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啼笑姻緣 第九十二章 癩頭黿孤星閔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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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夜空中璀璨的星鬥伴著一輪圓月閃爍著,晚風牽起衣裙,微微倒有些涼意,流螢舞動,亂影在夜色裏將我失落悵然的心牢牢羈絆。我慢慢走向花園深處,眼中含著一包誰也不易察覺的淚水。我走近一株芭蕉樹下,坐在綠茵茵的草坪上,彎屈雙膝,把頭深深地埋入腿中。正在我萬分痌傷之機,喻宥凡出現在我的身後。
喻宥凡望見坐在草地上的我,笑道:“淑茵,為何獨坐於此?”我臻首微垂,撒謊說:“天太熱了,我坐在樹下歇涼哩。”喻宥凡信以為真,失口笑道:“我以為看錯人了,果真是你。淑茵,新婚燕爾,你感覺開心嗎?”我淒楚而笑,似秋風蕭瑟裏顫栗的一朵花。喻宥凡一直納悶,我新婚當天,為何會騎馬出走?現在竟覺得機會來臨,於是探究地問:“淑茵,你能告訴我,那天為何走遠路嗎?”我眉心微惻,覺得難過,半餉,未予答複。喻宥凡拈著一枝秋菊,看見我閃淚的眸中仿佛有一絲難言的實情,心裏便惴惴不安。兩人正無言以對,刹那,耳畔傳來一陣熙攘的吵鬧聲。我著實一驚,心想,為何有這般暄嘩之聲?我不由分想,向傳來聲響的地方奔去。待我來至雁歸樓下,癩頭黿正坐在地上耍潑哭喊。我問桂花嬤發生了什麼情況,桂花嬤隻說癩頭黿想家了,要離開山莊回他的家。我吃了一驚,低頭望著,見他身單力薄,兩隻蠟燭一般粗細的胳膊,用手捂在臉龐上,像冬天一隻草原上流浪的野狼。他身上是單薄的粉色棉秋衣,一雙鞋已遠遠踢開,身上不知何故搞了一身水。我哄撫著他。誰知哄勸了半天,癩頭黿依然想回家。我一時不禁茫惑了。他是從芙蓉鎮上救助回來的流浪孤兒。我記得他剛到山莊之時,一身襤褸,頭發淩亂,臉孔發皴,全身上下,到處是一塊塊被人毆打過的淤青。將他救助回山莊後,我給他洗了澡,剃了頭,穿上新裝,原來還打算聯係一所學校,讓癩頭黿念書。但沒有想到,現在,他居然又耍潑,任誰也哄寵不乖。桂花嬤給他拿來糖果,也被撒落到地上。他還將桂花嬤的胳膊咬了一口。桂花嬤年紀已大,被一番折騰,當時便癱坐地上。眾人一看情形不妙,紛紛搖頭避讓。此時,我與喻宥凡相顧失色,這種情況我也是頭一回遇上,一時不知所措。癩頭黿坐在地上大聲地嚎哭。眾人皆交首接耳想對策。恰在這時,來了一個人化解了鬧劇。上官嫦一個人在園中散步,當聽見雁歸樓哭喊的聲響,趕忙踅步而來。她看見癩頭黿坐在眾人中間的空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叫。她走上前,蹲在身旁耐心勸導。癩頭黿一瞧,上官嫦來了,一雙炯炯有光的眸子像看見了親娘,立時來了興趣。他告訴上官嫦想家了,想孤零零的奶奶。上官嫦萬分同情地撫著他稚嫩的臉孔,答應帶他看望親人。於是,癩頭黿在上官嫦幾句貼心的話語中停止了哭泣。
癩頭黿在痛苦和興奮中度過了一夜。天一亮,他早早起床,等候著上官嫦帶他看望奶奶。上官嫦信守諾言,穿著一身青蒼色銜流蘇長擺裙,將滿頭長發挽於腦門後,白皙的臉孔透出淡淡的紅暈。她給癩頭黿戴上一頂帽子,與我、喻宥凡三人到鎮上尋找他的奶奶。
癩頭黿奶奶的家在偏僻寂靜的烏巢巷深處。一條青石板路彎彎曲曲,一直延伸至他家門口。我們走進發現,原來,是一幢掉盡磚伢牆麵斑駁的兩間土房,和一片十平米不到亂糟糟的小院。一個老態龍鍾的婦人,正拿著一張草席抖蠹蟲。“奶奶,”癩頭黿一見婦人,立即奔上前,撲進她懷中,“我可想你了,奶奶你還好嗎?”婦人望見孫兒來了,眼淚直往外湧。她扔下草席,抱著癩頭黿,吻了又吻。癩頭黿抬起目光審視眼前至親之人,喃喃地說:“奶奶,是他們救了我,還安排我住在了香墅嶺的雁歸樓,奶奶,他們是好人。”老婦人凝眸我們,見我和上官嫦、喻宥凡眉目和善溫靜,激動地說:“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孫兒,快進屋裏坐吧。”
