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啼笑姻緣 第九十一章 父審子貪腐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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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闌珊,暖陽照在紗窗上,襯出一片青翠的芭蕉葉。我靜靜坐於窗下,耳聽梅枝上黃鸝淒厲的叫聲,心緒迭瀾。葆君發現我悒悒寡和,推開手裏繡架,問:“今天是你新婚的第二日,難道姐心裏有事?”我拿過她的幾副繡品看,是《峨眉山月》《姑蘇夜月》《盧溝曉月》和《滄海湧月》四副,岔開話題問:“妹妹,此一年繡了多少副圖,可曾記得?”葆君倏然一愣,掰住指頭一算,笑道:“共三十副。姐,問這個幹嘛?”
我含眉輕顰,不料,一滴淚泫然落下。葆君猛吃一驚,倚近我:“姐,你這是咋了?新婚大喜的日子為何哭開了?”我稍作喘息,發現無意間已失態,趕忙說:“這年頭已活得不知日子啦。我沒有事兒,妹妹,爹娘正在毓秀樓和上官家慶賀,你也別坐著繡了,出去瞧一瞧。”
說完,我走出了夢蕉園,一個人恍惚地走向了後院。我垂著頭望向腳下的花朵,還有青茵茵的草叢,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鹿囿旁。三個耄耋退伍老兵攥著大把的青草,給鹿群喂草。退伍老兵中,有我認識的,也有陌生的,我看著他們在歡樂暄笑。突然,一個男孩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傳來,三個退伍老兵驚慌失措,隨之呼喊:“壞了,癩頭黿從馬上掉下來了。”我聽得清楚,心裏登時一驚,急忙奔向了馬廄。果然,在那匹駿馬的身旁,一個男孩嗚咽痛哭。“早已經告誡你了,那馬不能騎,你偏不信,你這孩子。”一個老人朝他指責道。
男孩約摸八九歲的樣子,長得虎頭虎腦,操一口濃重的閩南音。我問他爸媽在哪兒?他嗚咽地說:“爸爸在前年冬天捕魚時遇上風暴死了,媽媽閑貧愛富,另嫁他人,把我留給了奶奶。但奶奶年勢已高,管顧不了我,就一個人在街上四處流浪。”當我得知他上過一年學時,不竟為他深深惋惜:“你應該去上學,怎麼流浪到此處來了?那你叫什麼名字?”男孩眨著大眼睛,回道:“有一個真名,叫錢錢。大家已習慣叫我癩頭黿了。姐姐,你真好。”我傷感地抿嘴一笑,在他頭上撫了撫。正在此時,桂花嬤急匆匆拿來一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快,給孩子抹抹,一會兒準見效。”她說。我望著眾人手忙腳亂地給癩頭黿上藥,再望桂花嬤,七十將過,穿著碎花小襟衫,斜梳平茹頭,眼睛倒明亮有光,柿子臉,鑲一口金牙,軟耷耷的耳朵上戴著一對碧綠色的小耳釘。她動作靈利,一隻左手上,輕拈一朵菖蒲花,閑來無事的樣子。我見過她一兩回,但是沒有搭過話。我望著桂花嬤熱忱利落,問:“大媽是芙蓉鎮人士嗎?”桂花嬤爽朗地答:“是的閨女,我是本鎮人。”我又問:“緣何兒女不伺候到這裏來了?”桂花嬤拈著花瓣,展眉笑道:“兒女都在鎮上,是公務員。由於自己年歲已大,怕給兒女們添麻煩。一個人跑來雁歸樓做工、頤養天年。”桂花嬤一看,我一襲月白色水滴領旗裝,畫眉塗唇,清秀豔麗,竟滿心好奇。她拉住我的一隻手讓我講述過往事,我就將自己的經曆告訴了她。桂花嬤感歎不已,淚眼淅瀝。我從雁歸樓走出來,心裏煩悶異常,隱隱驕躁不安,一個人回了雪瓊樓。
秋色裏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縈繞著飛簷挑脊的整座山莊。僅管有好花好景整日相伴,我依然覺得失落迷茫。也許是由於內心空虛,也許是由於連日勞累使我筋疲力竭,總之,我一時半會也不想待在山莊,隻想到外麵透口氣。我換下月白色旗裝,穿上一身正統的馬仔裝,走出樓來到了馬廄邊。我牽上駿馬。我走在前,馬隨在後,大大咧咧地朝山莊外走。
