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閨閫幽事  第一零七章 上官仁款待鮑兄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84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成對兒鶯燕啊。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
    一日,上官嫦佇立藕香榭中,嘴裏兀兀低吟,在鮑臻芳的幫助下,將一架雙搖木紅櫸畫架擺放好。春天的時候,她原想上後山畫一副畫,作為年底高中生才藝展示的作品。誰想一直以來,種種原因,無有閑暇作畫。如今回到山莊,索性拿出畫板,給自己作一副畫。鮑臻芳側立身旁,一麵潑冷水,一麵絮叨:“香墅嶺縱然鶯啼燕舞,縱然草木茵茵,也絕不是畫畫的地方。作一副不朽名作,也需天時、地利、人和哩。”上官嫦傲慢地哼了聲,手執畫筆,飽蘸濃彩,漸漸勾勒出一副別開生麵的油畫。旦隻見:春雨濛濛熱溽消,滿園綠柳垂地拂。池沼荷錢生蓬傘,廊梁飛燕孤雛喃。鮑臻芳一臉譏笑,道:“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難成。畫中畫,應當襯應著詩中詩,才顯情調。”上官嫦見鮑臻芳語含嘲誚,不高興地反唇說:“那請你給我作一副畫,如何?”鮑臻芳聽後,唏笑著忙擺手。
    我步履嫋嫋地走出雪瓊樓,身上依然是件柳如絲香雲紗旗袍,旗袍胸前笄著一個《鵲登梅》金飾。我的耳垂上,各戴著一枚綠鬆石耳環,胸前是一串鑲嵌玉晶項鏈。手腕上,各有一隻通體透亮的鎏金水波紋手鐲,使我自有雍容華貴之態。當走近上官嫦時,發現同樣裝扮美豔動人。隻見她一身馥彩流雲輕紗裙,裙紋中繡著牡丹鬧春瑩瑩炯亮的圖飾,半透明的輕紗裏隱約透出豐潤潔白的肌膚,兩隻象牙色的臂膀露在外邊,皙白纖瘦。
    上官嫦既不倨傲、也不謙卑,笑道:“嫂嫂來的正是時候,我在此作畫,卻有些難處,不防嫂嫂為我看看。”我腳步聲“錚錚”地走在六棱格子石板上,盈盈而近。我說:“這個嘛……嫂嫂隻會做些針織女紅,縫縫補補,唯作畫一竅不通。”鮑臻芳掩嘴笑了,回道:“淑茵小姐你瞧,上官嫦作賤時間,非要兩日內作一副畫。再說香墅嶺縱然景致別具一格,究竟不如莊外大氣磅礴。以我之意,若要作畫還是進翠屏山裏為好。”上官嫦嘟嘴道:“後天就要返校,我心裏焦躁。罷了,我就以山莊景色為背景,繪出畫送給學校。”我愾息一聲,笑道:“剛回來幾天,怎麼能有心思作出好畫?若要我說,暑假回來,嫂嫂陪你進翠屏山,選幾處景點,畫一副出來。”
    一語未了,葆君帶著史釵,手拿一個琺琅攢金黑底匣盒,向我走來。“姐姐,”待走近,將那匣盒塞給了我,“諾,給你挑齊全了,以後慢慢用。”鮑臻芳眼急手快,一把奪走,笑道:“讓你看看,究竟是什麼,這麼神秘?”說著,打開匣盒。隻見匣盒裏是五彩斑斕的縑絲線,失望之餘,自嗟自歎地說:“原是針線玩意。我當是何寶貝。”上官嫦嘿嘿笑著,慢聲道:“嫂嫂是準備又刺繡呢,嫂嫂你說是嗎?”我應著笑了笑。
