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啼笑姻緣  第九十三章 拳儇施恩阿牛哥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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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黯沉,滿院的樹木濃蔭,被暮色染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開著,迎進房間裏的不止有秋風秋雨,還有更多的暮色。夜涼如莫愁湖的水,悠悠柔柔的、顏色清一。葆君剛到門口,聽見一陣隱忍的、顫栗的、遏抑的啜泣聲,心裏猛然一怔。她滿腹孤疑地推門而入,發覺我半伏在床榻上懷抱繡枕獨自傷慟。刹時,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喘不過氣。她沒有靠近,腦海裏飛快地判斷著我哭泣的原因。不用說,大概還是由於上官黎的原故。那個十惡不赦的癮君子,欺騙了所有人對他的感情、對他的期待。
    葆君放慢腳步走近,悄悄坐在我的床榻邊沿。我一回眸,發現葆君用一種探索的目光望著,趕忙試淨了眼淚。葆君說:“姐姐,你不必隱瞞我。你受了傷害,受了他的哄騙。”我的臉龐上淚痕微濕,我過度的傷心經常會導致我的身體不由自由主地振顫。“妹妹,”我抓住她的手,自責自怨地說:“我的婚姻究竟是對、還是錯?你告訴我。”葆君的眼眸濡濕了,她望著我略微暗黃的臉龐上被淚水塗花的脂粉,望著我略帶驚悸的眸子飄忽不定,難過地搖頭道:“姐,這就是命運!多少人羨慕你嫁入了豪門,你富貴如金枝的身份,與你高傲的地位,你袒然麵對現實生活吧。”我低下頭,望著枕頭上一對戲水鴛鴦,想起當初來山莊時的情景。三年前,一個春光漫爛、鶯歌燕舞的江南日子,我被上官黎從勞務市場招聘進香墅嶺。當時,我看著飛簷挑脊,紅磚綠瓦,樹木蔥籠的山莊,以為置身於一個夢寐以求的天堂中了。豐潤的薪水,帶給我無盡的動力。奢侈的貴族生活,使我大飽眼福。那時候,我怎麼也無法料到,會與上官家族的大長子上官黎結為連理。我又想起了喻宥凡。他對我關心倍至,像對待親人一樣悉心嗬護我。那時候,我感動極了,一度以為將來會委身於他。不料,後來上官黎逢遭挫折後,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為此,我的人生發生了巨大轉折。所有的海誓山盟不過一場夢。夢醒了。我真正感覺到涼意。葆君望著我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深深為我傷心寒惻,新婚不到一個月,上官黎就進了戒毒所,人之常情未免心灰意冷。現在,看見我由衷傷感,竟為我感歎——命運為何如此安排?突然,葆君轉念一想,不能讓我總是獨守空房吧,應該讓我排解一下心情。於是,葆君靠近我,溫婉地說:“姐,你別往心裏惦掛。你換上衣裳,咱們到鎮上跳舞去。”“跳舞?”我一蹙眉,稍顯激動。葆君神秘兮兮地點點頭,道:“聽說,鎮上有位官員為她的女兒開辦舞會,前往者免費進入舞場。姐,反正你難消寂寞,不如隨我一起走吧。”我有些遲緩,凝神思索。我怕公婆知道,會讓人覺得新婚媳婦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推脫說:“妹妹,我怕公婆知道會埋怨,再說黎哥不在,我們獨自外出不好吧?”葆君一聽,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姐,隻因黎哥不在,我們才敢出門呀,你想想萬一他在,我們怎麼可能隨便出門。姐,你聽我說,現在收拾收拾,我們一起去。”我經不住葆君的軟磨硬泡,隻得應允了。我下了床,在衣櫥找了一件深紅色緞子旗裝,問葆君:“這件衣裳怎麼樣?”葆君望了望,道:“姐,戴哪串項鏈?一定要搭配得當。”我便從梳妝台的抽屜裏找出一串瑪瑙項鏈。葆君為我盤了一個簡約的淑女髻。收拾停當後,兩人準備出門。門外是個小小的庭院,有鬆柏幾棵,草木幾叢,間中還有幾朵清香小花,怡然開放。門前是個走廊,通往院外。在門前四尺處,有青石台階,連著院子和走廊。我們剛走出門,愕然望見門口坐著一個人。葆君一望,原來坐著癩頭黿。
    葆君問道:“你為何坐在門口?”癩頭黿仰起臉,慢吞吞地說:“姐姐,我在等你。”葆君一聽,感到驚訝:“什麼,你在等我?癩頭黿,哪兒不舒服了嗎?為什麼要坐在這兒等我?”癩頭黿抬起憂傷的眸子,微笑一聲:“我看見姐姐來這兒,就一個人隨來了。姐姐,我想聽你給我們講故事。”葆君陡然一驚。原來,自從癩頭黿來到雁歸樓後,她就常常去和他們聊天。有的時候,會給他們講一些鬼魅狐怪的故事,於是癩頭黿就記住了。晚上,他在院中玩耍,眼看葆君步入雪瓊樓,竟悄悄隨來。見她遲遲不出來,一個人幹脆坐著打盹。這一等險些睡著。現在,葆君望著除了好笑,隻剩下憐愛之情了。葆君將他扶站起來。癩頭黿望著我們衣裝光鮮,問道:“姐姐,你們要上哪兒?”
