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舊世。 第七十二章。起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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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總計一百七十二回的上古神術——溯遊尋枝,一百七十一次將一切都倒回到蘇沐泠與花杏的相識的前一天。
隻有一次例外,那便是最初一次,上古神術被使出來的那次。
那上古神術之所以被稱為禁術也並非沒有緣由,它的代價太過慘重。畢竟在那些擁有無盡壽命的神明眼中,那些性命區區眨眼間的千百年人和仙,如同螻蟻草芥一般。
可曾見過南天門漫天的血霧?
可曾見那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神宮中的英池滿是血色漣漪?
可曾見過忘川多到無處下腳的怨神怨靈?
可曾見過連月不散的紅雲蔽日,福澤深厚的天雨成酸,腐肌化骨,人間漫野不全屍。
上古神術的血祭,以血祭蒼穹,融滔天怨氣,逆道溯時。
最後,施術者斷四肢以撐四方,以不悔不怨心引這滔天怨氣,以不瞑目作媒,方能撕裂時空,回溯時光。
此即上古神術——溯遊尋枝。
花杏看蘇沐泠手仞千山萬壑,肆天而為,以一己之力造出這仙界人間的煉獄,陰陽界線被她一手斬斷,從此日夜無間,死生難辨。
四個身著赤衣的僧侶手持法器,一手捧著她的四肢往著天地四方分向而行。
用慘烈二字已無法概括蘇沐泠那時的模樣了,殘軀滿是血汙,奄奄一息,可那雙眼裏的靈氣未散,炯炯有神,頗有她素日裏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神氣。
幸免於難的仙人前來討伐她,見她那副殘軀,早沒了往日那般凶神惡煞無人敢近她一步的模樣。
人人得而誅之,恨不能啖肉飲血,以泄心頭大恨。
可什麼樣的手段才能讓她受盡折磨?
那便是活著,看著自己的五髒六腑一一被剝離。
這一刻,仙界的人無一不慶幸她並非凡人。
未曾想,正是他們的剜心泄憤的舉動,使得溯遊尋枝術成。
一百七十一次,她心灰意冷之際,終寄希望於這上古神術。
隻有最開始的那一次,施術者卻不是她。
他印象最深的,卻是那一世的蘇沐泠,那是緣啟的一世。
“神武肆天,請賜教。”
她挑釁的口吻在不服輸之外,還有一種對自己的力量的充分了解之下,還真有點桑邪的感覺,卻與桑邪不一樣。
她看起來身份顯赫,黑發如墨,眉如遠黛,不畫而濃。僅額間有一塊墨色小石子,銀細鏈墜著閃爍的細小紅寶石,繞至耳後,用了一條紅色長綢係上,仔細一看卻是有著鳥羽的光澤。
不過是巧奪天工之物的小巧精致之物,卻美得不可方物。
一身雪白華服繡著羽紋,卻赤足挺立,腳上僅有一條從腳腕係到腳趾上的銀絲線當腳飾,其上銜了三塊大小不一的血紅寶石。
在仙界三千年一次的盛宴上,在來來往往的仙人麵前,丟人現眼,卻丟出了個世間至美的名聲。
仙將黎千雪當時正苦於找不到敵手,三千年一次的盛會又不得不出席,一堆仙娥不知該如何對付的情況之下,慌不擇路急著往外擠,這一擠撞上了許多人,眾人見是天將,也沒怎麼追究,猜著許是又有戰事了。
可在即將要離開南天門之際,他撞到了個刺頭,他正目中無人的繼續走的時候,卻被一隻看似軟弱無力的纖纖細手一搭,頃刻間仙壓從那指尖綻開,震得天庭一蕩,他被猛的拽回了頭。
那女子似笑非笑,似在猶豫著該做出什麼表情,片刻後她隨即綻開一個微笑,卻笑的邪魅,甚至還有一絲絲缺心眼:
“撞了人不道歉?你很大的能耐?”
黎千雪反手去撥她搭在肩上的手,他還未觸及她便收了手,在他的拍了個空的時候,複又將手放到了方才的位置。
身為仙將眾目睽睽之下空了手,有一分惱火上了頭,黎千雪眉頭一皺,盯著她朱紅的眸子,問:“想打架?”
蘇沐泠反而桀然一笑,火上澆油道:“喲,惱羞成怒了?”
黎千雪當即將腰間神武軟劍抽出,震開蘇沐泠搭在他肩上的手:
“神武晴雪,請賜教。”
蘇沐泠被震退一步,亦是露出好戰的一麵,拿出了一把羽扇:
“神武肆天,請賜教。”
正在兩人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一男子橫插了進來,一拳頭沒省著力氣,盡力敲到了蘇沐泠腦袋上:
“丟什麼人現什麼眼?欠收拾?”