我慢悠悠地牽著馬,橫穿橘園旁的柏油路,居然抄一條長滿枯藤和荊棘的小路逶迤而去。日光眩目,明晃晃地照耀在頭頂,僅管已是早秋季節,滾熱的溫度使我大汗淋漓。路兩旁長滿高大的灌木,灌木深處有嶙峋的山石,還有一汨潺潺的溪流。溪畔長滿葳蓐的綠茵,綠茵上又結著白色、黃色和粉色小花。青蛙呱呱地叫個不停,偶爾一隻黃鶯飛過我身旁。
大約一直走了半個時辰,我覺得口渴難耐,於是在溪畔停步。我挽起了衣袖,蹲下身掬起溪水猛喝兩口。溫暖的陽光照射的我微微困倦。我爬伏在一塊大青石上打起了盹。誰知,剛要闔上眼,一條蛇從溪水中遊繞而來,趁我疏忽大意,在我腿上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啊呀”一聲,看見蛇吐著長長的舌蕊盤疊在地上。不出片刻,我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口泛酸水。難過之中,我意識到像是蛇毒慢延全身,於是緊忙站起來,靠著最後一點力氣爬上了馬背。
我的馬馱著我走入一條隘道裏。兩邊青山聳立,高陡而險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石崖間隙,有蒼鬆古槐和參天的千年灌木,深幽而暗密。
暮色已堆積在天邊,正逐漸地、逐漸地向四周擴散。叢林深處及山穀,逐漸昏暗模糊。幾縷炊煙,在山穀中疏疏落落飄向空中。一隻孤鶴,正向蒼茫無際的雲天飛去。整個郊原裏,呈現的是一份荒涼的景象。我繼續往前走,隱約間出現一張巨大的漁網,還有倒叩的木船。天際底下,一綹昏光閃耀,閃露幾處漁民的房舍……
這天黃昏,一個漁夫從山麓下經過,在半路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他把我帶回了家,卻不甚讓馬溜脫了。老人將我平放床上,給我的傷口敷上了專治蛇毒的藥,又特意給我煎熬草藥,將我扶穩坐正,往我肚裏猛灌,像給奶羔的母羊嘴裏添料一樣。依稀中,我聽見有人喚我,使勁一睜眼,一個白發蒼蒼的漁夫,與一個體態健碩的男子正急盼地望向我:“姑娘……姑娘……”我哼了一聲,再次閉住了眼。夜色濃重,落在我蒼白的臉頰上,我靜靜地躺在一張簡陋的木床上。我的手指輕輕一顫,幹癟的嘴唇稍稍張了張,意識在慢慢恢複。
而在香墅嶺裏,眾人正在為我和上官黎的婚宴歡慶得手舞足蹈。他們歡天喜地,劃拳行令,歌舞升平,已經喝得心旌搖曳,天昏地暗了。
晚上九點鍾,眾人中有人發現我不見蹤影,頓時慌了手腳。“黎兒,自己的媳婦你也沒有看管好,你就是個不孝子。”上官仁喝得酩酊大醉,當知道我不見了,指著上官黎的鼻子破口大罵。上官黎垂著頭一聲不吭,像一隻挨過揍的袋鼠,呆板疲靡。他也弄不明白,一個好端端的人會去了哪兒?蕭老太太拄著藜木杖急的直跺腳:“造孽呀,造孽!大喜日子,新媳婦不見了,成何體統。”梁婉容也著急了。她派人找遍了山莊裏裏外外,甚至尋問過了醉春和映薇,也沒有打探到我的消息。她臉上泛紅,眼含淚珠,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沙發上。上官嫦拿著手機,慌裏慌張地說:“媽,媽,你別著急,一定會找到嫂嫂的。”我爹臉色發紫,渾身顫栗,微有不祥之感,說道:“要報案嘛,要報案就趕快。”我娘抹著眼淚嗚嗚地哭個不停,坐在一張藤椅上。一時之間,上官家族上下都急亂了章法。“不,先不要報案了。”上官黎說:“她一定躲起來了,她不想見我,也許是和我賭氣哩。”上官仁一聽,厲聲道:“難道是你把她氣跑了?你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會讓她不辭而別?你……”上官仁張大嘴巴,怒視著。上官黎說:“她一定是騎著馬出走的,也許不會離開太遠。”上官仁盯著上官黎說:“那,她總要回來的吧。現在都幾點了,一個新娘子大婚之日莫名其妙地玩失蹤,傳揚出去,我上官家的臉麵何存?”