    不遠處,玉鳳從曲廊水榭上走來。待走近我,恭敬地道:“淑茵小姐,夫人送出話,中午要宴請鮑局長一家,讓你搭手燒幾道好菜。”我尚未回話,上官嫦急噱道:“臻芳,你聽見沒有,剛才正與你說呢,中午你爸肯定來,現在應了吧。”玉鳳說:“那我到鎮上菜鋪買菜去了,還有吩咐我的事嗎?”我凝眉思慮,笑道:“鮑局長身份特殊,咱家要款待好人家。菜要今早上市,肉要今早屠宰——活禽活獸,需現宰現殺的好。”玉鳳聽完我的話,一個勁地點頭記在心裏。剛要離開,猛然又想起了一事,將她喝住:“噢,對了鳳姐,魚就別從鎮上買了,一陣兒我找餘鴦,讓她撈兩條活魚,長吻鮠。”玉鳳笑應著,轉身離開。玉鳳走了以後,我將匣盒放回了樓上。
    中午時分,鮑局長攜夫人姍姍而來。我和玉鳳已在後廚置備好了一桌佳肴。
    梁婉容從樓上下來,旦見:上身一件綴金紐扣低胸蕾絲裳,下穿明豔豔白色喇叭褲,高挽發髻,戴著黃霜霜簪環並幾朵顏色通花,脖頸上掛著一串熒光耀目紅寶石項鏈,手腕上各戴一隻金鑲九龍戲珠手鐲。隨在身後的上官嫦亦是花枝招展。旦見:一襲麝紅輕紗束腰衣裙,披著柔軟秀發,正額上笄著一隻翠綠瓔珞夾子,臉頰映亮,腳上一雙高筒皮靴,顧盼生風。兩人走下來,恰好鮑局長與其夫人佇立客廳。鮑夫人年近四十,體態勻稱,蘑菇樣的齊耳碎發,細眉細眼,唇紅齒白,脖頸上亦有一串項鏈,是渾圓純白珍珠項鏈。她身著淺青白冰綢絲衫,上擺褲,腳上是一雙高跟皮鞋。梁婉容一望,兩人已步入毓秀樓,趕忙上前逢迎,說:“我正準備與姑娘下樓迎候,不料你們就進來了。”再一瞧,鮑局長手裏拎著沉甸甸的煙酒袋,頓時燦笑:“喲,還帶禮品,見外了不是?上官嫦,給叔叔阿姨讓坐。”鮑局長將禮品擱下,溫雅一笑,說:“怎麼好麻煩你們破費呢?帶禮品是情理之事。”坐穩以後,上官嫦給兩人各斟了一杯茶。梁婉容陪坐,說:“上官正在後苑,雁歸樓裏一個孤寡鰥獨之人鬧情緒,三天不吃不喝,非要地方領導安排專人伺候。嗨,他快氣瘋了。”鮑局長一聽,雙眉一抖,問:“有這種事?那些人暫時入住山莊裏不是地方領導安排嗎?他操什麼閑心?”梁婉容笑道:“說是三年時限,鎮領導已急得團團轉,新建的大樓正在設計圖紙,說是明年開春動工。”鮑夫人呷了口茶,潤著嗓,笑道:“上官先生財大勢大,地方領導也眼紅,那些人噌吃、噌喝、噌要的,怕是生出壞毛病了。”上官嫦說:“阿姨您說對了,那些人明目張膽,還要求我爸請人說戲,哼,整天坐在亭子裏示威。”鮑局長看了眼上官嫦,笑道:“你不是和我家臻芳在一起嗎?臻芳呢?”上官嫦解釋道:“臻芳和嫂嫂在夢蕉園,說是看上一件繡品,非要人家相送,正軟磨硬泡的哩。”
    鮑局長與梁婉容品茶談笑,話題不覺間引入梁婉容的繡坊上。而梁婉容因繡坊被不法份子打砸搶擄,損毀一空,慘不忍睹,心中一直波瀾未平。她詳細介紹了繡坊的近期情況,不免哀惋愾傷。鮑局長為此打抱不平,言語間流露出正義語調。
    上官仁處理完雁歸樓事情之後,抬腿迅速走回毓秀樓。一進門,看見鮑局長攜夫人正坐在客廳,先前陰雲當即散盡,笑容可掬地道:“鮑局長別來無恙,讓你們久等了。”鮑局長和夫人站起身,熱情地同上官仁握了手,上官仁忱懇地張落他們坐定。