這強插進來的男子但是比蘇沐泠講理且得體得多,頭頂的金鈿鳳凰銜珠的發冠讓人一眼便能認出他的身份來,他身份顯赫,看著性情暴戾,可實際上卻比那人模狗樣的蘇沐泠懂禮數得多得多。
“擾了將軍雅興,在下代家妹賠個不是了。”
黎千雪已經認出他的身份,又怎麼可能會讓蘇沐泠和她哥認錯呢?縱然他再無所謂這人情世故,也知道天帝和四方天君,以及蘇沐泠這一脈並不可惹。
“不不不,是屬下的錯,衝撞了蘇仙子。”
他壓下了骨子裏的嗜戰,端起了一位天將該有的穩重,將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對,哥,都是他的錯,是他先撞的我。”
揉著腦袋的蘇沐泠嘟著嘴氣鼓鼓的說著,未曾見過她的隻覺她就算嘟嘴也是古靈精怪的可愛。
這種效應卻對黎千雪無效,她此話一出,雖說是黎千雪的錯,可從她嘴裏說出來,卻有幾分挑釁的意味。
他也不管蘇沐泠一族能不能惹了,先動手打了再說。
那天本該盛裝出席的鳳族三人,隻到了族長和他的長子。
天帝臉色不太好,奈何鳳族族長蘇徳宜——白發不老顏的男子總是哈哈大笑,說:
“你得了一員好將,該開心才是。能將我兒打得半死不活的,雖敗猶榮!”
與四方天君同座的鳳族族長蘇徳宜乃是玄女後裔,他輩分比天帝高得多,年紀卻比天帝小了少了千來歲但無心司管六界。
和四方天君一樣,法力深厚,六界難找出一個能與他打成平手的人,就算是四方天君與他打起來,也未必能占上風。
座位挨著蘇徳宜的南華天君笑飲一杯瓊漿玉露,覺得蘇徳宜這小子著實不是個像樣的族長,問道:“那小妮子當真是親生的?”
蘇徳宜毫不在意道:“這麼能打,鐵定是我家親生骨肉無疑。”
坐於他身側的長子忍不住出言提醒道:“爹,那黎千雪被扛回去療傷了,藥錢是天帝自己的事了,但妹妹方才最後一招將南天門給劈斷了……咱還得賠。”
蘇徳宜難得陰沉了臉,玩弄手中的杯盞,如臨大敵道:“……賠錢玩意。先別告訴你娘親,免得一會她氣急了要與我掐一架。”
坐在對麵的北玄天君忍不住提道:“方才那小女娃不知落到人間還是哪片仙府了,你不去找找嗎?”
父子兩佇立在原位,不動如山地拿出他們時常無為而治的擋箭牌,事不關己道:“鳳凰必能逢凶化吉。”
“的確如此。”四位天君在片刻詫異後,反倒紛紛表示理解。
畢竟他們本身就是逢凶化吉的吉祥瑞獸。
鳳族族長待人真誠,且有海涵的肚量,能讓人三分便讓人三分,性子大大咧咧直來直往,其實四位天君一開始是想讓他繼任天帝的位置。
不過他說肩上一個鳳族已經夠沉了,還推了他的至交好友背這口大鍋——鍾山燭龍。
也就是如今的天帝。
花杏不敢相信他在幻境中所見的天帝,竟是那個麵無表情冷血無情的天帝。
他現在所見的天帝俊郎無雙,頭係英冠,束以龍釵,周身華貴,器宇不凡。乍的一看似乎與現在沒什麼差別,可他眼中尚有著生澀和一絲快被磨滅的靦腆,那是如今不可能在他臉上找得到的。
他身居高位,身側無人侍奉,隻有奉酒的仙娥偶爾上去斟滿他的玉杯。
四位天君在他之下,兩兩對坐,他的至交好友在天君旁邊,宴席長到看不到盡頭,延綿的席位究竟有沒有坐滿他也不清楚,幾位仙娥淩空舞動,仙樂繞耳。
這筵席要擺滿三天三夜,他有些坐立不安。
蘇德宜借著要敬天帝一杯的名義舉杯到他麵前,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麵話,隨後便彎下了腰,垂首附耳,用他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燭九你要是有急事要開脫,便直說,我還能不幫你嗎?”
天帝臉色一變,終於笑逐顏開,亦小聲同他道:“是有點小事,還要麻煩德宜兄了。”
德宜淺笑:“嗨!小事一樁,但……南天門修理費能不能少賠點?”
