病情,根本不希望我在此時匆匆回來。夜色漸已凝沉,似乎有颼颼夜風從院外吹入屋裏。我閑來無事,一個人怏怏無趣地走出屋,佇立籬笆牆邊。回眸一望,鐵柱哥家窗口隱約有一片豆大的燭影在晃動。門前夭棘樹上,正好棲落一隻草鴞。那隻草鴞目光如炬,像盯著一隻老鼠似地盯著我,使我渾身不自在,趕忙退回屋。片刻功夫,娘將做好的晚飯端上桌。我一看,是稀粥饅頭就醬豆腐、醬茄糟蘿卜、醋絲瓜、醃窩蕖和綽芥菜。爹嚼吃窩蕖,語調和緩地說:“家裏不比山莊,飯菜豐肴,今晚隨便吃些,明後個兒爹再給做好的。”娘給我盛了碗稀粥,連嗔帶怨地道:“上官先生早已叮囑,讓我們開導你。娃兒能救就救下來,不能救了,將來再生一個。”我驀地一聽,眼淚驟然湧滿眼眶。我輕動纖指,用粥碗裏的鐵勺緩緩攪粥,手腕上一隻絞絲銀鐲嚦嚦作響,反射瑩翠灼亮之光。葆君不好氣地看了娘一眼:“娘!你就別說了,姐心裏難受著哩。”娘輕輕睥睨我,目光一瞟一瞥,有些尷尬。一隻蒼蠅嗡嗡盤旋在飯菜上,爹一揮袖,將蒼蠅驚散。我覺得臉腮上癢噝噝的,掌心一拍,便有蚊子飄落飯桌上。爹笑道:“天熱,蚊子就多。山莊的蚊子多嗎?”葆君回道:“嗯!也有蚊子,不僅有蚊子,還有老鼠,一晚上吱吱地亂啃東西。”娘笑道:“是你住的土磚房裏才有吧?我估摸你姐房間裏就沒有。”爹笑道:“那肯定是。茵茵住房高檔,全是鴛衾繡帳。縱使蚊子想飛,也飛不進去。老鼠想爬,還爬不上去哩。”話音一落,逗引大家仰聲大笑。吃完飯,娘利索地收拾了碟碗,葆君拿著抹布擦淨餐桌。而上官靈童睡得正酣,小唇、小鼻子不時一張一翕。娘怕有蚊子攪擾,就坐在身邊,拿著那把泥金真絲綃麋竹扇不停地揮舞。皓月臨空,浮光靄靄,一層淡霧撩亂在月輝之中。娘問:“靈童的病倒底能治好嗎?”我一麵從包囊中取衣物,一麵疊放在炕上。葆君在屋裏四處尋處剔牙挖子。“娘,上官先生已經谘詢了北京的大醫院,說是一時半會還不行,要等一年,主要是手術治療。”我取出一件針織衫,上麵鑲著一排瓊花暗扣,仔細瞧了瞧。我疊放好衣物,又說:“上官家大人倒好,也開明。隻是……”“隻是姐夫略有微詞,”葆君直言道,“上回險些將靈童送人哩。”娘一聽,極是驚訝,一凝雙眉,喟歎一聲:“也說是。上官家是名門望戶,怎麼能容忍一個殘障孩子?”爹咳了一嗓子,將煙鬥“尜尜”在桌腿上敲了一下,說:“怎麼就會有這個病?老天作弄人哩。”葆君笑道:“那上官家蕭老太太、上官先生都有心髒病,一個不留神,就跌倒了。現如今,給靈童遺傳上了,一個家子亂了陣腳不說,個個晦青個臉。”娘拿著扇子一揮一揮驅趕蚊蠅,老臉像桔麻杆子一樣,看上去毫無血色。葆君找出一個描金退光拜匣,坐在炕沿上,揩出一撮子油膏,塗抹在十個手指尖上。接著,再將一盒紅色蔻丹,塗在兩個拇指上。娘輕描淡寫地說:“今天黃靜婷來了,估摸明天又要來。”爹說:“鐵柱一死,家中老老少少就缺了個脊梁骨,燈泡燒了幾天了,也沒人給擰換上新的。”葆君問:“桃仙嫂嫂病情怎樣了?”爹長歎一聲,道:“患下病根,時常說譫語,一犯病就瘋瘋癲癲的。”葆君再問:“她能照看金瑣嗎?”娘道:“還不都由鐵柱他爹娘看著。一天到晚,玩得像個泥娃娃。”爹走進廚房,把烹好的香茶盛入香壺裏。正要端進堂屋,鄢翠枝一個人走進來。