當日夜晚,蕭老太太的心髒病複發了。上官家所有人顧了我、顧不了她,哭著、喊著,整整鬧騰了一夜。誰知,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馬廄裏駿馬回來了。於是,上官家像收到了一個好消息一樣,沸騰了,興奮了,所有人都跑出來探望。不料,那匹駿馬在山莊若無其事地走動一圈後,居然嗒嗒地踅過身,又跑出了山莊。上官仁一看,立即大吼一聲:“快跟著馬,看他要去哪兒。”喻宥凡和王瑞賀兩人心有靈犀,帶著尕娃子和韞歡,撒開腿隨在馬身後一路尾隨。那馬兒像是通識靈性一般,走走停停,引領著大夥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巍峨連綿的青麓山腳下。眾人一看,青山掩翠,綠樹環抱,灌木陰陰,幾處漁戶人家出現在了視線裏。王瑞賀自言自語:“這是哪兒,怎麼會有人家?”喻宥凡見那馬兒在一棵山槐樹下立著,樹對麵正是一戶冒著炊煙的漁民家,斷定說:“淑茵肯定在此。走,咱們進去瞧一瞧。”
我微微睜開雙眼,一間茅屋映入眼簾。窗下有兩張木床,我躺在其中一張床上。一隻鐵鍋上咕嘟嘟地冒著蒸汽,鐵鍋旁邊的案板上擱著碗筷,盤子裏有一條熏蒸好的魚。地上有捕魚工具和一張巨大罾網。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蹲在地上維修船櫓。隻見那人俊美絕倫,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俊美異常。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一雙劍眉下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充滿了多情,讓人一不小心就會淪陷進去。他高挺的鼻梁,厚薄適中的紅唇,漾著令人目眩的笑容。從外表看,他好像格守本分,但眼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精光讓人不敢小看。我掙紮了一下,想坐起身,但渾身酸乏無力,眼前杳忽不定。“我……是在哪兒?”我艱澀地吐出了幾個字。男子發現我醒來,迅速直起身:“爸,她醒了。”然後走近了我。門一推,搭救了我的老漁夫喇喇忽忽地走近。“姑娘,你醒了?”他望著我問。我點點頭,輕聲回道:“大伯,我怎麼躺在這兒?”漁夫微然一笑,扼腕興嗟,道:“姑娘,你撿回了一條命啊。若不是我發現了你,恐怕你……你早已經沒命了。”我這才想起前一天下午,從山莊牽馬走出來的經過。我著實一怔,趕忙要下床,老漁夫卻治止了我:“姑娘千萬別動,你還是再躺一會兒吧。蛇毒從你的身上清除幹淨,你就會康複。你中了蛇毒,險起丟了性命,真是上天保佑你呀。”我含著感激的淚花,望著他們連連道謝。那年紀稍年輕的男子,又給我盛上一碗草藥湯,說:“你喝了藥湯,差不多就會沒事了。”我問:“我怎麼稱呼你?”男子謙卑一笑,回道:“我叫阿牛,你叫我阿牛哥吧。”我一望,阿牛一副憨厚誠意的樣子,心裏感到無比激動。阿牛注視著,發覺我端秀無儔,溫靜爾雅,為此頗為困惑。忽然,“嗵”一聲,門被人重重地推開。我隨之一望,喻宥凡、王瑞賀和尕娃子、還有韞歡慌張地走進來。“淑茵,原來你在這裏。”喻宥凡大步走近床前,一望我捧著碗,不禁一驚,“你……這是咋了嗎?”我一看眾人,他們急迫的目光望向我,立時淚如泉湧。王瑞賀問:“姐,你究竟咋了嗎?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我哽咽著,好半天才開口,說:“是,是漁夫大伯和阿牛哥救了我,我對不起大家。”喻宥凡和眾人一驚,忙不迭問:“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快告訴我們。”我抽泣了好一會兒,平撫了心緒,慢慢把實情講了出來。眾人聽後,心悸之餘,急忙致謝兩位陌生人。漁夫感慨地說:“你們不要謝我了,是這位姑娘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啊。我和兒子世世代代以捕魚放牛為生,這種事頭一回遇上。行了,現在她醒了,你們把她帶回家吧。”喻宥凡望著眼前大仁大義的長者,不知如何感謝,隻許諾說,等返回香墅嶺稟報先生,必會重金答謝。
