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閨閫幽事 第一零八章 食苦果韞歡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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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數天。我整日待在房中,給未來降世的孩子繡紅肚兜彌羅祥福涎襟。窗外天空悶熱難耐,蚊蚋飛來飛去。我不敢開窗戶,生怕它們透過紗網,鑽進我的房中。靜坐的時間久了,隻覺得腰背酸漲,渾身乏力,兩隻眼睛也盯不住手中金線怎麼穿梭了。於是我放下繡襟,一個人隻穿了件小袖褊衫,走出房門。剛走下樓,迎麵碰上史釵,正哭哭啼啼來找我。
史釵啞著嗓子罵咧道:“我當是個正派君子,誰想是個偷雞摸狗的下流貨。”我木訥半天,急忙問:“史釵妹妹,你究竟咋了,為何這般抱怨?”史釵眼皮紅腫,眸光閃爍,悻悻說:“姐給我拿個主意,我一時半會也活不下去了。”我回道:“究竟何事?為何要我給拿主意?”史釵抽啼不止,我用紙巾給她揩了揩淚水。正在說話,韞歡氣急敗壞地從園中遊廊上追攆而來。韞歡拽住史釵的手,怒氣衝衝道:“怎麼跑到香墅嶺來了,害得我到處找你,和我回吧。”史釵狠狠一甩手,掙脫了,對我說:“姐,咱們進房中說話,不要管這個糟饢的潑皮。”我剛要隨她往樓上走,韞歡急了:“史釵,別說我韞歡沒出息。和我好上,我把你當作寶貝一樣寵著。”史釵斜睨著,不管不顧,挽住我的胳膊往樓上走。韞歡愈加著急,抬手再次抓住史釵:“不要瞎鬧了,人家會笑話我們。”史釵輕蔑地朝韞歡哼了聲,撇下他和我上了樓。僅管我左右為難,不知道他們為何事鬧出別扭,總之,隨著史釵進入房中後,她哇哇地大哭開了。我問道:“史釵妹妹,究竟什麼事情,把你弄成這副窘樣?說給姐聽,姐給你作主。”史釵咽咽喉嚨,輕輕抬起頭,哀訴道:“要說我和他的事,也是自由戀愛。不論他追我也好,還是我隨他也罷,後來兩人就好上了。原先,我一直以為,他有份體麵工作,能在紡織廠長久幹活,將來若是成婚成家,也能和和美美的活一輩子。”話未說完,韞歡在外麵“彭彭”敲門:“史釵聽我說嘛,快開門,別讓姐為難,咱們的事自己解決。”史釵一聽,想著對策。我一時犯起了嘀咕,韞歡亂敲亂嚷,讓外人聽見,還當出了什麼事情呢,遂問史釵:“你說這門開是不開,總不能任由他敲打吧?”史釵用手絞動衣襟,嘴唇顫抖,哭腔道:“求姐不要管了,他敲夠了自然會走。”
韞歡立在門口,一個人敲了半天,見我沒給開門,就氣哼哼地坐在石階上,拿手機發信息。史釵想了想,將事情原委告訴我。原來,早在一年前,史釵與韞歡是在社區居委會為香墅嶺表演節目時相識。那天,史釵穿紅披綠,手舞長綢,給山莊裏所有紡織工人扭秧歌,被韞歡相中。後來,韞歡央求葆君從中牽線,死磨硬纏,隔三差五對史釵大獻殷勤。史釵以為韞歡為人忠厚,踏實本份,於是任由他擺布。誰想史釵被蒙蔽真相,韞歡有機可乘,騙去她的青春和貞操,騙去她的金錢和光陰,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告訴韞歡的為人,她方如夢初醒。