望見炕上坐著我們娘仨個,嫣然一笑:“喲,都回來了?怎麼沒聽著口信就來了。”她半圪蹴,一腿彎蜷著上來,靠在炕邊窗下,又道:“呀,孩子也抱來了。”說著,一迎上前,湊近上官靈童細細觀望。我娘道:“是個長靶的,翠枝倒也生一個。”鄢翠枝噗嗤一聲長笑,壓低嗓子道:“保養大半年了,俺那口子說了,今年就要一個。”我娘嗔怪地望望,笑道:“你也真邪門,好端端的大肚子,讓驢給驚掉了。”鄢翠枝回道:“那可不是。大家都說,我八成撞上鬼了。”鄢翠枝伸手摩挲著上官靈童的手,目光充滿母性的慈愛,臉卻像蘋果一樣紅。我爹問:“你咋這麼晚了,又上門來了?”鄢翠枝望望,回道:“正說呢,倪二狗晚飯後隻說出門一趟,誰知沒瞎沒鬧的,始終不見人回來。我看快睡覺了,出來尋他回去。現如今,除了圍灶守家,就是專心侍候我男人。”葆君從包囊中取出一件未繡完的刺品,小心地擱在炕頭上。我斜身慵懶地背靠被子,微眯雙目。鄢翠枝一伸手,“啪”在我身上拍了一下,柔聲道:“怎麼犯困了?”我睜睜雙眼,笑道:“嗯,坐了兩天車呢,一路上靈童折騰人,犯困。”葆君道:“上官靈童是頭一回坐車,或許是興奮呢,沒闔過一會兒眼。姐一路上摟在懷裏,根本沒歇一會兒。”我娘對鄢翠枝說:“別管她,你讓她歇一會兒,看她累的。”我回道:“娘,我不累!翠枝,你隨意就是。”我爹望了望窗外,夜深人靜,裹葉蟬鳴,不時傳來蛐蛐此起彼伏的叫聲。我爹說:“這麼晚了,倪二狗不回家能上哪兒?翠枝,你就該在家候著,萬一他回家,你又不在。”鄢翠枝想了想,鼻子隨之哼道:“那個酒糟裏泡出來的爺,遲早讓酒給湮了。他雖說沒啥憂點,偏隻對俺好,這輩子俺倒也認命了。”葆君譏嘲地白了一眼,笑道:“翠枝姐,別俺俺俺的,酸不酸哩。”鄢翠枝反擊地回道:“我酸嘛,等你結婚了就知道‘俺’的滋味了。”我欠欠身子,浮在心間的陣陣困倦感終於擊潰了我的防線。我拿過一個藤枕,頭枕在上麵,很快呼呼入睡。娘一看我睡著了,拿起扇子在我身上揮了揮,以驅趕蚊蠅。葆君給鄢翠枝洗出一碟沙棗,讓她吃。我爹看看窗外,隱約聽見一陣牲口的躁動,就站起身將煙鬥卡在腰間,背負雙手,一個人走出屋。我娘靜靜地為我和上官靈童扇蠅扇涼,絲毫不敢倦怠。葆君問鄢翠枝:“翠枝姐,二狗蛋打過你嗎?”鄢翠枝微一愣神,笑道:“打我,恨,他要是敢動我一根指頭,這輩子甭打算留個種。”葆君一聽,掩嘴不免好笑,心想:倪二狗曾惹事生非,搗蛋瞎整,現在有了鄢翠枝反而服服帖帖。當初,僅管被他淩辱了,可究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鄢翠枝一歪頭,笑道:“你想啥事呢?想得那麼出神?給我講講你們在山莊的生活。”葆君一臉坦然,心間猛然一顫,不由得悲從中來。我娘說:“那還用說,上官家是淩羅綢緞,錦衣玉食,甭說這輩子,三輩子也吃喝不愁。”鄢翠枝眉心微動,唇角一撇,勾出一抹羨慕、憧憬、誠意的笑。葆君想了半天,不堪情願地講述起來。