於是,我懵懵愣愣地被帶回了香墅嶺。我九死一生的故事,將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隻是閱人無數的上官仁疑惑不解:我怎麼會憑白無故地在大婚日子獨自出走?怎麼會撇下眾人而去?他用嚴肅的目光審視我和上官黎,隱約覺出了一絲異樣。我安然無恙地回來,使眾人悲喜交集。蕭老太太一聽說我回來了,笑不攏嘴,她顫悠地下床,抓住我的手說:“孫媳婦呀,你把我們大家嚇壞了。萬一你有個好歹,我們上官家族咋能給眾人交待清楚,你的爹娘也不會原諒我們上官家的。”上官嫦悲咽著,娓娓說:“你一晚沒回來,大家等了你一晚。倘若不是馬帶回消息,爸肯定會報案。”上官黎落落垂手立在一旁,心中淒惻,一句話也沒說。
我的爹娘不久返回了承德。對於我,內心無比憾恨、悵然,但無處排解。我沒有把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告訴他們,也沒有將上官黎吸毒的事講出來,而是選擇了沉默。我心想,作為一個妻子,合法的妻子,從今往後,我理應束縛丈夫的放蕩行為,幫助他挺過難關、徹底戒毒。然而,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一廂情願的好事,往後的一段日子,他仍然不聽從我的建議,而且愈加肆無忌憚地放縱了自己。一日,萬般無耐,我把隱藏在我們夫妻之間的密秘悄悄告訴了梁婉容。梁婉容知道後,萬分驚訝,以為是我搞錯了。直到後來,一件事情的出現才引起她和上官仁的注意。每個月初,紡織廠都由單卉向上官仁上報財會報表,一次單卉不經意的話,終於使上官仁陡生戒備之心。原來,單卉每個月上報財會報表之時,都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看一看本月的收支。通常,那份報表上的各項數字是平衡的,隻是接連半年出現了嚴重的支出現象,於是單卉將這個問題反映給了上官仁。上官仁當時詫憤不已,問單卉報表支出虧損情況。單卉告訴說虧損幾十萬。那麼這些錢去了哪兒?怎麼會虧損,就成了一個疑問。單卉恍然醒悟,提醒上官仁說,上官黎每個月私自支出五萬,說是先生的意思。上官仁一聽,氣得吹胡子瞪眼,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對單卉說,他壓根沒有讓誰支出任何錢,如何是他的意思?上官仁把上官黎找來,三人一對質,上官黎的慌話竟不攻自破了。上官仁問具體支出了多少,上官黎說是五十萬,而單卉則說是九十萬,兩人自相矛盾,上官仁大為震怒。
上官仁痛定思痛,反省了自己。他認為是他疏忽了對財會的兼督,疏忽了對上官黎的管教。為了讓上官黎重務正業,也為了我們夫妻有份自己的事業,上官仁決定,將相對清閑的雁歸樓工作交付給我們。從這之後,我既要負責雁歸樓,還要監督上官黎戒毒。我苦口婆心地勸導上官黎盡早戒毒,為此,我經常以淚洗麵。
日子過的有一絲淡淡的苦澀,有一絲淡淡的壓抑。我常常觀察一盆麝香石竹在夜色中沁綠的葉片,還有奪目的花朵,總會使我觸景生情。我感懷命運捉弄人,將我推向了一個水深火熱的境地。原本以為,我淑茵是金蟬脫身、鳳凰涅槃,不料想今日才覺烈火焚身,鐐銬囚禁了。我感到了自卑,感到了彷徨,我的手拈住葉片,不經意間將它揉碎。我走進了書齋,發現上官先生贈送給我的書,擱在書案一角。無比悵然中,我的目光落在一張發出淡淡草香味的紙箋上。
“山清水秀宜人天性,
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
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
不解傷春,念異鄉羈旅,柔情別緒,
誰與溫存?空樽夜泣,清山不語,殘月當門,
翠玉樓前,唯有一波湖水,搖蕩山雲,
天長楚短,問恁時,重見桃根?
這次第,算人間沒個,並刀剪斷,心上愁痕!”
我輕聲吟唱詩詞,傷心得淚水漣漣。耳畔傳來夜鶯悠長的啼叫,偶爾望見窗外螢火蟲在玻璃上逗留。我感到失落無比,於是走出雪瓊樓,一個人滿腹愁緒地在藕香榭裏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