史釵道:“若不是尕娃子告訴我,韞歡睚眥必報,為惡多端,偷雞摸狗的真實本性,我隻怕一輩子也蒙在鼓裏哩。”我遽然一驚,腦海中驀然閃現韞歡盜竊山莊紡織廠物品、以及他父母向上官仁求饒的經過。但與此同時,韞歡勇救落水女,受到上官仁嘉獎,在紡織廠跟隨袁師傅也算得力,我便有心袒護。我嗟歎不已,開導說:“史釵,他為人不端,惡跡昭昭,隻是別人對他片麵的了解。那麼,你如何看待?”史釵眸中帶淚,黯然神傷,將手搭在我的手上,句句尖薄:“論相貌稟性,他粗枝大葉。論胸襟氣度,他狹隘自私。論人格修為,他有揣妒之心。這些我都可以不計較,隻是最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曾經犯過的愚蠢錯誤。”一語未了,韞歡又在敲門,撮起嗓子喊:“淑茵姐、史釵,請你們讓我進來,我有話要說。”我有點為難,好心問史釵:“讓他進來嗎?看他那麼執著。”史釵恨聲說:“不行!讓他在外麵反醒反醒。”我給史釵輕輕揩了揩眼淚,臉龐上一層薄薄脂粉也被淚水黏糊了一片。韞歡繼續在外麵大嚷:“我夜夜求菩薩,日日求祖宗,隻想娶你進門,誰料你無情無義把臉翻。”史釵氣不過大聲回道:“行為不端,品行惡劣,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你,從你心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韞歡沒搞明白她話裏之意,依舊攥拳“彭彭”擊門。史釵向我擠出笑靨,卻是一絲難堪,一絲尷尬,和一絲無耐的。我思忖半晌,說:“其實在姐看來,你應該心平氣和找他好好談一談。如今,他做人踏踏實實,早已有改過自新的念頭。”史釵自怨自艾,數落著韞歡的是是非非,那個他愛過的男人,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為此愛恨交織。史釵麵露愁雲,笑道:“不是我不通人情,我實在無法忍受他曾經的所做所為,像有一條無法痊愈的傷疤,永遠留在人身上。”
韞歡坐在門外階梯上,久耐不住,待我打開門,已悄然離開。後來,我送走了史釵,坐在房中靜靜繡了幾針涎襟,最後決意進蘭蕙園、或是藕香榭走走。我特意甄選出淡米色素衣素裳,臉上薄施脂粉,櫻唇塗成粉紅,耳上掛一副八寶攢珠耳墜,腕上戴著婆婆送給我的一對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邁出雪瓊樓。漫步花園裏,蟋蟀此起彼落的鳴叫,濕蓬蓬的霧氣中飄蕩著一抹抱惠蘭的芬芳。門口,一株挺拔的鳳凰木細小的葉片閃動碧綠,露珠凝而不落。空中漂浮著小蟲辛勤吐出的遊絲,夾雜飛花亂絮,癢人臉頰。嫩黃楊柳叢中有喜鵲驚飛。從荷塘上飛來幾隻蜻蜓,在我頭頂上方追逐。我走出山莊,走在筆直的柏油路麵上,偶爾有結積的水漬,濕漉漉、滑膩膩的。我穿著高三寸瘦尖頭皮鞋,望向道路兩旁夾蔭的鳳凰木。清風撲麵緩緩地吹來,吹散我兩鬢長長的秀發,我一抬手,輕輕綰了綰鬆散的秀發。步行剛走出山莊外,張司機開車從省城返回。他停下車,上官仁從車窗探出頭。