天帝繃不住,舉起酒杯借機拂袖掩住自己笑成一線的眉眼:“你呀你!看你那窮酸樣!”
他搖頭無奈,蘇徳宜也偷偷抬頭作怪一笑,蘇徳宜左右逢源不是沒有理由的,一雙明察秋毫的眼,一顆七竅玲瓏的心。
“行,你隻需賠那些受了驚嚇的仙家,南天門不要你賠了。”天帝燭九如是說道,蘇徳宜孑然一笑,肩上一縷白發滑下肩。
他直起腰板正要一飲而盡,裝出一副沒想到的模樣,與天帝的手撞到一塊,將手中的瓊脂玉露全都灑在了天帝身上。
一時滿殿無人敢說話,隻有四位天君依舊靜靜的品著盞中清酒
見鳳族長子一副嚇傻的模樣,與他隔了一個座位的南華天君寬慰道:“後生不必緊張,不過是戲罷了。”
鳳族長子乖巧的點點頭,抖著手飲下了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杯的美酒,一向知道自家父君不靠譜,但也沒想到不靠譜到這地步。見六界之主的天帝都感潑人一身酒水。
“臣知錯!臣這便幫天帝弄幹淨!”蘇徳宜誠惶誠恐,唯恐天帝責怪。可他雖這麼說著,也沒拿塊布來擦擦,隻見他攤開手,掌心有白光微微亮起。天帝燭九深感不妙,正要說出口的客套話:“不必……了”
在必剛剛落音那刻,他掌心的亮光能將在座諸位仙人亮瞎眼,一股烈焰於他掌心雀躍,在烘幹天帝華服的瞬間,幫天帝那吃了扶桑神樹樹葉的金蟬吐的絲所織成的水火不侵的華服燒了個大洞。
“……”
蘇徳宜是真沒想到能燒出個大洞來,他張大了嘴巴吃驚不已,腦袋裏都是算計著這得賠天帝多少靈玉的事情。
天帝燭九卻沒太在意,隻是無奈道:“諸位盡歡。本君換身衣物再來續盛宴。”
說罷,起身,將手裏的玉露仰頭一飲而盡。
四位天君含笑點頭,一個個外表看起來皆溫潤如玉,卻對天帝沒有什麼好臉色,似是對燭九尚有幾分偏見。不過還是得給他幾分麵子,舉杯示意,隻有好脾氣的南華天君,輕呷了一口。
群仙起身皆同他一般,一飲而盡,勢必要喝個不醉不歸的樣子。就連蘇徳宜都淩空禦物,搶了侍奉卻沒反應過來的仙娥手上的酒壺,自己滿上了。
蘇徳宜敬上了滿杯的赤誠和信任。
四位天君見他如此,也不好弗了他的意思,隻得舉杯邀月,匆匆飲下。
東曦天君隻是無奈,與西澤天君對視一眼,自然明了了對方的意思,放下杯盞。
四人輩分可以追溯到神族仍然在世的時間,他們見過的人看過的事,比在場所有人見過的看過的加起來還多得多。
他們認為最適合做天君的應該是蘇徳宜,可奈何他擔起了鳳族的責任,別的說什麼都不願意擔著了。
見蘇徳宜連連賠罪,直到天帝燭九離席,這才回到席位上,見四位都沉著臉看他,他反而笑了:“怎麼了?諸位天君有什麼事嗎?不過啊!醜話說在前頭,借錢可沒有!”
東曦天君擰了擰眉頭,西澤天君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東曦天君剛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轉了話峰道:“別人可沒有你這麼窮酸。”
北玄天君冷哼了一聲,道:“整個仙界再找不出第二個他這樣貧的。”
南華天君則笑道:“咱們也一把年紀了,也少見有趣的人。德宜呀。”
鳳族長子聽著不由得有些不適應,這四位皆是少年模樣,甚至一頭長發都沒有他爹的白,烏黑亮麗有光澤,看起來比他爹還年輕。隻有在說話的時候有著一種閱曆蒼蒼的感覺。
他們的眼裏帶著曆盡滄桑後的豁達。
“晚輩在。”蘇徳宜嬉皮笑臉的摘了顆翡翠色的提子,漫不經心的答應著。
“本君還是認為你該繼位仙界帝位,不為別的,隻是為這蒼生著想罷了。”
南華天君冷不丁的一提,另外三位天君差點被噎著,方才把話吞進肚子裏的東曦天君凝眸瞪了南華天君一眼,似在責備他搶了自己想說的話。
西澤天君出言提醒道:“南華君。”
北玄天君隻是看了一眼蘇徳宜的笑顏,便明白了,不再多說。
“哎呀,南華天君真是多慮。我自幼一塊玩的兄弟我還不清楚嗎?燭九品行德性並不差,整個仙界放眼望去,你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好的人了。”蘇徳宜是認真的毫不退讓,頗有誰說我兄弟壞話我跟誰拚命的作風,接著道,“再者說,他已是你四人昭告了六界的新主。這重任你們不願擔,可是他替你們擔下了……四位,可能不過河拆橋哇。”
北玄天君冷哼一聲:“那會兒不正是因為你小子敬酒不吃才讓他當了六界之主?”