翌日,窗外傳來一陣麻雀歡悅的嘰嘰喳喳聲。一縷陽光照耀在牆上一副斑駁的繡畫上。我躺在炕上毫無睡起的意願。屋裏活躍著忙碌的身影,我娘摟著上官靈童立在炕下,不時責怪我給孩子喂奶。我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坐起身。堂屋小窗下,葆君在一針一線繡圖,纖指迂繞,針針穿梭。我從炕上起來,趕忙給靈童喂了奶。待坐定下來,悉心裝飾自己時,太陽已照上房簷,射滿整座籬院。我拿出眉筆匣子,將眉毛進行細致勾染。我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朱唇不染自紅,膚白如瓷,透出一片淡薄的胭脂色。我挽起頭發,兩鬢不留發痕,耳朵上方各卡一個玳瑁梳子。做完這一切,以為大功告成,但娘卻說:“回家更要注意形象,別讓村裏人嘁嘁促促地說你不修邊幅。”這般地,我隻能在耳垂上戴上蝶紋金流蘇長耳墜,右手指頭上戴一個碧璽戒指,手腕上戴一個赤金石榴瘦細金鐲。我直起身,輕慫了娘一眼:“娘,這樣行了吧?你總是嘮叨我。”我娘上下打量,嗔叫起來:“穿哪件衣裳,瞞不成就穿身上這件?”葆君聽到了,說:“娘,你別管了,身子是她自己的,該怎樣,不該怎樣,她心裏比誰也清楚。”無耐之下,我脫了身上的煙柳色輕羅衣衫,找出一件蕾絲冰衫,前襟壓一條碎紋鳶尾花飾,將它穿在身上。“娘,隻能穿這件了,好看嗎?”我讓娘給參謀。我娘抱著孩子,用餘光輕瞥,幽幽地道:“還行,就怕鄉下塵土大,這件白色的不耐髒。”我四顧一望,發現爹不在身旁,就問娘:“爹呢?”娘笑道:“早已進瓜田裏了。早上喂過羊,喂過豬,一個人去了。”葆君停下手中刺繡,笑道:“姐,一會兒咱們也進瓜田裏瞧瞧吧。”我回道:“行呀!”我們吃完了早餐,我披上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拿上娘給準備的鐵钁和一壺磚茶水,隨葆君下地了。一到瓜地上,滿眼瓜蔓碧海,在太陽的金芒下層層疊疊,緊緊覆蓋地表。近四十畝瓜地,僅有爹一個人佝僂腰在當中忙活。“爹,”葆君揮了揮手。爹大聲回道:“葆君、茵茵,你們怎麼來了?”我和葆君走上前,見他大汗淋漓,正在鏟荒草和毒蒺藜,趕忙幫他鏟。爹勸我說:“茵茵,你還是趕快回家吧,你奶孩子,哪能出這個力氣。”葆君也道:“姐,你還是回屋吧,有我一個人就夠了。”我一聽之下,隻得領命。爹說:“你先回去,後個兒村裏有祭灶活動,那天你去參加。”我急蹙地問:“祭灶?”爹道:“茵茵你忘記了?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五村一戶,各辦三牲花果,前去祭灶,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我懵懂地應了,放下鐵钁往家返。
天高雲淡,一團白雲浮蕩在天際。濃蔭密林處,有鳥雀清脆啼嚦。我哼唱《相思闕》:“你若像雲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穀深澗中,獨自散發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佇立在路邊茅草中,等候路人光臨歇腳。你若像姑娘,我就是一枝含羞草,長在園中花畹中,由你來采擷。