上官仁笑道:“淑茵,你是要上哪兒呢?”我微然一怔,輕輕回眸粲笑:“爸,我到鎮上買些水果,馬上回來。”上官仁笑道:“那不至於走著去吧?來,讓張司機送你。”說著下了車,然後,等著我上車讓張司機送。我有點遲疑,原打算閑步漫走,疏散心情,現在,既然他說話了,便應允了。他下了車,我坐上車,自然而然,在張司機的護送下,我來到了芙蓉鎮上。城邑上,人來人往,似乎比平常增添無數。張司機將車停妥當後,對我說:“淑茵小姐,我陪你挑選水果。”我“嗯”了一聲,同他步入一家大型超市。
“杭州的桑葚唻!”“大櫻桃唻!”“好蒲子,好芒果,鮮枇杷、小棗兒、大提子、涼涼兒的粽子唻……”一爿堆放水果的商販在吆喝。張司機隨著我,兩人開始了挑選。“姑娘,早上新上市的大櫻桃唻,買點吧,忒便宜。”一個臉上像抹著黃蠟紙油一樣的婦人高聲問我。我遂停下腳步,扭頭環望。張司機笑容可掬地湊上前,拿起一個櫻桃嗅了嗅。張司機笑道:“挺好,非常新鮮哩。”我抬手拿起一個,也覺得甚好,挑了幾個過完稱,將要掏錢,不想從身後躍出一人,伸手搶走了我的錢包。那人動作嫻熟,幹練利索,不費吹灰之力行竊得手,讓我懵頭轉向。
當我發現了小偷後,居然被深深地唬在原地。半刻回過神,趕忙追趕。剛追上了步行街,已見有便衣警察,施展擒拿術將小偷治服。我焦急萬分,還沒跑近,竟崴了腳。我疼痛難忍蹲在地上,臉額上滲出豆大汗珠。在警察的幫助下,張司機看見小偷被拷上了手拷,返回身發現我扭捏作態。張司機道:“淑茵小姐,你……你不要緊吧?”疾快跑了過來,攬住我的腰。我表情痛苦,心生抱怨,卻難吐露,隻是掙擰臉孔一個勁地“噯喲”。張司機將我扶坐在路邊坐椅上,給我脫下鞋,發現腳踝紅腫,一片淤青,心疼之下,替我搓揉。張司機軟語溫存地道:“淑茵小姐痛嗎?也許這樣會好些。”我咬著牙,不顧回避眾人的目光,點頭又搖頭,回道:“不痛……啊……痛呐。”張司機噘起嘴唇,像隻噘嘴的猩猩,“赫赤赫赤”地吹了幾聲:“淑茵小姐忍住點疼,我先送你進醫院。”
且說史釵走出雪瓊樓,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回了飾品店。有我苦口婆心地勸慰,她漸漸心思開明,樂觀豁達了。她從一堆飾品中間,挑出一對丁香米珠耳墜,和一隻極為普通的瑪瑙手鐲,戴飾好以後,來找葆君聊天。
天色昏昏,似乎要蘊釀一場暴雨。雲團凝聚,疾風吹嘯。葆君坐在繡坊裏精心刺繡,壓根沒有注意到史釵。拎著一袋燙手板栗,史釵喚了聲“葆君”,刹那,葆君被無意一驚,針尖險些戳進指頭裏。“史釵,怎麼是你?”她嘟著嘴氣哼地望了望史釵。史釵把板栗遞給葆君,好奇地拿起葆君的繡作《玉花驄圖》瞅了半天。“這件繡品是?”她問。葆君剝著板栗吃,笑道:“是韓幹的《玉花驄圖》,新接手的。”史釵“噢”了一聲,伸胳膊給葆君瞧:“好看嗎?瑪瑙的。”葆君一見之下,噗嗤一聲笑了出聲。史釵迷茫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望,問道:“你笑什麼,不好看是嗎?哼,那我抹了去。”說著,要從手腕上將鐲子捋下來。葆君一看史釵要捋下瑪瑙手鐲,急喝道:“千萬別!我是逗你玩呢。瞧——”一伸胳膊露出明幌幌的手鐲。