癩頭黿奶奶駝著腰,給我們倒上茶,坐著含淚道:“我的孫兒命苦。他爸死的早,媽又改嫁了,我供養不起,學也上不成。你們是好人,我該怎麼報答你們哩?”我淡然一笑,道:“老奶奶您別這麼說,如今是共產黨的天下,老百姓的事就是共產黨的事。您別擔憂,我們會將您的孫子照顧好。我們會給他吃,給他穿,還會供他上學。老奶奶,他是想您了,才回來看您。”老婦人從一個相框架上顫抖地取出一張照片,遞給上官嫦。“你們看,這是他父母親,原先和氣的一家,但現在沒有了。”她說著抹了抹眼淚。
上官嫦望著照片中的一家人,充滿溫馨和美滿,然後把照片又遞給我和喻宥凡。上官嫦打量癩頭黿曾經住過的簡陋的家,對老婦人忱忱地說:“老奶奶您別擔憂,以後您孫子來山莊後,由我們負責他的一切。您隻需要照顧好自己,把他交給我們。”老婦人僅管於心不忍,但知道我們是為癩頭黿好,便答應了。上官嫦望著老婦人,一臉麻褐斑,兩隻深眼窩上耷著厚厚的眼皮,瞳仁枯黃,盈濁間閃射幽幽黯光。她的一條瘦伶伶的胳膊上,戴著一隻年代久遠的景泰藍手鐲。上身穿的一件反白藍底格子衫,衫領、袖口泛出一層油膩、汙垢。而她,矮小的個子,讓人覺得像個侏儒。她望見孫兒,心中愁腸百結,神色間透出難以抉擇的表情。她心裏過意不去,將攢下的十塊錢,塞給了癩頭黿。“孫兒,快點長大,長大後就能養活自己了,奶奶也沒辦法啊。”老婦人撫摸他的頭,嗓子嘶啞地說道。上官嫦抓著老婦人的一隻手,心有感觸地說:“別擔心,從今往後呀,隻要他聽話,會不愁吃、不愁喝的。”
老婦人注視著上官嫦,一顰一笑,盡現柔情雅態。旦見上官嫦:身材高挑搭配時尚的裝束。一張秀臉,眼珠子黑漆漆炯亮亮。兩頰暈紅,媚於語言。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約摸十七八歲,竟是一個絕色麗人。老婦人啞聲道:“一看姑娘就是個大家閨秀,長得多俊。我娃兒有福氣,有口飯吃了。”上官嫦一望,老婦人家境困窘,覺得不忍久留,掏出隨身帶的二百塊錢給了她。而癩頭黿見過奶奶後,隨我們興高采烈地返回了香墅嶺。
一日,我寂靜地坐於窗下,望著月明星稀的夜空,紫茉莉淡淡的芳香不時飄入,心間無比惆悵。一連幾天,上官黎全無蹤影,使我胡思亂想:那個“殘忍”的癮君子,一定在外麵招蜂引蝶呢。或許又在外麵同浪蕩少爺們在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呢。我守候著漫漫長夜,幾乎是油盡燈枯,人浮於世了。終於,在我馬上支撐不住的時候,聽見一聲門被拉開的響動。我急忙相迎,原來是上官黎回來了。隻是他醉眼腥忪,渾身散發濃鬱的酒氣。我斥聲問:“黎哥,你怎麼又喝酒了?”說完,我讓上官黎坐了下來。我為上官黎倒了一杯解酒的蜜梨汁,接著,扶他躺在床上。我滿懷無盡淒愁、輕輕用毛巾揩試他的臉頰。百般嗬護,萬分柔情,我要讓自己做的無愧於心,讓自己在上官家挑不出任何瑕疵。眼望他,我的心已痛到深處。這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丈夫,難道是我衷於一生的愛情歸宿嗎?這個我曾深愛過的男人,竟是如此一副不醒人世的嘴臉,讓我如何不心痛。
天亮了,我繞過一架名為“蝶戀花”的大理石方屏風,在並蒂雙蓮衣紗廚櫃裏,找出上官黎的三件便舊衣裳。我說:“我想好了,咱們立即上杭州戒毒。這些衣裳我準備出來,同爸媽商量之後,我們馬上起程。”上官黎目光幽沉,臉色木然,嘴角和臉部一陣痙攣。他覺得有愧於親人,有愧於摯愛之人。他轉過英俊的臉孔,用嬰兒企求奶水一樣的目光打量我的背影。
上官黎道:“你真要送我去戒毒?”我愣了一下,心裏酸軟,憂慮地說:“嗯!再不去戒毒,我怕會悔了你的一生。”他坐著穿襪子,嘴裏嘟噥不停:“戒毒……恐怕需要很長時間。淑茵……要不然我們,我們以後再去行嗎?”我登然一聽,怒不可遏:“這怎麼可以!事到如今,你還想隱瞞什麼。再不去戒毒,隻會貽害你的終身。”
上官黎挪下床,雙手叉在腰間望向窗外。旦見園中:綠草萋萋,迷霧蒙蒙。柳條垂拂青磚上,榆樹壓枝風中擺。茱萸青翠蒼蒼,篁竹抽葉鬱鬱。滿園芳草彌漫,桃杏結滿果實。扯葛藤、蔓草深,翠蘚堆藍,雲浮蒼空,光搖片片煙霞。正望著出神,一群工人喧喧鬧嚷,在王瑞賀的帥領下,直往毓秀樓而去。他陡然一驚,急忙朝房外走。
