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鷦鷯情深  第二十八章 梁婉容漫談家風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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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風從窗外飄進門牌上掛著“專家門診”的房間,一股濃鬱的槐花香在緩緩彌漫。杜纖雲坐在微凹黃檀木辦公桌旁,啜了一口有些泛瑟的碧螺春茶。從早到晚,接診過多少病人,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想,再堅持幾分鍾就要下班了。他剛剛起身準備合攏上窗戶,就聽見房間外幽廊上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一轉眼,在梁婉容的指引下,喻宥凡和我挽著上官黎的胳膊,從幽廊外忐忑地走進。杜纖雲正要換衣裳,梁婉容一慌神,拽住他牢牢不放:“杜醫生——救救我的兒子。”杜纖雲一驚,未等梁婉容把話說完,讓喻宥凡將上官黎扶坐在椅子上。我說:“他整天癡癡笑笑,不言不語。”杜纖雲望望一臉焦躁的我,一個淳樸少女,他早已知曉。而梁婉容他亦十分了解,這個香墅嶺的當家貴俏婦,身家千萬,同他建立著比較深厚的私人關係。但是現在,他顧不上與我們寒暄,緊忙上前,將手摁壓在上官黎的右腕上,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澤、天泉、玉堂、中庭——這幾處穴位皆氣血阻滯不通。”
    杜纖雲把完了脈象,接著觀察上官黎的舌頭。杜纖雲問:“這種情況多長時間了?”喻宥凡一急,未等梁婉容開口,搶話說:“早上,他在爪哇村的時候就變成這副尊容了。”杜纖雲點點頭,有點疑惑:“他怎麼去了爪哇村?那個地方正在遭受洪災,十分危險!”我忙回應:“嗯,他做義務誌願者。”杜纖雲聽了,對著上官黎詢問了幾句話,上官黎卻未理睬他。此時,杜纖雲心想:上官黎怎麼會憑白無故不講話呢?一定有原因使他遭受了挫折。上官黎似乎毫無意識,這讓他斷定上官黎受了某種刺激,導致鬱結於胸,腦洞阻滯。杜纖雲在腦海尋找導致病人發呆的種種因素,最後第一直覺告訴他,是一種極罕見的失意症。杜纖雲問道:“你們是否知道,他發生過何種重大的事情?”梁婉容望見杜纖雲的目光凝視她,一時間哽咽不止。“杜醫生、夫人,這個由我來說。”一旁的我含著淚,悲愴地說:“兩個月前,他失去了夢鸝。兩個月後,他做誌願服務。警察三番五次糾纏他,盤問他,將他列為凶殺嫌犯。”杜纖雲問:“夢鸝是誰?能告訴我嗎?”我回道:“夢鸝是她最摯愛的女友,他們恩恩愛愛。她非常漂亮,是個絕頂美人。他們的關係要好。她常來山莊,聽說,他們從歐洲遊玩回來。但是……她在一場意外的交通事故中離世了。”杜纖雲心裏一震,像有一條蛇爬過手臂,酥酥癢癢,便立刻明白了。杜纖雲坐在辦公桌旁若有所思。類似麵前的病人,他也曾見過。他們由於精神壓力的緣故,由於仕途命運的坎坷,造成心理波折和扭曲。他們通常要經過較長時間的治療,才能恢複神誌,而治療通常要到省城或北京等大型醫院。上官黎情況亦然,他是生活折磨導致性格壓抑,又使氣節鬱胸,吐納不暢。在芙蓉鎮尚無醫學條件治療。鑒於自己與上官家友好的關係,他知道必須竭盡全力,幫助可憐的上官黎。