    鮑局長回道:“上官實乃忙絡之人,事情處理好了麼?”上官仁哈哈笑著,一蹙額頭,尤有苦衷地說:“甭提了。雁歸樓裏一夥人,倚老賣老,天天嚷嚷著要求這要求那。地方領導抽不開手,將爛攤子推給了我。難呀!”鮑夫人若有所思,笑道:“你怎麼接下費力不討好的事,讓他們住在你的莊園裏?”梁婉容惱恨地注視上官仁,道:“就是說嘛,他偏要充當好人,將那些人攬入山莊,吃喝拉撒伺候全了。”鮑局長呷了口茶,氣定神閑地說:“國家改革開放二十年,經濟大發展,國民大受益,社會問題也接踵而來。上官先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顧個人私利,與地方合作,能疏解社會民怨,實在難能可貴啊。”上官仁微笑著,擺手道:“哪裏,哪裏。我是不敢愧對‘浙江十大慈善家’的名街,也是迫不得已。”梁婉容覕望上官仁,指尖輕輕撥動透明的杯子。那琉璃杯杯體通亮,內壁隱約繪有人搖動折扇的雅趣姿態。鮑夫人一乜目光,望見杯中人,笑道:“上官先生,您看杯裏的人,栩栩如生,看得讓人頗有感觸。”鮑局長說:“此杯乃有深意。名著《金瓶梅》有曰: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再曰: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梁婉容笑道:“此是在讓人謹醒,勸人向善,你們說是嗎?”正說著,玉鳳步態盈盈走近:“夫人,涼菜要上來嗎?”梁婉容道:“嗯,上!”玉鳳轉身進廚房,我端上兩盤菜走向客廳。鮑局長一望是我親自送菜,驚呼道:“難不成,今日我們有幸品嚐上官家兒媳的手藝嘍?”上官仁聽了笑不攏嘴,回道:“那是。今日的確是兒媳在後廚做菜,你和夫人可要好好嚐一嚐哩。”我將做好的菜一疊疊地擱上餐桌,不時報出菜名:剁椒鬆花菜、泰式涼拌雞絲、冰鎮糟獵蹄、番茄醬壽司、紫薯茶巾絞、糖醋蓑衣小蘿卜。鮑局長和夫人看著盤裏菜,色漬金亮,香味醇鬱,形態飽滿,造形別出心裁,立時眸中晃光,吩吩道:“真不錯。幾盤菜不論色、香、味、形,皆使人垂涎三尺,今天非要好好嚐一嚐。”梁婉容內心高興,也不含糊,正要催促動筷吃菜,我問上官嫦:“隻專注了我們,臻芳和葆君呢?”“嫂嫂,她們一定在夢蕉園。”上官嫦一聽,趕忙站起身,“你們吃著,我去喚她們。”上官嫦走出毓秀樓,徑自走向夢蕉園葆君的住處。走進夢蕉園,鮑臻芳和葆君正拿著一件刺繡品頭論足。
    這是件謂名《小家碧玉》刺繡品。圖中有仕女倚窗攬鏡自照。大朵牡丹開得顫顫匝地,幾隻蝴蝶在花叢間翩躚,恰像春睡美人圖,又像守閨怨女。相襯應景的是一籠斜月,昏暗陰濛,顯得孤若清怨。事實上,在昏暗的月夜之下,那少女持鏡是自欺欺人,她怎麼能看得清銅鏡裏那蒼白美麗的臉頰,和眼眶中微含珠淚的淒涼?牡丹寓意大富大貴,點映幾隻蝴蝶,自成景趣。鮑臻芳愛不釋手,喜歡之餘,央求葆君將它送給自己。葆君一時犯難,這件繡品僅管價值平庸,但寓意深刻。
    上官嫦望了望,淺笑道:“刺繡佳品難得。葆君姐何苦戀物輕人哩?依我看你就將它送給臻芳。”葆君輕眸淡笑,心想:臻芳究竟是她們的朋友了,這件作品僅管頗費了一番心血,可終比不上人情之貴。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將它送給鮑臻芳。“臻芳,那我就把它送給你了。”葆君輕輕托起刺繡品,溫聲溫語地說:“原本,我要將它帶給省城及先生。既然你開口了,我怎麼能過意得去。”鮑臻芳拿到了繡品,欣喜若狂,揚言改日給葆君回贈一件禮品。上官嫦見此,又想起正事,拽起鮑臻芳,喚上葆君,三人急匆匆前往毓秀樓。