“誒,北玄君,脾氣,注意脾氣。”南華天君如是說著,旋即笑開了對蘇徳宜道:“哎,我就隨口這麼一提。你這小子,心眼可從沒這麼小過呀。”
蘇徳宜撓了撓頭發:“我這不是怕你們又讓我背鍋嘛?”
與他們隔了幾層階梯的吉殊看了看上座六人,那四位天君長得是遺世獨立,風華絕代,但各有千秋,性子上也是天壤之別。
他們鎮守天地四方神柱,各有府邸,除了這三千年一次的盛宴,幾乎沒有一天離開過他們守護的四方神柱。
三千年一次可忘憂的酩酊大醉,雖性情暴戾如北玄天君,又或薄涼如東曦天君,都會不醉不歸。這是四人難得能夠聚起來喝個痛快的時候。
雖隻隔了幾層階,然他六人間的言語卻不曾走漏過,吉殊道行不及座上四位,也卜算不出那四人所見的將來,所以看不懂他四人的神色。
那是種大禍將至,不斷掙紮,但千萬年的歲月讓他們清楚,不論如何挽留結果都是一樣的。最後,坦然麵對的豁達。
仙界之大,上下無極,四維無邊。仙嶼之間可隔山海,但霧靄沉沉,雲海之間若隱若現的仙嶼究竟有多少,沒有人去數過。
所以,也並不是每一座仙嶼上都擁有輝煌的殿宇住著與世無爭的仙人,也可能是奇葩肆意生長的荒嶼。
就比如說蘇沐泠從南天門被黎千雪身上保命祝紋彈飛後落下的這座仙嶼,密布烏雲,島中一潭深池仿佛被拿去煉成了一潭毒水,黑得發亮。
她倒是沒落到潭水中,而是摔進了潭邊一座茅草小屋,跌下去的時候沒注意,斷了幾根骨頭。
蘇沐泠有氣無力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是玄鳥後裔,有著尋常人不可能有的自愈力,跟野貓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摔不死,實則是因為愈合得快。
蘇沐泠運轉了幾個周天的仙蘊,有了驚人的發現——血脈被封。
空有一身霸道的仙蘊,卻用不了!骨頭也沒法直接長回來了!
氣得牙癢癢,實在痛苦,方才那武將身上的祝紋著實有幾分來曆!
紅白相間,看起來十分狼狽,再加上躺得太久,傷口沒有醫治,過了會兒便高燒不止,意識變得昏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地撐不住的想睡,慢慢合了眼。
睡著之前還想著:就這麼睡著了還真像娘親念的故事裏,那些因饑寒交迫而睡去的人再也沒醒來,就這麼被勾魂去了陰曹地府……
隻見一少年翩翩而來,背著一筐竹簍,裏麵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菜。
一身白裳無華無奢,生得是俊美無雙,但整張臉上沒有絲毫的感情起伏,活像個死人。
他那一雙丹鳳眼在倒塌的茅草屋間流轉,最終落在地上那壓塌他茅草屋的罪魁禍首身上。
美人是美人,單從身段便能看出來,若不是披頭散發滿是血汙,大抵會更美些。
他看著那張擰著眉頭緊閉雙眼的蒼白的臉,著實是美,但總覺得差點什麼。
他輕輕放下背後的竹簍,踏過廢墟蹲到她麵前,俯身去看那重傷病患是否還活著,正欲伸手探她鼻息時,她長睫輕顫了幾下,微微睜開。
他終於明白那張絕世無雙的臉差了什麼。
就差這雙紅如朱霞美得攝人心魂的赤眸。
他少有的看出了神,本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原該袖手旁觀的他卻鬼使神差般地開了口,問道:
“倘若救你一命,你拿什麼還我?”
他看過許多人間戲曲,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許成就一段千古姻緣的事情層出不窮。
如此理所當然順其自然天經地義的事情,可到他頭上怎麼就變得需要處心積慮精打細算起來?
那女子看起來有幾分詫異,沉默良久後才咬牙切齒道:
“我的命,還輪不到你來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