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滿庭春華 第十六章 朱雀攀樓士含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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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悉心開導和照料之下,年過半百的上官仁漸漸康複。他不再為那個不孝子上官黎的離家而啜泣、傷心或愁索,反倒變得心寬體胖。這些歸根結底與我息息相關,若不是我精心嗬護,他絕不會從上官黎出走的悲痛中脫離。他感激我,信任我,更將我視為女兒。
上官仁返回香墅嶺後,立刻重視起消夏文化晚會活動,而一些多才多藝的紡織工人閑暇排練各種節目,隨時等待隆重演出的日子。這一天終於來臨。
日暮黃昏,暖雲暖曃。我和葆君鳳冠霞帔,翩翩如仙,一同來到了晚會現場。紅磚砌成的門樓,襯映著兩尊高大的石雕獅像,看上去特別美麗,隱約有一層薄薄的苔蘚的綠色,那磚色極淺,是一種被稀釋過的橘紅。石雕獅像的一側,是蓬蓬勃勃的夾竹桃,綻開白色花蕊,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散發出一陣奇譎幽香。再往後數米,俱是蔥綠苒翠的篁竹,一叢叢遮蔭透涼。千株蘭蕙密森森,萬株茱萸綠壓壓。蜂飛蝶舞,竹雀啾啾。空中飄來荷花菱葉的香氣。燕子急來急去,荷池上碧苔點點,柳葉間黃鸝偶爾一聲清啼。鋪砌整齊的青磚縫隙中,長勢出一簇一簇茵茵青草。
喻宥凡和王瑞賀、以及領導幹部們將所有相關事宜皆已安排好。會唱歌、跳舞的紡織工人穿著華美彩服,精神抖擻,美輪美奐。上官仁帶著梁婉容,兩人饒有興趣地詢問晚會進展情況,王瑞賀和一名領導幹部告訴他們,晚會程序已準備就緒,隻等一聲令下,演出正式開始。
晚會開始後,不僅紡織工人表演了精彩的節目,喻宥凡和王瑞賀亦表演了長笛伴奏。最主要的是,這場晚會裏我驚豔的舞蹈使眾人為之傾倒。上官仁在表演節目中深刻認識了我。我的矜持、我的美貌、我的舞姿樣樣吸引外人注目。在他心裏,愈加對我表示驚歎和折服。他欣賞我的才藝、欣賞我的質樸、也欣賞我出淤泥而不染的貞潔。上官仁同我們大家合影留念。而那些與我關係密切的工友,將我視為同甘共苦的知已,溢美之詞不絕與耳。上官仁目光熠熠生輝,似有無群無盡的震懾力。他穿著筆挺西裝,一條平滑領帶使得他年輕且富有活力。節目演出成功,使他十分歡愉。眾人熙熙攘攘地圍攏,談心得,講笑話,論八卦。同時,與此銜後的一個活動,是對新進廠的青工進行紡織知識講解。
上官仁戴著一條黃菊色條紋HugoBoss雨果博斯、半溫莎結的領帶,像作演講一樣,振振有詞地給青工們講道:“眾所周知,香墅嶺紡織廠是1995年建成,距現在整滿五年。那麼同誌們,究竟啥叫印染?印染,又名染整,是一種對麵料的加工方式,也是染色,印花,後整理,洗水等的總稱。六、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我們的祖先就能夠用赤鐵粉末將麻布染成紅色。居住在青海柴達木盆地諾木洪地區的原始部落,能把毛線染成各種顏色,臂如紅、黃、橙、紫等,織出帶有色彩條紋的毛布。商周時期,染色技術不斷提高。宮廷手工作坊中設有專職的宮吏‘染人’來‘掌染草’,管理染色生產。染出的顏色也不斷增加。到漢代,染色技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但相對來說,我國在織物上印花比畫花、綴花、繡花都晚。目前我們見到的最早印花織物是湖南長沙戰國楚墓出土的印花綢被麵。在中原地區,印花技術的再度複興是從纈開始的,纈有絞纈、葛纈和夾纈。