    一進到客廳,上官嫦見父親上官仁手擎杯盞,一臉笑意:“鮑局長,來,大家共同乾杯。”鮑局長盛情難卻,抬手拿起酒杯,毫不客氣,一仰而盡。緊跟著,身邊鮑夫人、梁婉容也一起捧應。
    鮑臻芳走上前,坐在鮑局長身旁,扯扯衣袖,笑道:“爸,烈酒傷身,你適可而止,總說胃腸不好。”上官仁在杯中斟滿酒,笑眯眯地恭維說:“鮑局長仁厚仁義,此次香墅嶺汙水改建,若不是你的大力支持,恐怕要拖個一時半會了。瞧,我幾百號人的紡織廠總不能坐以待斃。”鮑局長和遜道:“上官先生是你高抬我了。敝人不才,隻是盡力而為,嗬嗬。”鮑局長眉飛色舞地向梁婉容望了兩眼,旦見:高挽發髻,戴著黃霜霜簪環花,千嬌百媚,儀態萬芳。這個魅力十足的女人,全身上下,自有一種優雅嫻美之情。比之自已的夫人,真是天壤之別。但梁婉容絲毫未察覺他毒辣的眼光,抬起飽滿的左手,幌動金鑲九龍戲珠鐲,給鮑臻芳夾了一些菜。上官嫦笑道:“鮑叔叔年輕富有活力,應該能喝酒。”梁婉容笑道:“嗯,我也這麼認為,他剛過四十歲,哪像上官都六十啦。”鮑夫人道:“他常說胃腸不好。全是因無忌喝酒,說也年輕,胃就出了毛病,我們都很擔心。”鮑臻芳拿起餐巾紙在唇邊沾了沾,笑問:“熱菜真好吃,比我家的菜好吃多了。”鮑夫人難堪地一笑,道:“聽說,今天的菜是淑茵小姐親自下廚燒製,我們都十分佩服。”我坐在她的身旁,低頭不作聲。上官嫦按住我的手臂,笑吟吟說:“嫂嫂不僅繡藝出眾,飯菜一樣可口,玉盤珍饈著實鮮美。”我一聽,輕輕抬起頭,環了一眼。餐桌上除有六道涼菜,還有四道熱菜,每盤皆蓬蓬芬芬散出香嫋之氣。鮑夫人觀察一盆“長吻鮠煲酸菜筍湯”,肉鮮流汁,酥嫩鮮爽,笑道:“淑茵,你能否告訴我,這一道菜是如何做成嗎?我學會自己做。”我頓時聽來,腦海回想製作菜的工序,回話道:“夫人,您別急,我慢慢給您講!首先,將長吻鮠平放在案板上,取一把鋒利的快刀平著從魚尾處片入魚肉,貼著中間的魚骨將魚肉片下來,然後翻麵將另一邊的魚肉片下來;將片下來的大片魚肉平放在案板上,刀與案板呈45度的角度下刀,將魚肉切成薄片備用;在切好的魚肉內調入所有醃魚材料,用手輕輕抓勻,醃製15分鍾。將酸菜洗淨後切成小條;大蒜和生薑切成片,幹辣椒切成段;鍋內倒入比炒菜稍多的油燒至7成熱,再放入1半的花椒和幹辣椒段嗆鍋,待香味出來後再放入八角、大蒜、生薑和泡椒,與切好的酸菜和竹筍一起翻炒;待酸菜的香味炒出來以後,加入約1升的清水然後放入之前剔下的魚頭魚骨蓋上鍋蓋大火煮開後轉文火煮15分鍾至湯變濃,即可出煲。”鮑夫人仔細聽著,不時點頭回應。鮑臻芳朱唇輕啟,嬌噥道:“淑茵小姐淑德嫻惠,一定博得了上官家族的認可了。等以後我要向她學習哩。”上官仁側目睨了一眼,依舊笑容滿麵。上官嫦問:“爸,今天是淑茵嫂嫂的功勞,你應該獎賞她。”上官仁似笑非笑地點頭,在我杯中倒上酒:“今日數你功勞大,來,你也喝上一杯。”我遮口擺手,道:“爸,我,我不喝酒的啊。”梁婉容笑道:“淑茵你別推辭,這是你爸的好意嘛,喝一杯酒身子舒服。”聽完這話,我隻得惟命是從。
    酒宴喝過大半,已是人仰馬翻,杯倒盞歪。誰料,“哐”的一聲,一個壯漢一推門,擰著癩頭黿的耳朵氣呼呼地闖入毓秀樓。