    葆君笑道:“我們去鎮上跳舞,癩頭黿有事麼?”癩頭黿一聽說我們要去鎮上,頓時興趣高漲。癩頭黿眨著眼睛躍躍欲試地說:“帶我去吧,我也要跳舞。”我望望葆君,責怨她,不應該告訴我們的行蹤。隻是話已出口,已無法挽回。看著癩頭黿懵懵懂懂的樣子,我的心酸軟了。隻聽葆君說:“不行,絕對不行。癩頭黿,我們是去跳舞,不是玩你懂嗎?”癩頭黿似懂非懂迷茫地望著,垂下了頭。我一看,倒生出幾分寵溺,對葆君說:“要不然帶上他,反正他一個人挺寂寞。”葆君說:“堅絕不行,他去了我們隻顧著他啦。”我一時沒轍了,隻能搖了搖頭。癩頭黿一看我們姐妹不願帶他,便漠漠地轉身走了。
    藕香榭裏,寬闊的地麵上用鵝卵石鋪砌路徑。有人工培植的草坪,夜風襲來,樹葉竹枝輕輕搖動,一陣青草幽香傳來,異常清淨。芭蕉樹幽幽清涼,寬闊的大葉麵像把扇子,在風中不停地顫動。我和葆君借著月夜走出香墅嶺,一會兒功夫,就來到鎮上。我們步入歌舞廳,看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歡暢的音樂像綢緞一樣讓人舒心。我們在一處燈影綽綽的角落坐下,服務生給我們的桌上擱了一份時令糖果盤。我環望眾人,達官顯貴,浪蕩公子,平頭百姓混雜其間。舞樂開始後,一位男士謙謙有禮走上前,誠邀我跳一支舞。我微然有一絲羞赧,但我明白,既貴為金枝,這些重要的社交禮儀豈可落於人後。葆君看出明堂,催促說:“姐,跳舞吧,出來就是跳舞的。”我聽完後,答應了那位男士的請求。男士翩翩有禮,一望我嫋娜生姿,舉手投足不卑不亢,笑道:“小姐年芳幾何?是芙蓉鎮人士嗎?”我顧昐生姿,搖搖生輝,輕啟朱唇道:“時年二十二,現已成家,在香墅嶺。”男士有些驚訝,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聽說,山莊迎取了一位貧家小姐,你可知嗎?”我輕咬嘴唇,回過臉畔,不敢抬頭看。
    歌聲停歇,跳過一曲舞,男士將我送回原坐之處,道:“小姐的舞跳的真好,日後有緣一定與小姐再跳一回。”我輕然頷首,緋紅的臉頰上綻出一片石榴紅似的喜悅。
    舞會遲續進行,我同葆君卻早早退場。我擔心公婆知道了會生抱怨,遂不敢久久逗留,拉著葆君準備返回。夜色溫涼如水,半彎新月掛在夜空,散發出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景德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路旁樹蔭匝地,不知何時,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驟然掠過,路麵上隱約望得見斑駁的雨珠,或有一小片蓄積的水漬,反射著霓虹燈的幽光。一切都寧靜的出人意料。我們比肩慢走,穿過一條柏油路,走入臨近山莊的一條巷道。夜暉像輕紗,像煙嵐,像雲彩;掛在樹上,繞在樓簷,罩在城邑上,藏在花叢中。一會兒像奔湧的海浪,一會兒像魚鷹在翻飛。霞煙陣陣,浮去飄來,一切的一切,變得朦朦朧朧的了。頃刻間,這乳白色的輕靄,化成冰晶玉潔的露水。落在路麵上,飄在樹叢中,滴在人的身體上。人們吸進這帶有野菊花藥香味兒的氣息,覺得有點微醺。每個芙蓉鎮的人已習慣了野菊花藥香味兒,它能治疾除傷。