史釵道:“喲!這是啥手鐲?好勻稱哩。”葆君笑著抹下來,遞給史釵,說:“是姐姐送給我的。忒貴。赤金掛鈴鐺手鐲,一對一千哩。”史釵知道後,眼眶裏立時閃爍晶光,端祥著摸了摸:“真的?你姐對你真好。”葆君微微一笑,擺手道:“那還用說,我就她一個妹妹。”史釵羨慕的眼睛也發紅了,拿著手鐲半天不吭聲。葆君卻未看出異樣,還譏嘲道:“韞歡對你那麼好,讓他給你買一對更好、更貴的唄。”一聽葆君提到韞歡,史釵苦笑道:“甭提他了。哼,我和他吹崩了。”葆君一聽,驚訝不已,險些噎住,但懷疑在唬弄自己,竟咯咯大笑。笑音未落,韞歡從門外奪步闖了進來,張口道:“史釵,你好不知趣,我找你真辛苦。”史釵一望韞歡嬉笑怒罵的樣子,心裏怦亂如麻,一時瞋目兮之。韞歡走近身旁,想要拉起她,不料,史釵“哇”地一聲哭了。葆君被這一幕驚呆了,兩眼呆直,心緒飄浮,半天闔不攏嘴。史釵怒斥說:“天煞的惡鬼,石頭礅兒,偏這般死豈白賴地纏我不放。”韞歡眼含瑩珠,嘴唇顫動,乞求地回道:“愛你,恨你,這便是我。我隻願你回心轉意,那些閑言碎語你當是個屁。我是惡鬼,是石礅,可我的心是你的。”葆君望著他們兩人,緩過神色,笑道:“你們像不諳人情世故的孩子,這麼操不起磨礪,一定弄出別扭了,是嗎?”史釵道:“我認命,看上你是上輩子欠下的債,我看清楚了,我也還清給你了,以後我們分道揚鑣。”韞歡哪肯罷休,一聽說史釵要與自己分手,臉一沉,眼一軟,立時掉下了眼淚。葆君坐在一旁替他們著急,兩頭勸解地說:“明端端親熱的一對,怎麼說分就分。別小孩子過家家,早上分下午合的。韞歡,肯定是你惹著她生氣了?”韞歡吱唔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剛要坐在史釵身旁,史釵又站起身,準備奔出門。眼看史釵要逃離開,韞歡拽住了她。
恰在此時,葆君接到了張司機的電話。聽張司機講完話,葆君心急如焚地大聲說:“我姐在醫院,我要立刻去看她。”史釵和韞歡僅管嘟嘟怪怪,但聽說我在醫院,決意隨同葆君來看我。
我躺在醫院病床上,醫生已給我腳踝上敷好藥膏。葆君進到病房,一看我腳上紫青帶淤,驚懼地問:“姐,你究竟咋了?怎麼來醫院了?”還沒說話,一旁張司機尷尬地笑道:“遇上小偷,掉了錢包,不小心崴了腳踝,就這麼回事。”我咽咽嗓子,應著張司機笑道:“那小偷光天化日搶了我的錢包,被張司機截住去路,又在便衣警察的幫助下,拷上拷鏈,逮走了。至於我嘛——”葆君氣噥噥地看著我的腳說:“姐,就這樣崴的腳,是嗎?”正說話呢,史釵拎著一籃水果走進病房,接著,韞歡也跟著進來。“怎麼都來了啊?也不是大事。”我抱歉地笑道。史釵放下水果花藍,急切走上前,問:“姐,傷得咋樣?先前你不是在家嗎,怎麼受傷的?”韞歡一樣問:“姐,傷得重不重,好些了嗎?”我微笑地望著他們,旦見史釵:微開櫻桃小口,露出潔白如貝的瓠齒,眼角正一瞟一瞥留意韞歡。大家見我受傷並無大礙,一顆懸著的心方稍稍平緩。韞歡背靠牆邊,注視著史釵的一顰一笑。史釵則坐在我床邊,給我撿出荔枝吃。我抬手拈著耳垂,發現不僅崴了腳踝,一隻八寶攢珠耳墜也不異而飛。我心裏痛惜瀝瀝滴血,有誰知道,那一副耳墜是婆婆贈送我的價值不菲的高檔品。葆君笑道:“丟了一隻耳墜不要緊,關鍵是人沒丟就好。”