    大家心急如焚,觀注著杜纖雲的一舉一動,仿佛他掌握著上官黎的“生殺予奪”。上官黎“嗬嗬”地傻笑,偶爾神質微微清晰,會轉動雙眸望向左右。對此情形,杜纖雲疑竇叢生,他著摸不透英俊倜儻的上官黎為何造成今日狀況?站在一旁的梁婉容焦慮不安,催促道:“杜醫生,勞煩你再給他好好看看,他究竟怎麼回事?”我說:“是啊杜醫生,他一定是因夢鸝之死,才變成這副模樣。老天爺不能這樣對待他,太不公平了。”杜纖雲緊蹙眉頭,一片陰霾縈繞在他心裏。麵對上官黎奇異的病情,他有心而無力。
    杜纖雲背負雙手,佇立幽暗的廊上,望著醫務大夫和實習護士紛紛離開,隻留下空落落的一幢醫院大樓。鎮醫院條件落後,根本不具備進一步診斷上官黎病情的水平。為了不延誤病情,必須趕往省城的大醫院進行治療。杜纖雲忽爾轉過身,走近上官黎:“不要怕!我會想辦法幫助你。”杜纖雲坐回桌旁,在稿紙上寫下一個地址。接著,將紙條遞給梁婉容。“夫人,這是省城一家大型精神類醫院的一位專科大夫。他是我的好友,也許他能幫助你們。”梁婉容無耐地接住紙條,再難掩飾作為一位母親未盡到看管責任的愧疚和懊悔之色。她悲愴、怨懟、自責,所有傷心不悅一股惱地湧上心窩。梁婉容抱住上官黎微微顫抖的身體,大聲哭訴:“全是上官家寬鬆的家風怡害了你。讓你變成這副模樣。兒子,你一定不會有事。我和你爸帶你去省城最好的醫院,肯定會把你醫治好。”梁婉容在哭泣,我在哭泣,喻宥凡在身旁跟著哽咽:“夫人,不要哭了!還是快點帶上官黎去看病吧。”一語驚醒了夢中人,梁婉容直起身,吩咐我們摻扶上官黎往醫院外走。
    風雨如磬,一日三驚。寂靜的香墅嶺因上官黎的返回而緊張和嘩然。毓秀樓大客廳裏,一時間湧入眾人。上官黎臉色蒼白坐在沙發上。桌上一隻青瓷美人觚,裏麵插著幾枝欺香吐豔的紅海棠,如胭脂點點。紫檀座掐絲琺琅獸耳爐焚著香,絲絲如嫋飄滿客廳。上官仁望見上官黎,頓時癱軟地蜷坐進一張椅子裏。我、葆君、喻宥凡、以及王瑞賀和王潤葉依勢而待,大家皆一臉愁雲。這當中,王潤葉一身塔拉丹湖綠薄紗裙,頭發盤了一個髻,髻中斜插一根黃楊木垂銀流蘇珠的簪子,活像一尊木偶。折騰了一個下午,毓秀樓裏,大家茶飯未進,玉鳳盛上來四碟小菜,分別是雞髓筍、蓴菜羹、荔浦芋頭,同一碟福建肉鬆,並一碟點心玫瑰醬,白粥滾熱冒著雪白熱氣。玉鳳說:“先生、夫人,你們先添口飯食,一直煎熬著,把人累癱了。”葆君將菜碟擱到桌上,擺好碗筷,悶聲悶氣地說:“忙忙碌碌的,大家都不知道饑渴了嗎?尤其黎哥,肯定餓著呢。”上官仁心裏一萬個不高興,上官黎離家出走不說,時至今日,變得癡癡呆呆,無論如何已使人哭笑不得。上官仁許久地抬起目光,凝望窗外夜色遮目,打定主意第二天立刻帶上官黎趕往省城。客廳佇立的人,先後告辭離去。隻留下我和葆君兩姐妹。上官仁道:“好吧,淑茵你們也坐著一起吃。”我和葆君將上官黎扶坐過來,我給他沏了杯茶,他素來有飯前喝茶的習慣。“黎哥,無論怎樣,飯還是要吃。來,先喝口茶。”我將茶杯放在他唇邊,他一仰頭,居然喝了幾口茶。我又在他的碟盤裏盛了些菜。“來,吃荔浦芋頭,你最愛吃的。”我幫他夾住菜,慢慢喂他。
    梁婉容嚐了幾口菜,氣憤地道:“真該讓他奶奶來。從小到大,他最聽奶奶的話。”上官仁悠悠道:“媽歲數大了,來去不方便。你總惦念她幹嘛?”梁婉容問玉鳳:“昨天餘鴦送來兩條魚,我怎麼沒見吃哩。”玉鳳給她倒了杯果汁,期期怨怨地道:“夫人您不知道,餘鴦上回送來的兩條魚還擱著呢,她跑的勤快,魚已擱下好幾條了。”上官仁道:“那你叮囑她嘛,讓她少送幾回。那丫頭太乖滑。”正說話呢,王瑞賀又急步進來:“先生,竹茅樓停電了。”他迫不及待地道。上官仁一聽,用驚訝的口吻問:“怎麼會停電,沒有繳電費麼?”王瑞賀穿著一件單薄二骨巾,露出粗實發達的胸肌,英爽性感。“線路短路,肯定與前兩天降的暴雨有關。竹茅樓的線路已經老化了。”上官仁擱下筷子,站起身,“走,我們去瞧一瞧。”
    兩人來到竹茅樓,見漆黑一團。隱約透出一絲亮光,燭影燁燁。他們找見兩個專管線路的電工,一番問尋後知道,是暴雨淋濕了線路。上官仁道:“加緊維修,有的工人還沒吃飯呢。”