我大聲喊道:“你要上哪兒?外麵在下雨哩。”上官黎不回頭地急道:“工人們慌慌張張的,難道有什麼事情?我去看看。”上官黎走出雪瓊樓,徑自奔向毓秀樓。待來到客廳,見眾人圍簇上官仁,像無數鳥雀一般嘰嘰喳喳地說:“我們的下屬部門,需要大批蠶桑絲,但現在收購量嚴重滯後,前一批綢緞布料,質量就達不到標準。”上官仁一手拈煙,一手看製圖冊。俄爾,笑道:“這個問題我們早已商量過。不是工人把關不嚴出的差錯,也不是蠶桑絲質量不合格,確實是因我們吹毛求疵了。你們不要相互埋怨,蠶桑絲不足,我們會督促養蠶戶加緊養蠶。一時緊缺是暫時的。”正說話呢,上官嫦一身雪蓮色百褶裙從樓上走下來。眾人一望,見她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在每個人臉上轉了幾轉,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璧玉稀世,美石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
王瑞賀笑道:“既然上官先生胸有成竹,那我們的工人就放心了。依先生看,我們芙蓉鎮的養蠶戶能給我們及時供應蠶繭嗎?”上官仁微笑著,一麵吩咐玉鳳給眾人沏茶,一麵彈了彈煙灰。他環望眾人,全身已被雨水淋濕,個個急不可耐地盯著。上官仁道:“蠶繭供應短缺是暫時的。那些養蠶戶非常用心,我相信他們能按時供應足夠數量和質量的蠶繭。”
上官仁問上官嫦:“機票是否預定了?”上官嫦手扶樓梯一個人立著,半天才冷冷道:“預定了。沒有人幫我,我已預定了。”上官仁一回眸,問上官黎:“黎兒,你沒有幫她買票嗎?”上官黎漠漠地坐在桌邊,用手旋轉茶杯。近一個禮拜了,他一直在外麵鬼混,哪裏顧得上妹妹返校之事。“不!沒有。”上官黎有些六神無主地說。上官嫦走下樓梯,玉鳳走上前,問:“小姐,您想吃什麼告訴我。夫人吩咐過了,讓我燒幾道好菜給您吃。”上官嫦看看腕上手表,已經九點整了,隻說:“做蓴菜羹和荔浦芋頭,再做一道醪糟湯。”玉鳳聽了,回道:“好,我馬上準備。”上官仁問:“幾點的飛機?”上官嫦怏怏不樂地說:“下午四點。”
一日,我隨同上官黎,兩人前往杭州的一家戒毒所。為了讓上官黎戒毒成功,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接待我們的戒毒所管理人員詳細詢問了上官黎的情況,將他安排進了最好的戒毒室裏。這次戒毒,按照規定至少滿兩個月。期間不能外出,不能吸煙,更不能複食毒品,否則將前功盡棄。上官黎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一定能順利戒毒成功。我又相信了他的話。
我在陪伴上官黎戒毒期間,傳來了喻宥凡與王鑒珩結婚的消息。還聽說喻宥凡為了延續王鑒珩的遺訓,特意辭去了紡織廠的工作,而是專門飼養王鑒珩生前那批蠍子。
一日,我回到香墅嶺一個禮拜了。我突然想起事情,應該前往斜陽穀,探望一下搭救過我的老漁夫。起初,上官仁也賞賜給他們錢財,但,它是代表了整座香墅嶺,代表了上官家族。我心裏耿耿於懷,老漁夫的深情厚意實在令我感激不盡。這一天,天高氣爽,陽光明媚,我在家閑來無事,於是想拜見他們。我照樣穿上簡約馬仔裝,帶上厚重禮物,騎上駿馬,快樂地走出了山莊,一路上我唱著歌: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走在山花漫爛的路上,我歌聲一轉,接著又唱:
野花如繡,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複春!”
我一路謹慎地來到老漁夫家,將貴重禮品敬奉上。誰知,老漁夫受寵若驚,拒絕收留貴重的禮物,擺手說:“丫頭,這些重禮我們哪敢收呀,你是大戶人家的貴媳,救你一回,我們算積攢陰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聽大伯說,拿回去吧。”我有點犯難,好言相勸:“大伯,我淑茵的命是你救回來的,這點禮物不算啥。您一定要收下,否則我心裏不好受。”阿牛撓著頭發,笑嘿嘿地對我說:“我們是窮人,受不了你們的富貴金銀。淑茵,聽我爸的話拿回家吧。”我依然執意不肯,老漁夫思來想去,便笑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