    壯漢道:“小兔崽子,嘴還恁硬!”正在吃宴席的眾人一驚,隨即紛紛直起身。上官仁大叫:“這是怎麼回事?”回眸一望,癩頭黿漲紅臉,滿臉淚痕,半張臉腫得像個麵包。我急忙走近過去,問:“癩頭黿,出什麼事了?”癩頭黿正要開口,壯漢唬喝:“快說,把你幹過的事如實供述出來。”隻聽癩頭黿嚶嚶道:“姐姐,我偷人家東西啦。”我木然一聽,驚嗔極了,抓住癩頭黿的手大聲問:“你說什麼?怎麼偷人家東西啦?這……”我啞然無語,默然望了眼壯漢。眾人圍攏,七嘴八舌問這問那。於是,壯漢倒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聽完以後,我們頓開茅塞,我蹲下身,怪怨道:“癩頭黿,你怎麼偷開人家營業店的東西啦?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姐姐。”梁婉容氣得臉色蒼白,宛如三月梨花,兩眼一直,怒聲道:“好大的膽,居然敢在外麵偷東西。”上官嫦隨之罵道:“癩頭黿,你怎麼能這樣?偷了東西,還讓人家抓回山莊,你簡直是丟我們的臉。”眾人你一言我一句,紛紛數落。一旁癩頭黿哭泣不已。
    壯漢鬆開擰住癩頭黿耳朵的手,對上官仁說:“好家夥!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溜進去幾回了,明目張膽做扒手。你們看這件事怎麼辦?”上官仁見此情景敗壞大家酒興,對壯漢又不好說什麼,隻得遞了一支煙,陪笑說:“你別生氣,小孩子不懂事。”壯漢抬高聲調,駁斥說:“那個我不管。你們說怎麼著,這個孩子的父母是誰?”一望情況不妙,我將他拉到一邊,好說歹勸,將癩頭黿的身世情況說了一通。他聽後,淩厲的目光隨即軟順。“原來是這樣,是個孤兒嘛?嗨!”說完,愾息地吸了一口煙。癩頭黿見壯漢不作聲響,牽住我的手,說道:“淑茵姐姐,你救救我,我也是沒辦法。”我問:“那是誰讓你偷東西?把事情說清楚。”於是,接下來,癩頭黿將所有經過告訴了我們。
    天空陰溟昏暗,一條幽靜狹長的巷道深處,一個臉色蠟黃的男孩背著沉甸甸的書包,被兩個大男孩擋住退路,硬生生按倒在泥淖地上。早上下過一場雨,地麵上還存留一汪水泊。幾隻羽毛淩亂的鴨子在髒水裏呷呷地叫。渾濁的雨水像一團水墨畫還能看清天空上白雲的影子。男孩不是別人,正是香墅嶺雁歸樓的癩頭黿。原本,中午放學,他徑直奔回山莊,不料,剛走近巷口,讓人給劫持住了。兩個高出他一大截個子的男孩,是從學校輟學的高年級同學,也是這片出了名的地痞惡棍。他們盯上癩頭黿好幾天了。隻是到今天,才決意給癩頭黿點顏色。他們擋住癩頭黿去路,緊接著是一頓毒打。小小的癩頭黿屁股上被桑樹枝抽打得灼痛難挨。他跌倒地上,想要告饒,還將身上僅有的六毛錢上繳了出來。可沒曾想到,兩個大男孩提出了苛責條件,那就是讓癩頭黿進商場超市做扒手。對於這個無恥條件,起先癩頭黿死活不依,又是磕頭,又是下跪。