你若像荊棘,我就是一個農夫,拿著鐮刀割除它,讓我親愛的妹妹經過。”正當我在田塍上走得歡暢,倪二狗從一株辛荑樹下颭閃了出來。旦見倪二狗:闊臉權腮,橫眉微擰,似笑非笑。上身穿鴛鴦格瘦窄長衫,下穿寬大灌風的條絨褲,一雙明黃運動鞋鮮亮的映入我的眼簾。“咦”,倪二狗愣了一愣,回臉瞧瞧,“怎麼是淑茵嗎?”他站住腳,熱切地望我。我輕輕斜視,哼了一聲,想要繞身而過。“噯,淑茵你站下!”他一縱個步叉腰攔住了我。我淡漠地問:“你想幹嘛?”倪二狗將手裏拿的一件黑藍色長袖大褂往肩上一撩,笑道:“原以為看錯人啦,果真是淑茵。喔,你是何時回來的?”我目光躲避,正朝遠處望,心裏惶惶憤恨。倪二狗見我不回話,反倒齜牙咧嘴地囂張起來:“你總拿高姿態鄙薄人。我二狗蛋又不是見不得人。淑茵,自打你們姐妹回了杭州,我還常常想念你們哩。”“哼,你算了吧!整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我注視著他,連譏帶諷地說:“昨天晚上鄢翠枝來過我家,難道她沒給你說?”倪二狗一聽,雙眉一緊,眼眸一亮。“沒啊,她沒有給我說。”倪二狗用手抓撓背上癢癢,緊接著一跺腳,道:“我那婆娘咋不給我說一聲呢。”我見倪二狗說話咄咄逼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反而有些畏葸不前。我臉色沉鬱,條件反射似地抖抖衣襟,恨哧道:“再別煩人,行了,我要走了。”說完,邁開腿往一邊走。倪二狗定定地望了許久,喉嚨裏咕嘟不停,最後慨歎地轉身而去。
我剛走出數米之遙,猛然又同鄢翠枝撞上了。旦見鄢翠枝:一身印藍花布長衫長褲,紮一根粗粗的麻花辮,辮尾係根紅繩,左右翹目而視。她身量未全,青胥素麵,微帶暗黃,隻一雙杏仁眼兒滾圓滾圓,十分靈動的清亮。“噯喲,怎麼是淑茵?”她驀地一驚,訝異不已。我清淺的目光,使我撫過撫風搖曳的蘆荻,撫過綠翠疊疊的青山,撫過波瀾跌宕的河水,緩緩露出一抹溫柔笑意。而她,一臉感歎,神色像個羞瑟的新娘,望著我似乎有一絲忐忑。我嘴角漫上輕輕怨意,笑道:“我若沒看錯,你肯定是在找二狗蛋吧?諾,”我向身後指了指。鄢翠枝看了眼,走近我,掀起我頭上披的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撫摸上麵凸淺的花紋。鄢翠枝說:“這條蒙頭紗從哪兒買來?真價漂亮。”“從杭州買的,一條五百塊。”我帶著一抹驕傲、得意、自滿的口吻說:“看來你很喜歡?”鄢翠枝一聽,忙擺手:“不,不!我就是問問。你不知道,鄉下蚊蚋成災,我一直想買一條這樣的蒙頭紗呢,可惜沒買到。”我巧笑嫣然,目光裏充滿同情。“鄉下最適合用它!”我軟聲軟語道,“你若是真喜歡,我回杭州時,把它送給你。”鄢翠枝聽了驚喜地凝目望我,一時啞然無語。好半天,笑道:“富漢子不知窮漢子餓。我是在找他呢,農田裏的活忙得人頭倒蒜,我怕他不幹活兒,又躲在哪處納涼休憩去了。”我們正說話呢,遠遠跑來一個孩子。鄢翠枝一瞧,笑道:“瞧,玲瓏來了。村長家的孩子膽大,整天在外麵亂跑。”玲瓏跑了過來,我一看,紅臉蛋兒,長梭眼兒,兩隻麻杆樣的臂膀,胸前罩一件貓撲蝶的涎襟。