史釵道:“姐不必為它愁眉苦臉,倒是怎麼沒看見上官黎的影子?”張司機笑道:“電話我打給他了,但他卻在推諉。”葆君說:“姐夫沒良心,根本不關心姐的死活。”史釵擠出一絲笑,淡淡說:“男人都是天煞的惡鬼。”韞歡嘟噥半天,替上官黎說話:“與其讓上官黎繞著鍋頭轉,倒不如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來的爽利。男人總要做點自己的事情。”葆君聽後來了氣,恨聲說:“男人的事情?難道姐就不是事了嗎?”我含著一枚荔枝,潤口酥嫩,雖有苦瑟,隻因大家為我打抱不平,從而受寵若驚。在醫院裏,一直做完各項檢查,將要出院,依然沒等來上官黎。萬般無耐,我在葆君和史釵的攙扶之下,一瘸一拐出院了。
毓秀樓裏,我在葆君的幫助下坐在客廳沙發上。我望見梁婉容一襲豔裝準備出門。旦見:上身著琥珀色針織衫,袖口綴梅花尼龍紐扣,下身是滌綸喬其紗長褲。腳蹬一雙名牌澳洲矮跟鞋。發髻高挽,以發箍攏住鬈發,並簪一朵紫色嬌花。同時,她的胸前掛著歐妮鑽石項鏈,腕上是一隻琉璃翠手鐲。梁婉容回眸望了望,帶著驚訝的口吻問:“茵茵,怎麼那樣不小心?被搶了錢包不是大事,弄傷身體就不值了,讓黎兒知道一定會生氣的。”我臉露一抹羞赧之色,強掩委屈,回道:“上官黎每天隻顧自己,根本不關心我。”梁婉容發現我眸中帶淚,虛情假意地笑道:“看來,你的魅力尚無法折服他。一個女人最大的優勢在於籠絡男人的心。”葆君望望梁婉容,笑道:“姐夫早該回來關心一下姐姐。”梁婉容裝出一副作難的模樣,笑道:“他肯定耍瘋了。這不要緊,等他回來,我幫你們好好教訓他。”說完,走出毓秀樓,帶著張司機像一陣風嫋嫋擺擺走了。
上官黎到了第二天淩晨才返回山莊。那一夜,我因疼痛難忍,徹夜未闔眼。躺在床上的我瞥眼一望,他鼾聲不斷,下頷上還留有一道滲出血漬的疤痕。我伸手輕撫著那道疤痕,感到莫名心痛,嚶嚶哭泣。窗外,暴雨滂沱,敲打著窗欞,模糊了我的視線。一綹光線映照他的臉龐上,望著他粗黑的眉毛下緊閉的眉睫,高挺的鼻梁下薄而性感的唇,還有周身骨感發達的肌肉,讓我愛恨交織起來。我愧疚身為女人,不能把持住男人。我自歎,人生造化千千恨,渡苦海無盡淚。我高一聲低一聲地抽泣,直想用拳頭狠狠捶醒他。夜深人靜,伴著我漠漠哭泣聲,隻能聞聽又急又密的暴雨浸潤山莊。而我內心深深地傷痛仿佛已浸遍了全身,加之腳踝腫脹,使我輾轉難眠。我傷悲地抽泣聲,並未打動熟睡之中的上官黎,反倒是我的哭聲越大,他的鼾聲愈明顯。整整一夜,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中度過。
天亮後,我在昏昏欲睡中,發現上官黎起床了。我不敢確定他是否知道我的傷情,是否記得我昨夜哭鬧。他急匆匆穿好衣裳,打開一扇窗戶,就再次出門。當我醒來已是晌午時分。雨過初霽,窗欞外,照射進來一道道忽閃忽閃的光。瑤草淡雅的清香,在和風的吹拂下,陣陣香味湧入房中。泥土潮潤夾帶腥味的氣息,也一股一股灌滿房中。一隻黃鶯嚦嚦輕囀,伴著幾聲喜鵲的噪叫。我坐起身子,俯腰摸著疼痛的腳,竟微微覺得,比之昨晚的痛感明顯減輕。因昨晚整夜煎熬,我的喉嚨微微幹癢難耐,挪近床沿,我用手試探桌上的一杯水。我使勁地用手探,反複努力,誰料,“嘭”的一聲,水杯從桌上滑落,碎濺一地。