    大男孩望著辱蔑地笑了笑,對跪在地上的癩頭黿說:“你隻消乖乖照我們的意思辦,事成我們會獎賞你。”癩頭黿不停地搓揉膝蓋,咧嘴微抽,嚶嚶求告:“我不能行竊,這樣做山莊會開除我。”大男孩哼了聲,氣勢咄咄地吼叫:“閉嘴!再哭就割你的舌頭,剜你的眼,鏇你的鼻子。”癩頭黿嚇得顫瑟不已,眼眶滾著淚珠,額上冒著汗水,可憐巴巴地望著:“大哥,放了我……”但央求而來的是更密集的枝條抽打。癩頭黿心想:與其被他們活活打死,倒不如先痛快地答應,好死不如賴活。無法抵抗劇烈的疼痛,他心下一橫,服從了兩個大哥。接著,癩頭黿在他們步步緊隨和狹持威脅之下,竄入大型超市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他的行竊活動。他把每回竊出來的物品,都悉數奉送給大哥。一天下來,行竊價值少則幾十,多則上百,可樂飲料、麵包煙酒幾乎偷了個遍。他也考慮逃出大哥的魔掌,逃回香墅嶺,誰知,他被兩雙像雷達一樣的眼睛牢牢盯著,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
    這一日,癩頭黿在兩個大哥唆使之下,溜進了芙蓉鎮一家踩好點、頗具規模的大超市裏。夜晚逛超市的人稀零稀落,偶爾走出幾個人。癩頭黿看見營業長懶靠歪倚,目光飄閃不定。癩頭黿在超市貨架下,思謀半天,將兩條哈德門香煙卷入衣襟下。癩頭黿踮著腳步,小心翼翼,裝腔作勢地剛要邁步門外。驀然,傳來營業長渾亮的吼叫:“站下!”癩頭黿一怔,慌亂之中,兩條香煙不慎露出衣襟外,掉落地上。營業長一看,他的判斷十分準確,麵前躡手躡手之人,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扒手。他臉一沉,眉毛斜凝,上前一步,擰住癩頭黿的耳朵:“好你個小兔崽子,居然偷到老子的眼皮底下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癩頭黿被拉出超市,晾在過往的街道旁。癩頭黿嚇得七魂六魄盡數散去,兩腿打顫,眼冒金花,嘴角痙攣,心裏像小鹿怦怦亂跳。“快說,誰讓你進來偷東西的?”癩頭黿心神俱抖,顧不上望一眼營業長,還在四下搜尋兩個大哥。過往路人一看超市抓住扒手,立時湧上前。眾人一望,營業長是個體態健碩的壯漢,手中正像拎小雞一樣擒住一個十歲左右的光葫蘆頭。見癩頭黿一聲不吭,營業長暴跳如雷,大吼道:“小兔崽子!快說,家長是誰?家住哪兒?在我的超市偷過幾回了?”話音未落,“啪”一巴掌,勢大力沉地搧在癩頭黿的臉上。刹那,癩頭黿半張臉蛋紅腫起來。圍觀人中,有人唏唏唬唬住陣,縱容營業長嚴加懲處小扒手。而癩頭黿抵擋不住折磨,一手捂臉,“哇”一聲哭了。
    話說回來,指使癩頭黿行竊的兩個幕後大哥,發覺癩頭黿被生擒,早四散逃離,根本不管癩頭黿的死活。壯漢見問不出實情,一怒之下,揚言將他送進派出所。已無招架之力的癩頭黿終於認命,連哭帶喊:“不要送我去派出所,我要回家。”壯漢一聽,又重重擰住他像黑木耳似的軟耳朵,憤恨道:“快說,家住哪兒?”如此,癩頭黿被捆綁,推推搡搡,送進香墅嶺。
    眾人基本了解了情由,酒宴也已飯涼茶淡。鮑局長與夫人望見我們處理家事,帶著女兒鮑臻芳先辭而去。上官仁趁酒意上頭,怒喝一通癩頭黿和眾人。待情緒平緩,才讓我自行安排妥當。我帶著壯漢走出毓秀樓,一麵帶他參觀癩頭黿的住處,一麵商量解決事情的辦法。壯漢雖是嘴潑性暴,但也息事寧人,經過我好言相勸,答應不予追究。
    經過癩頭黿偷盜一事,使我對他的管教問題格外重視。我當然明白,我們的疏忽大意,是造成他走上邪路的原因。人生歧途,多有蒺藜,誰會一生坦途?