鄢翠枝問:“玲瓏,你咋跑到這裏來了?”玲瓏擠眼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一口白牙閃著瓷亮。“我娘說了,讓我來找爸。”鄢翠枝見玲瓏虎頭虎腦,甚是好玩,逗趣道:“你呀,小心這片林子裏竄出條大灰狼,那狼牙有這麼長,那狼嘴有這麼大,一口就能把你吞進肚子裏。”玲瓏眨著雙眼,一動不動聽完後,直搖頭:“我娘說了,鄉下沒有大灰狼,你在唬我。”說完,登、登、登一溜煙消失了。鄢翠枝發現沒能唬住玲瓏,雙眸裏露出一絲慈愛。噘嘴一笑,對我說:“改明個兒來我家,我給你殺隻雞、宰隻兔,讓你美美吃一頓。”我望著笑了笑,一迭連聲地答應。
我們佇立陽光下半個時辰,已覺渾身汗流浹背、熱烘烘的。近外,野蒿密密叢叢,飛揚著白色花蕊,散發濃鬱的香粉味。一隻青蛙從腳下渠溝中蹦出,青翠帶膩的皮膚讓人看了有一種反胃的感覺。幾隻粉蝶,從路畔柳蔭蹁躚飛出,在我們頭頂追戲。鄢翠枝正要回家,村長微俯身體背著一大捆新鮮蘆葦,領著玲瓏走來。待走近,一眼看清楚是我,擱下身上的蘆葦,笑道:“淑茵,你啥時候回來的?是給你爹幫忙來的吧?”他目光隨和的注視我,像是與一個從未謀過麵的人打招呼一樣。我說:“不,村長!我把孩子抱回來了,想在鄉下住幾天。”村長又問:“葆君呢,也回來了?”鄢翠枝道:“村長叔,葆君和她一起回來的。”村長從衣兜掏出一支香煙,“啪”一打火機,冒出一股簇亮的火焰。村長道:“那天和你爹說話,也沒聽你爹說起你,怎麼突然回來了?”鄢翠枝笑道:“村長叔看你說的,人家閨女想家了,總不能一輩子待在城裏。”村長和藹一地笑,將煙猛吸一口,深深地吸入鼻腔。村長問:“孩子也抱來了?”我說:“嗯!抱來了。都三個月了。”村長打量我,心裏卻狐疑地猜想:這閨女孩子才仨月,就帶上回家了,也真有膽魄。鄢翠枝道:“村長你還沒見,那靈童長得甭說有多可愛了。虎頭虎腦,大眼大耳的,唏唏,真像觀音座下的送財童子。”村長聽了,不自覺得望了望玲瓏,情不自禁地問我:“還沒去鐵柱家吧?你應該瞧瞧他爹娘和桃仙。”鄢翠枝知道村長一直憐憫鐵柱,再看我臉色微沉,身子僵定不動,於是圜話道:“雖說鐵柱家由村長照應,但必竟少個當家的。孫桃仙又有病,一家日子過得挺寒磣。”我目光盈閃,鼻子輕輕一觸,耳朵上戴的蝶紋金流蘇耳墜不停地抖動。村長深知我、葆君與鐵柱的感情,心裏不忍,遂言不由衷地信口說了一句。鄢翠枝眉梢上揚,嘴角一勾,淒笑道:“鐵柱哥真可憐,英年早逝。孫桃仙哪能扛得住這種打擊。唉!”我努力調整心緒,讓自己一顆顫顫而戰的心髒緩穩下來。“淑茵,咋可說好了,改明個兒來我家作客。”鄢翠枝抬手搭起一個涼棚姿勢,向遠處碧綠的田地一望,氣昂昂地說:“我先去看看二狗蛋究竟有沒有幹活,那沒頭蠅整天不省心。”說完,哼著小歌而去,留下我和村長立在路畔。路畔長滿菅茅,蒼碧的枝莖上,逗留一隻蜻蜓。玲瓏發現了,躡手躡腳地上前逮。村長問:“你們大概要住幾天?”我回道:“半個月!”村長又問:“上官家沒有專人來送你?”我顰首頓額,回道:“香墅嶺事務繁多,大家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