一日,大家聽說上官嫦暑假將至,馬上回來了,不論是我,還是上官仁、梁婉容或是蕭老太太,一家人全都翹首期盼。黃昏時分,我梳妝打扮一番,來到藕香榭佇立回廊邊賞塘中映日荷花。一眼望去,滿塘荷葉舒展,荷花欲綻,朵朵紅瓣像碟狀,像碗狀,像杯狀,像球狀,亦像疊球狀和飛舞狀,直讓人無限陶醉。我想起上官黎夜夜不歸,那個曾經卿須憐我我憐卿的人兒,早已如煙如雲了。我想起大家的善意忠告:上官家是眼裏揉不進沙子的名門望戶,他們習慣了放任,習慣了自由,也習慣了頤指氣使。在香墅嶺裏,誰也不可以違抗他們的意願,否則會有麻煩纏身。不由得,我誦起一首葉申薌的詩詞:
“宛爾紅情綠意,並蒂,尺許小盆池。
雙心千瓣鬥鮮奇,出水不沾泥。
試問花中何比?君子,風度試張郎。
碧紗窗下晚風涼,花葉兩俱香。”
正專心賞荷,聽見身後一串腳步聲登、登、登走來。回眸一望,是餘鴦笑顫顫而來。隻見餘鴦用手拎著兩條長吻鮠,身著撒花百褶裙,腳上是一雙手工縫製平板黑絨布鞋,腦後撅著一條粗長辮發,彎曲的辮褶中纏著紅色綢帶。未等走近,餘鴦笑道:“姐姐在嘀咕什麼?那麼專心。”我手扶石闌上,猛然被看見,覺得甚為不安,隻得赧笑道:“我在賞荷。想必妹妹來送魚,來,陪我說會話。”餘鴦站近我身邊,笑道:“姐這一身穿得自有大家閨秀之色,真是羨煞人啦。”她上下探了眼,我一身蠶絲綢輕薄衣裳,胳膊衣袖上各裁出鳳凰展翅圖案,圖案中繡著層層疊疊漪波弄荷的紋飾,真是既繁雜也趣意。
餘鴦將長吻鮠拎起來,道:“聽說,上官嫦眼看要回來了,我特意送來兩條她最愛吃的長吻鮠。”我笑道:“好像明天回來,你的消息也真靈通。”說著露齒笑了兩聲。餘鴦樂嗬嗬地笑著,半天才道:“早上在湖中捕魚,上官黎牽馬在湖畔飲水,我順帶問了一聲。”我聽了頓來興趣:“他怎麼說的?”餘鴦道:“黎哥隻說,不是今個兒來,便是明個兒來,反正在‘朝夕’之間。”我拉住餘鴦的一隻手,倏忽,她望見我腕上戴著一隻鎏金水波紋鐲,便好奇地拿起我的胳膊。
餘鴦笑道:“姐姐的手鐲一定很值錢,真是好看。”我取下腕上手鐲,遞給餘鴦,說:“鐲子是婆婆送給我的,一隻五萬。這兩隻嘛,就是十萬。”餘鴦在掌心間擺弄,瞅了好一會兒,良久笑道:“我原先也有一隻,是赤金長命鎖手鐲,是我出生後親媽給的。”我聽著點頭,想起餘鴦悲慘的身世,不料回眸間,又望見她泫然落淚。我一望見她落淚,心頭遽緊,一凝額眉,哄慰半天。我殊情悵悵地說:“人生命途不濟,不可強求。妹妹不應太過傷怨,小心身子。縱論說我,嫁入豪門,外人看是淩羅綢緞,錦衣玉食,實則我內心寂寥無趣。妹妹,姐給你說的話,隻自個兒知道便罷,千萬別讓外人知道,否則上官家隻怕會數落我。”餘鴦輕撫著我身上的鳳凰展翅圖案,還有圖案中層層疊疊漪波弄荷的紋飾,應允著,勉強而笑。餘鴦心惠性溫,倒也十分投我脾性,嬉笑怒罵一過便罷。
餘鴦笑道:“姐姐之意,餘鴦自是心知肚明。姐姐放心,餘鴦並非多嘴涎舌之人。”我給餘鴦揩了淚,她馬上晏笑自若。我們兩人正說著話,山莊外緩步走來一個人。凝目一望,發現是鮑臻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