    一輪圓月照在莫愁湖畔上,野蓖麻肥厚的葉子像團扇一樣寬大,一簇狗尾巴草在晚風中搖擺。大桑樹沐在月光中,綠蓬蓬、濕漉漉的,似乎還反射出一些或明或暗的光澤。月光倒不十分明亮,反而因一片雲霞遮蔽而朦朧異常。湖麵上靜悄悄的,聽不見白日裏水禽的嬉鬧聲。
    一個少女緩緩地在湖岸走動,她神情傷惋,眸光黯淡,步履沉重。在她身後,一隻黑毛小狗吐著舌頭,亦步亦趨地相隨。她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原來,眼前是一株高大蔥鬱的桑樹。她想起過往的一幕幕,不由得感到傷心、冷漠和孤寂。伴著世人對她的種種猜忌,伴著內心無限苦楚,抱著雙膝埋下頭坐在了樹下。耳畔傳來拖著大肚子的蛐蛐在葉子上淒涼的鳴叫,螢火蟲撲簌撲簌在身邊飛舞,湖畔陰風冷鷙使她將雙腿抱緊,下巴深深貼進雙腿中,淚水也不爭氣地滑落。無法消除的愧疚,她用淋漓的淚液將羞恥埋藏。似曾相識的記憶,將她拖向了碧湖深淵。使她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十八年來,還有一個孿生同胞妹妹。更悲慘的是,自己被生母送給了別人。這樣的事,輪在誰的頭上無疑也是晴天霹靂。隻恨母親絕情,將繈褓中的自己推向人間地獄。不知坐了多久,猛然傳來小狗的狂吠聲。往後一瞥,昏暗的月光裏,一個男子跫然走來。男子靠近,和藹萬分地笑了笑,問道:“姑娘,為何在此處哭泣?夜深了,怎麼不回家?”那聲音甜蜜悠綿,帶著一絲磁磁的回音,包圍了她。有一點吃驚,也有一點困惑,她站了起來。“我……”她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個字,竟哽咽了,並且因驚懼還在連連往後退。“小心,後麵就是湖。”那聲音再次撲向她,溫存淡雅。她來不及應付,揩了揩雙眸,準備踅身回家。“姑娘莫怕。我不是壞人。你瞧——”伸出指頭朝遠處指去,“那邊護林帶裏的小木屋就是我家。”女孩一聽,抬起目光打量。隻見男孩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高額挺鼻,笑靨輕輕,穿一身淺灰色亞麻長衣長褲,腳上是純白運動休閑鞋。她心裏遽然一緊,回道:“嗯,我知道!”那男孩一迭連聲地問:“難道你知道我?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兒?”女孩望著,顫聲說:“我叫餘鴦。我常在這片湖上捕魚。”“原來是這樣。哦,我叫範黟辰,杭州大學生,回家過端午,明天返校。”他囊聲突突,意下躊躇。餘鴦一聽說是個大學生,好奇之餘,目光在他身上遊移。而範黟辰當看清楚女孩後,一時不知所措。
    餘鴦眼前纈亂不定,秀發被風吹得淩散,一綹青絲緊緊貼在眼眸上。望見範黟辰手腕上戴著一串琅玕碧綠手鏈,饒有興趣地問:“這是什麼珠子?咋這麼亮?”範黟辰憨態可掬,一聽完,立即卸下手鏈,遞給餘鴦:“不是什麼名貴珠子,你看。”餘鴦拿在手裏輕輕拈摸了半天,戀戀不舍地還給了他。範黟辰重新拴上手鏈,洋洋得意。範黟辰看了一眼月色,輝暈流瀉,銀光綻芒,向一張柔軟的網籠罩湖麵。範黟辰有些不敢相信,目光梭巡地探了一遭,笑道:“你在這片湖上打漁?”餘鴦微微一笑,抬手在秀發梢上繞了個猴皮筋。範黟辰蹲下身撿起土坷拉,狠狠拋向湖麵。此時,餘鴦鬱悶惆悵的心緒蕩然無存,反而因範黟辰的神秘出現,平添了一抹趣意。“你看,那不是嗎?”