    我們剛拐進深巷,葆君就發現身後有人影蹀躞相隨。她心間一凜,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說:“姐,後麵有人跟著哩。”我一聽,頓時慌張不已。我記得先前與自己跳舞的那位男士眉宇間掛著一絲詭譎邪笑,便斷定是他。我們不敢停步,加快步伐朝前走。即將到拐角處,被兩個人影攔住前路。“你們是誰,想要幹什麼?”葆君擋在我的身前厲聲問。攔擋者一臉獰笑,月光下,他的表情誇張至極。陰差陽錯,他——居然是那個無惡不作的綠鷂子。
    綠鷂子帶著他的鐵杆兄弟,在先前的舞會上被我的美豔所傾倒。起初,他打算同我再跳一支舞,誰想回眸間,發現我和葆君走出了舞場,這才在驚亂之中緊隨而出。一路上他數次想攔擋我們,但是猶豫不定。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在巷道中動手。現在,他橫立在我們麵前,露出淫虐放縱的笑意。
    綠鷂子目光溫柔地望著我,見我翩然出塵,窈窕出彩。“小姐,你不記得敝人了嗎?”他說。我一望,果然是先前那個舞伴。“怎麼是你?難道你有事?”我惴測地問。綠鷂子走近兩步,望了望身旁的葆君,故弄玄虛地問:“她是誰?”我回道:“我妹妹。”綠鷂子笑了笑,惡相乍現,說:“讓她走開,我和你單獨說幾句話。”我聽了直覺得好笑,但,這個相貌堂堂的偽君子,使我無論如何不願把他與強盜、或是劫匪等聯係在一起。我氣忿地望了一眼,對葆君說:“走,不要理他。”說完,我們徑自往前走。還沒走前兩步,綠鷂子一個縱步閃身,伸開臂膀將我們再次攔住。我全身一陣冷顫,似乎每根發髻上的頭發都瑟瑟而立。淒美的月色照在我微帶紅暈的臉龐上,我的雙眸中含出惶難的淚光。我強掩驚懼,步步後退中,大聲斥責了一聲。
    我大聲道:“你不要過來,否則我要喊人了。”綠鷂子哪兒管得了那麼多,他狂笑著、猙獰著,咧著大嘴,張牙舞爪地靠近。“小姐,你已經讓我動心了。我喜歡的女人從來都逃不了。隻要你讓我吻你一下,我就放了你。”葆君聽後大喝道:“流氓,你休想占我姐半點便宜。姐,別害怕,有我在呢。”葆君擋住了綠鷂子。綠鷂子一看葆君不畏他的淫威,使他好事難成,不由得火冒三丈。
    綠鷂子道:“操×狗娘的,小婊子敢管老子的閑事?”他推開了葆君,葆君一不留神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妹妹,你沒事吧?”我唐然一驚,俯下身剛想扶起葆君,綠鷂子已躍身上前擁住了我。“你,壞蛋,你這個壞蛋。”我拿著黑色挎包拚命地打向綠鷂子。綠鷂子抬起胳膊用手遮擋,葆君也給我幫忙,兩人將綠鷂子逼迫至牆角。牆角正有一株綠葉稠茂的柳樹,細柳垂青拂掃地麵。綠鷂子無處藏身,躲閃進柳樹後。此時,他身旁的兄弟一看架勢,上前攔擋我們姐妹。綠鷂子緩了一口氣,從柳樹後鑽了出來,在地上啐了一口。
    綠鷂子道:“呸,老子還不信拿你們沒辦法了?”他向兄弟打了個響指,說了一個“上”字,兩人竟像兩隻鬣狗,死乞白賴地向我們步步靠近。“救命——”葆君一怔,將我推了一把。我恍然一驚,明白過來。於是,我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姐妹,在夜半時分,一條黑幽幽深巷裏,撒開腿向前奔跑。