    眾人狼吞虎咽地吃罷晚飯。一看時間尚早,免不了稍帶閑話出來。上官仁抱怨道:“怪你太袒護他,為了一個女人把他搞成這樣。”梁婉容反唇相譏,叱罵道:“我袒護他?如果不是你同意他們交住,也不會造成今天的結局。”葆君帶著一抹驚悸和淒愴的口吻問:“姐姐,黎哥不會有事吧?”我望了望倚靠在沙發上頹然冷漠的上官黎,感到陣陣心痛,襲遍全身筋骨。憑心而論,我喜歡上官黎——僅管我們身份有別,門第懸殊。可有誰能想到,一向自顧不暇、放蕩不羈的上官黎落得今日結局。無形之中,一種深深地責懟,像蠶吃桑葉一樣,啃著我的心,使我惆悵,使我迷惘。忽然,葆君走了過來:“姐姐,喏——”她遞給我一杯水。接過了水杯,我心煩意亂地走近上官黎。我將水杯輕輕放在憔悴無神的上官黎的唇邊。過了許久,上官黎慢慢張了張嘴巴,像是一條躺在沙漠上薰烤的魚,氣若遊絲。“黎哥,你喝呀!”我著急的心髒也快要跳出來了。大約有幾分鍾,上官黎微然咽了一下喉嚨,甚至還睨了一眼我。然後,他張著嘴唇,努力的、持續的,一點點將杯子裏的水咽了一口。這一幕,上官仁和梁婉容看在了眼裏,他們心愛的兒子居然主動張口喝水。上官仁鼓勵著上官黎:“兒子,再喝一點,再喝一點。”他哼了一聲,百感交集憤恨地咒了一句:“這樣,也許你不至於渴死。”“渴死——”梁婉容反而不樂意。她滿臉鬱悶,詫異地說:“難道你希望他被渴死嗎?這麼多天,你都不讓人去找他,現在他回來了,你還咒他,你根本不像一個稱職的父親。”
    上官仁複又坐下,心裏盤算進省城的事兒。杜纖雲給他的地址,標注的十分清楚,省城醫院有他的研究生導師,聲望在外。此回前往,也許能有好結果,那就是徹底治愈上官黎的失意症。他心裏惦量著、盤算著,真想立刻出發。而上官黎喝了一口水,半晌,他把一杯水都喝盡了。我笑了,梁婉容笑了,上官仁也笑了。這是一個非常極積的信號——最不至於他會被渴死。“還是你們姐妹倆個有辦法,”看著上官黎的梁婉容誇口說:“倘若他能安然無恙,我一定會感激你們。黎兒造成今日窘態,完全是家風問題,是規矩問題。上官家‘家風’從前為外人所傾慕、讚歎。而今,因黎兒不守節操,不懂收斂,造成人性墮落,傷風敗俗,實令人痛惜。”梁婉容絮叨地針砭了一通上官家“家風”問題後,任由我偎坐在上官黎的一旁,給他講述香墅嶺發生的故事,省城上官嫦的故事,以及[碧月繡坊店]的故事——我想讓他感受到我們的價值,與我們的存在。而梁婉容已同上官仁開始計劃進省城的事宜,不僅要帶上足夠的錢,還要準備衣食住行。梁婉容憂怨道:“好在有杜纖雲的引薦,我們省去麻煩了。上官黎命中注定,讓他有此一劫。”上官仁忿詫地噴了一口煙,目光悠悠,訥訥道:“夢鸝之死,本來就充滿疑點,警察的介入多少使他悲上加悲。”我支喚葆君將夢蕉園的一本《懸崖》書拿來,給他講述書裏故事。我曾記得,他也這樣給我講過。他一聲不吭,像是苦大愁深、像是罪孽深重,總之,表情頹堂。葆君殫心竭慮地對我說:“上官先生恐怕會帶上姐。黎哥的情況——離不開你的照顧。”我悵然若失地說:“你瞧他,連自己的父母也不認得,哪會認得我。”我蹲在他的膝下,又說道:“別擔心,你會好起來的。你瞧書上說……”
    上官仁撥通電話,將王瑞賀喚來,當即將紡織廠的工作做了詳細安排。
    夜色深深,窗外一輪圓月爬上樹梢,清冷的光輝折射萬道月華。高大的棕櫚樹頹敗的枝柯上正有一隻夜鶯,縱聲啼叫。冷露覆滿葉脈,仿佛晶瑩剔透的鏡麵上鑲嵌著幾顆熒碧珠子。鶯聲不斷,婉嚦的叫聲讓人心中膽寒。園中靜悄悄的,回廊四周,有晚季牡丹蓬蓬綻開,月輝灑落其上,花香溢放。我倚立窗邊,望望園中景致,拉起窗幔,發現上官黎已閉目輕鼾。葆君說:“姐,他睡著了嗎?”我問梁婉容:“夫人,把他帶回房間嗎?”梁婉容傷心地道:“嗯!帶回去。”這樣,我和葆君兩人攙扶著上官黎,一直將他扶進房間。