絞纈、葛纈實際上就是一種仿染印花的織物。唐代的印染業相當發達,除纈的數量、質量都有所提高外,還出現了一些新的印染工藝,特別是在甘肅敦煌出土的唐代用凸版拓印的團窠對禽紋絹,這是自東漢以後隱沒了的凸版印花技術的再現。從出土的唐代紡織品中還發現了若幹不見於記載的印染工藝。到了宋代,我國的印染技術以經比較全麵,色譜也較齊備。到了明清時期,我國的染料應用技術已經達到相當的水平,染坊也有了很大的發展。乾隆時,有人這樣描繪上海的染坊:‘染工有藍坊、染天青、淡青、月下白;有紅坊,染大紅、露桃紅;有漂坊,染黃糙為白;有雜色坊,染黃、綠黑、粉、菁、詫紫、佛麵金等’。此外,比較複雜的印花技術也有了發展。至1834年法國的佩羅印花發明以前,我國一直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手工印染技術……”演講即將結束之時,香墅嶺出現兩張陌生的麵孔。他們穿著素衣素裳,臉色煞白,神情張惶,還一再聲稱要麵見上官仁先生。上官仁知道後,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同意了他們的請求。
毓秀樓會客廳裏,上官仁眼望兩位曆經滄桑的中年夫婦,百感交集。原來,兩位貌似樵民的夫婦是為莊園失竊之事而來。兩人頹喪地坐在客廳裏,低頭掩麵不停地哭泣。上官仁親自為他們沏茶,溫情脈脈傾聽他們的訴求。中年男人如訴如泣地道:“我們是下崗工人,生活早已失去依靠,倘若孩子進了看守所,那我們將來的日子簡直不敢想象。”上官仁聽完他們的哭訴,給中年男人遞了一支煙。中年男人顫抖地接住,拈在指間。上官仁嗒然若失地又說:“派出所的警察同誌與我直言,這種盜竊案件一旦交由法辦,等待他們的隻有漫長的刑拘。”中年男人頭發蓬亂,眸窩深陷,目赤渾濁,一件深黑粗布大褂上,五個扣眼,隻餘三枚紐扣。中年男人惶惑地注視著精神矍鑠的上官仁,喉頭陣陣辛酸直往上翻。他聲音哽咽,再次為難地說:“上官先生,我那個背逆的兒子已有悔改之意。希望您念及他們朋友一場的情份上,高抬貴手,手下留情。”
上官仁已然知曉兩人來山莊的初衷。對於刑事犯罪,站在他的立場上,一定要秉公執法,不尋私情。他在大腦裏梳理紊亂的思緒,想要確定他的判斷。“我們常年在外打工,知道韞歡觸犯了法律後,我們披星戴月趕了回來。”靜坐在旁的女人抹抹眼淚,喃喃地說,“他究竟和您的兒子是朋友,盜竊莊園物品實屬無耐之舉,希望您高抬貴手,撤消案件,使他不至於刑拘入獄。”上官仁確有睚眥之怒,吸了一口煙,直言不諱地吐露:“現在案件已移交法辦,我不好改口啊。”話音一落,“撲通”一聲,兩個中年夫婦硬生生跪倒在上官仁麵前:“不,我們求你了!”上官仁傒倖一驚,俯身摻扶他們。“如果您不答應我們撤案,我們死也不起來。”“我們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企業家,慈善家,您的功績人人知曉,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求您手下留情,枉開一麵,寬恕我們的兒子。”兩人固執地跪在地板上,任由上官仁百般勸慰也無濟於事。上官黎的出走,本身已使他心力交瘁,如今,他也不知道怎麼麵對兩個單純的下崗夫婦無禮懇求。他背負雙手,在客廳間踱步。他想起上官黎,長期放蕩不羈的習性,造成了他今天離家出走。他是一個離經叛道之人,整個家族已對他束手無策。而對於年輕的罪犯,倘若不能得到法律的有效製裁,從而約束他的放縱行為,隻會使他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然而,他們的生存狀態已不能再有更大的波瀾,那樣隻會使他們雪上加霜。