    一直跑出數步之遙,突然,夜晚寂靜的深巷裏傳來一聲喝吼:“小姐莫怕。”之後,一個袒胸露背的英雄從天而降。我定睛一看,他不是別人,正是搭救過我性命的阿牛哥。隻見他像一麵牆極具壓迫感,叉腰佇立,擋在綠鷂子前麵。綠鷂子驚詫地停住腳步,同阿牛撞了個滿懷。阿牛雙手一抬,往綠鷂子胸口一推,大喝一聲:“蠢貨!你們休要在調戲良家婦女。”綠鷂子凝眉一瞧,眼前之人,虎背熊腰神態矍然,使他心中一怔。“你是誰?膽敢阻撓老子的美事,欠揍!”他不由分說,一拳直衝阿牛的麵膛。阿牛輕一閃身,順勢將這一拳給化解了。綠鷂子“啪”,打了一個響指,對他兄弟又說了一個“上”字。兩人便左右夾擊四拳齊上,朝阿牛擽撲而來,怎耐阿牛似有功夫藏身,根本不懼他們的花拳繡腿,三下五除二,竟將二人掀翻在地。綠鷂子明白情形不妙,“啪”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站起,喚上他的兄弟,一拍屁股,瘸著半條腿開溜了。阿牛打跑了兩個流氓,再看我和葆君怯自顫栗,抱成一團,佇立一旁。“甭怕啦,他們已經逃跑了。”阿牛拍了拍手,嘿嘿傻笑,走近我。此時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為在夢裏,又遇見了恩人。我愣愣地望著阿牛,半天也沒有緩過神。“怎麼了,還怕他們嗎?”阿牛溫情似水的目光繾綣地望向我。我便相信了,眼前之人就是阿牛。“阿牛哥,怎麼是你?”我立時嗚咽起來。“姐,你認得他?”一旁的葆君膽戰心驚地望著麵前體魄健碩的男人。我笑道:“他,他就是在翠屏山下救,救過我的阿牛哥。”葆君打量阿牛,朱唇輕抿,似笑非笑。生猛威風,秀氣似女子般的葉眉之下是一雙深黑色瑰麗眼眸,眼角微微上挑,更增添撩人風情。葆君心裏高興,挽住我的一隻胳膊,急不可待地說:“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緣分,他總是在你危難之時出現,難道是上蒼的旨意嗎?”在這一刻,我被麵前男人徹底地征服。我像是在夢靨之中,一顆本來漸漸冰結的心開始慢慢融化。一陣清風吹過,阿牛額前柔順的發絲飄起,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黑色的發映著漆黑的眼眸,仿若晶瑩的黑曜石,清澈而兼有撩動人心的溫柔。標誌的五官,飽滿的膚質如同千年的古玉,無瑕,蒼白,微微透明,而又有一種使人著迷的幻香之味。唇邊總是帶著一抹弧度,美麗妖冶中有一種深深的自信。阿牛望著我眸中蘊含楚楚憐人的淚水,心裏一酸,眼眶急速濡濕。在一彎泠泠的月光下,阿牛袒言:“當我在舞會場看見你時就想打招呼了,但未來得及,你們已匆匆走出了舞場。我望見你的背影,當時想追出來,然而,我看見兩個躡手躡腳的男人探量著,便起了疑心。我生怕你們會遇上壞人,一路尾隨。果然不巧,在巷道裏發現了兩個流氓的無恥動機。現在好了,你們不用怕,一切都安全了,有我在。”我的心依然在持久怦顫。我太感激這個人了,他是我的天使,總是出現在我最危難之時。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麵前偉岸的男人了,哪怕是一句溫馨的話語。我佇立原地,心存無限感念。阿牛發現我遲遲未緩過神,知道我肯定被嚇壞了,一拍胸脯說:“走,我送你們回香墅嶺。”
    一路上,我漠漠無語。我的旗裝在瘋狂地奔亂中扯坼開了,我的腳也嚴重崴傷了,沒走出幾步,就因疼痛而無法動彈。阿牛見狀,毫不思索地蹲下身,將我背在他的身上。我爬在他寬闊的脊梁上,嗅到了濃鬱的體香,一種香墅嶺裏荷蘭百合散發的沁香,淡淡地飄溢在我的周圍。我用雙手緊緊攏住阿牛的脖子,任他背著走入香墅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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