她帶著嬌斥向湖岸一指,微微漾顫的湖麵上,一條小船映入眼簾,“平日裏我就靠它捕魚。”範黟辰相信了她的話,咯咯傻笑。“你笑什麼呢?”餘鴦望望,將屁股上的塵土拍了拍。範黟辰笑道:“原以為你要尋短箭,誰想你是這片湖上的捕魚妹。其實,我早知道你了,也常聽見有人唱歌,不想就是你,我們真是有緣分。”餘鴦輕籲了一聲,飽滿的胸脯在衣裳裏有節奏地晃動。餘鴦也笑著,改換了話題:“後山常有人遊玩嗎?”範黟辰道:“有的,但都是獵人。”餘鴦又問:“那後山可有豺狼?”範黟辰回道:“偶爾會有一隻。但主要是狐狸、鹿和獾。”兩人說著,情投意合間坐了下來。範黟辰扳住指頭,笑道:“你唱的是什麼歌?江南小調嗎?”餘鴦回道:“有時唱江南小調,有時也唱古人的詞。”範黟辰聽後眼眸發亮,思忖道:“古人的詞?你會唱嗎?有哪些詞?”餘鴦笑道:“你很想聽是嗎?我怕你取笑。我是唱著唬鳥的。”範黟辰興趣陡增,又問:“有哪些詞,說給我聽聽。”
    餘鴦赥赥地笑著,柔聲念道:“其一: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沈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其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中有雙鯉魚,相戲碧波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蓮葉深處誰家女,隔水笑拋一枝蓮。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東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誦書,十五能縫衫。十六采蓮去,菱歌意閑閑。日下戴蓮葉,笑倚南塘邊。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開冷紅顏。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間。蒙君贈蓮藕,藕心千絲繁。蒙君贈蓮實,其心苦如煎。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采蓮一何易,駐馬一何難,遠山雁聲啼不斷,遠浦行雲白如帆。遠鍾一聲催客行,遠路漫漫俟客還。牽我青驄馬,揚我柳絲鞭。踏我來時道,尋我舊時歡。回首望君已隔岸,揮手別君已淚潸。看君悲掩涕,看君笑移船,惘然有所思,堵塞不能言。江南可采蓮,蓮葉空田田,莫言共采蓮,莫言獨采蓮,蓮塘西風吹香散,一宵客夢如水寒。”
    餘鴦淺吟低唱之後,回臉望著神情木訥的範黟辰。他一臉彷徨,目光迷離柔情,正望向自己。餘鴦微微有些不安,無論如何,兩個孤男寡女相處湖畔,難免讓人猜疑。“範黟辰,謝謝你陪伴我。”餘鴦笑了笑,神情有些飄忽,道:“我要走了。湖畔太冷,你不覺得嗎?認識你很高興。”說著伸出手。半晌,範黟辰與餘鴦握別,笑道:“遇上你是我倆的緣分。若是有興趣,你來我家坐坐。”餘鴦點點頭,眸中帶淚。
    夜已深沉,蟬聲不斷,一陣白灊香送來,應自西風隔岸送。兩行熱淚奔湧出,原是親人兩相識。餘鴦感覺周身疲憊,像從淤泥中趟出來一樣。她滿腹情愁,步步蹣跚地返回家。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