經過一陣思想鬥爭,上官仁決定考慮撤案。他已息怒停瞋,扶起兩位中年夫婦,親口答應了他們的懇求。這對於韞歡的父母來說,簡直是極為幸運的事情。他們無以重金答謝上官仁的大度包容,隻是涕泗橫流,恭敬之餘再三拜別。夜鶯啼叫的暮夜時分,上官仁將他們送出了山莊,他凝靜地望著兩個遠去的背影,竟有無限辛酸和喟歎之感。
一日傍晚,天邊雲蒸霞蔚,詭奇多姿,遠處似有煙爩輕嫋而起,漫溢四周。上官仁萌生前往湖畔散步的念頭。他走出房間,喚上我一同前往。湖畔有木筏和舟楫,他憑欄遠眺,內心風卷殘雲。他出神的尋望遠天浩瀚碧波,吟誦道:“水何澹澹,山島聳峙。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我靜立他的身後,隨他輕聲低吟。“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莫愁湖畔堆滿了愁霧愁煙,岸邊蘆葦叢像戟一樣鋒利。幾隻鷺鷥從蘆葦叢中撲棱棱地飛出,使我們一顆心驚懸了起來。風漸起,湖麵湧動的波濤嘶吼著,也不知道從哪飄來一隻木筏,泊在欄杆下一聳一湧。我仰頭看著天空,天那麼藍,連一絲浮絮也沒有,像被過濾了一切雜色,瑰麗中熠熠發光。湖那麼藍,巨大的湖浪掀起裙裾般的白色浪花,在我的腳下旋轉飛騰。我喜歡湖泊,喜歡它的雄渾壯觀,喜歡它的千嬌百媚,一切生活的囚牢都在此時此刻轟然瓦解……站在生長藤壺的礁石上,我宛然像個仙娥姿態翩然。上官仁目光不經意地瞥向我。旦見我身穿水紅羅衣,滿頭烏發輕挽於背心後,以一根銀絲帶挽束。我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下巴尖翹,似是透出一絲倔強之味。晚風吹蕩著我的羅衣,衣襟隨之迭起沉落。我嘴裏輕聲哼著歌,嫻雅淡靜。湖麵上靜謐至極,除了有水鳥臨湖飛馳,還有那卷起的白色浪花擊打湖畔的岩礁,再就沒有一點活躍的氣息。上官仁愁索地吸煙,輕鬆和舒適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虛重新占據了他的內心。他害怕寂寞的黃昏,黃昏使他更加思念至親之人。
一日早晨,上官仁將王瑞賀喚到他的銷售公司。“先生,”王瑞賀從紡織廠來到公司,喜悅地望著上官仁問:“請問有什麼吩咐嗎?”坐在別具一格的大辦公室裏,上官仁和盤托出了他的想法:“國慶節快到了,我想為每一位員工贈送一份禮品,但不知道贈送什麼最好哩。”佇立辦公室裏的王瑞賀問道:“先生的意思是給他們分發勞保福利嗎?”“嗯!”上官仁目光柔和,淺笑盈盈地說:“這些員工大部分是年內新進廠的工人,年齡偏小,工作量大,他們需要我們人性化的嗬護。”王瑞賀聽完他的話,思忖片刻。“既然這樣,每個人分發一份月餅吧。”他說。“是否太單薄了!”上官仁望望王瑞賀,將一張他製定的周密計劃表遞給王瑞賀。
王瑞賀拿著計劃表,上麵共設置三條方案,方案一:月餅——按人頭每人贈送一份月餅,使員工快樂地度過國慶佳節;二:年終獎金——農曆新年之前發放,使員工享受一個富足的新年;三:休假製度——鼓勵員工在工作之餘充分休息。在法定假日之外,還有帶薪年假、探親假、婚假、喪假等。“怎麼樣瑞賀,有問題嗎?”上官仁笑問,“根據這三項,你再列一項更為詳細的工作製度安排,可以嗎?”“當然可以了。”王瑞賀興奮地直點頭,“先生打算什麼時候要呢?”上官仁笑道:“明天給我就行了,大概國慶節還要放三天假。”王瑞賀拿著計劃表,滿心歡喜地回到了紡織廠。當天,王瑞賀根據計劃表,製定出了工作製度表。上麵排列了國慶節期間的人員放假表,和每位員工將得到的福利和獎金情況。上官仁命令王瑞賀製定的這個計劃,悄悄傳遍了整座工廠。“聽說上官仁先生給我們大家分發月餅共度國慶佳節哩。”“好像還要安排我們休假,真是太好了。”“還有,我聽說年底有年終獎金,每個人能獲得三百塊的額外獎勵呢。”老員工們坐在員工食堂裏眉飛色舞地漫聊。