    上官黎一個人躺在床上。晚上,經常使他感到孤獨、淒涼和痛苦。他仿佛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自己。窗外月色份外明亮,樹梢在窗欞上擺動、搖曳。迷惚之中,他又看見那幽靈般的女子妖妖嬈嬈走入他的視野裏,還在輕聲呼喚他的名字。你一定是夢鸝。上官黎在心裏反複質問,接著,他隨那個飄蕩的衣裙走向一片霧色氤繞的月色裏。上官黎隻覺得一個女子纖纖瘦影來呼喚他。樹影、人影、簾影一齊搖蕩在他的雙眸之中。
    上官黎靜靜閉住雙眸,回想仙姿佚貌的夢鸝——淺綠的薄衫,淺綠的長褲,伶俜落落的身姿,好似孤魂野鬼,正暢徊在鬼門關,等待來生轉世。夜半,他又醒來,淚水濡濕了他的雙眸,他一聲一聲地啼哭,像是走失在荒原的羊羔,咩咩地叫喚。但有誰知道,他的心已傷到飄渺無依的靈魂深處。
    我走進上官黎的房間。我捧著一杯芳香四溢的清茶,靜靜地望向上官黎。上官黎麵向窗戶,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一株紫藤。我將茶杯放在窗台上,將窗簾拉起,然後,一個人坐近上官黎。
    我問道:“你的心裏始終放不下夢鸝,是嗎?也難怪,夢鸝對你是那麼地癡情。”我望向上官黎,希望他能開口講話,但我等待許久,也未見他說話。我把茶杯複又端在手裏,放在上官黎的唇邊。“黎哥,喝點茶水,你的唇角已經開裂了。”上官黎依然不動聲色,他的麵龐沉凝,他的眼神渙散,仿佛沒有一點生機。為此,我深感憂慮。我見上官黎不搭理我,隻得將茶杯放回窗台上。我坐在上官黎的身邊,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還好,沒有發燒的跡象。過了一會兒,我再次問:“夢鸝看見你這樣,一點會很傷心。你應該振作起來。你的人生之路,不能因她而折戟。”上官黎聽見我這一句話,輕一抬目,微視於我。“你想要對我說話嗎?”我趕忙問,將他的手掌放在我的手掌上:“你的父母為你傷心,你的朋友也打來電話詢問,你知道嗎?大家都非常關心你。”我忍不住回過臉,輕輕揩了揩眼淚。我知道,上官黎是一個因愛而癲狂之人,他的心並不在我的身上。房間裏靜謐極了,一麵牆上,掛著一副《桃源圖》,圖中,一位老人正在綠茵茵的田地裏耕耘。一條小溪從長滿鮮花綠樹的山坡下經過,一頭牛抬頭哞叫。哦,這是一副多麼令人感動的場景。我不由得深深自歎。一回臉,我發現上官黎身上一件T恤髒了。兩隻袖沿上黑油油一團。萬般無耐,我將他的衣裳脫了下來,給他換穿了一件碎花繡鳳衫。“衣裳髒成這樣了,總不成我要袖手旁觀?”我給自己尋找借口,將一件髒T恤拿在手上。
    突然,上官黎一縮手,目光望向窗台上的茶杯。我問:“你一定口渴了,是嗎?”於是,緊忙起身,將茶杯拿起。我穩穩端好茶杯,將杯沿輕輕靠在上官黎一張略顯幹燥的唇角邊,一揚杯,他居然爽快地大喝了一口。“昨天,有個名叫惢嬌的姑娘想來看望你。但你的母親婉拒她了。”我言不由衷地說道。
    事實上,惢嬌是誰,我毫不知情,我想,也許是同他關係要好的一個朋友罷。在這種情況下,上官黎的確不適合約見任何人。他的母親是對的。我望著上官黎,呆滯的目光冷漠至極,簡直比一個沒有性情的動物還可怕。“黎哥,快點好起來,隻有這樣,大家才不會因你傷心。”我自語道。上官黎平靜地躺著,我拿著他的衣裳,滿腹愁悵地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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