當天晚上,我帶著葆君來到了王瑞賀的住處。竹茅樓裏停電了,漆黑一團的夜色裏,正有黃豆大小的燭光在靜寂地搖曳。王瑞賀手拿計劃表,躺在床上斟酌和修改。一旁喻宥凡爬在桌上,埋頭寫工作日誌。“瑞賀,聽說上官先生要給員工安排假期,是真的嗎?”“哦,究竟怎麼回事?快點告訴我們。”我和葆君拽著王瑞賀的臂膀激動地問。王瑞賀坐在床邊,拿一隻長長的刻度尺,撥弄了兩下漸已黯淡的燭蕊,將計劃表放在桌麵上,說:“諾,你們自己看。”昏暗的燭光下,我拿起一份計劃表,百十號員工的名字排列在計劃表單上。不僅有各種假期安排,還有員工應得的年終資金。我看著表單心花怒放,上官仁將各種福利惠及給每位員工,這簡直是使人無比振奮,堪比中了彩票一般。輪到誰都會拍手叫好。若在往昔,百餘號工人中,著實有一部分玄酒瓠脯之輩,他們確實需要關注。借著微弱的燭光,我和葆君著實看了好一會兒。
大家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之中,高興之餘,喻宥凡默念開了:“沐浴愛的陽光,芬芳漫舞,這座城市沒有寒冷的秋天。斷橋一戀,千年之殤,流光歲月,獨步清風……”葆君非常喜歡他的詩詞,在房間裏踱了幾步,也低吟了一首詩:“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我笑望著喻宥凡和葆君,說:“怎麼你們都會附庸風雅了?”話一落,大家全都哈哈大笑。笑聲之後,我猛然想起一個人,笑道:“你們知道香墅嶺裏誰最會讀詩添詞嗎?”大家把目光移向我,不約而同地問:“是誰?”我嗬嗬笑了一聲,回道:“我隨上官先生家已有大半年,最會寫詩詞的人要屬他的女兒上官嫦了。上官嫦不僅畫畫的好,詩詞寫的也很好哩。如果她在園子裏,我就能為你們要一兩首詩詞哩。”王瑞賀歪過頭泛泛地問:“是嘛,她現在在哪兒?”我微笑著望他,說:“那還用說,當然是在學校啦。”一旁,王瑞賀一直欣賞地望向葆君,麵前女孩容妍娟秀,氣質不凡,像一個天使落入凡間。她舉手投足間,皆透出江南女孩的古樸典雅氣質。他拿筆在稿紙上,不由自主寫了三個字“相思闕”。葆君見他在稿紙上寫字,輕步靠近,柔媚地望著。王瑞賀心裏想,幹脆以葆君為背景,寫一段歌詞,唱給大家聽。於是,過了一會兒,他唱道:“你若像雲霞,我就是一朵相思花,生在幽穀深澗中,獨自散發清香。你若像溪流,我就是一座小屋,佇立在路邊茅草中,等候路人光臨歇腳……”
喻宥凡笑道:“瞧,他是我們當中斯文的作家,肯定突發其想了。”葆君細眸凝望,見他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烏黑深邃的眼眸,泛著迷人的色澤。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在張揚著驕傲與優雅。加之他那身穿的藍格襯衫,雖有些陳舊,卻不失體麵大方,袖口在胳膊上鬆鬆挽起,露出粗實白淨的臂膀。
葆君正望著出神,門外傳來尕娃子尖聲細語:“宥凡哥你們在嗎?”我們回臉一望,尕娃子戴著一頂薔薇色圓邊帽,手上拎著大串大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喻宥凡笑問:“你從哪兒弄來的葡萄?”尕娃子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橘林裏有方葡萄園,收獲在即,有人日夜采摘,我們和工友順帶擼了幾串。既然淑茵和葆君姐也在,這些就給你們吃。”他說著把葡萄遞給葆君。王瑞賀問:“葡萄滋味如何?”葆君用指尖剝弄一枚葡萄,嬌嫩的臉龐上漫出一片欣悅地笑,訕訕道:“你嚐嚐!甜不齁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