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江山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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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次日,汝陽是被樊於卷在被窩裏夾回宮去的。
樊於在先帝畫像前跪到汝陽醒來,汝陽裹著被子倚著對畫像笑說:
“爹爹,過幾日我便要出征了。”
“倘若爹爹你真有了皇孫,可得多庇護著些,女兒還想早些退位,乘還走得動,陪夫婿遊山玩水。”
樊於並不說話,汝陽看他紅透的耳根便十分開心了。見他不起,她又摟著被子陪他站了一會,實在站得腳都麻得沒有知覺了說:
“別跪了,起來吧。”
“……答應我。”
“答應什麼?”
“早去早回。”
他如是說,雖然相信她會回來,可是總擔心刀劍無眼。
“好,我去去就回。”
汝陽如是說,終於讓他起身了,攙扶起他,相視一笑,梳妝好後,複又各自忙碌。
樊於非常負責地在次日早朝時上書請求隨軍出征,被汝陽一口拒絕。
下朝後樊於想與公主理論,表明不論如何自己也想跟著,卻再次被公主拒絕了。
汝陽表示:
“小叔子便在塹淵,你還來幹嘛?”
樊於我了半天,紅白著臉,還是不敢當著群臣的麵說出因果。汝陽便是吃定他的反應,橫豎沒有騰出落單的時間,讓樊於有機可乘讓她心軟。
樊於想著,反正一時半會汝陽也不會走,便騰出一夜找了許多理據想讓汝陽無法拒絕讓他隨行,想著次日再去找汝陽理論,即使大臣都在也能說出口的理據。
沒想到那天半夜汝陽便親征,說什麼要攻其不備出其不意,便乘入夜帶兵出征。
自己家的老弟樊竼也是胳膊肘往外拐,隻字沒有跟樊於說,半夜偷偷翻牆跟公主溜了,沒驚動任何人。
整整將近四個月,樊於與汝陽失了聯係。雖然戰報不斷,都是捷報,樊於隱隱覺得有事發生。
三個月餘後,汝陽果真班師回朝,樊於在城牆上麵上欣慰,心裏激動得都快跳下城牆擁住汝陽,麵上還是得穩住。
樊於下城迎接她,四個月了無音訊,著實想念,更好在她安然無恙。
沒想到她卻回了三字:“對不起。”
見他還沒明白,汝陽一夾馬腹,馬側身前進幾步,正好讓樊於看見她身後馬車上的幾口棺材。
眼尖的樊於一下便看見棺槨外邊刻了小字,有一個名字讓他覺得眼熟,他又看了一眼,念了出來。
“樊竼。”
“……他為了救我替我擋了一記斬馬刀,刀上還有毒…軍醫雖解了毒,但傷勢太重……”
樊於想不到應該說些什麼,心中早有預感,四個月未有聯係,這場勝仗打得懸,損傷必定大。
“他可有說什麼?”他與二弟最為親近,不隻是因為年紀相近,更是因為樊竼自幼便有想成的事,與樊於有相似之處。從樊竼進了塹淵,樊於和父親樊磊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塹淵出生入死,閻王常伴左右。他如是問著,麵上不變,眼前總浮現起兒時與他相處的種種。
“他說,對不起娘親,沒法回去看她了。”
“……”他撫上那口棺槨,與別的都不一樣。仔細想來,他與樊竼已經有四五年未曾與家中通過信,因著樊磊已經升為鎮西大將軍,幾乎日日都有戰報往來,雖沒有多餘問候,卻能告知對方自己尚且還活著。
“公主,可否允許臣告假幾日,送臣弟榮歸故裏,入土為安。”
“……好。”
他沒有回頭看見汝陽如霜白的臉色,她答應了,準了假。
兩人誰也沒想到,這次見的竟是最後一麵。
樊於啟程前回家的次日,汝陽處理好了弟兄們的後事,便複又出征。
也非她所願,有人來犯,她再不想讓子民受屠城之苦,便連忙出征趕來。
她沒想到這次戰事隻是個誘餌,正如同樊於沒想到家中母親瘋了已經有幾年了,樊磊大將軍竟已白發蒼蒼,父親苦笑著說當年公主來解圍之前,樊於的弟弟妹妹們,全被抓了。
除了他與二弟,兄弟姊妹均已不在人世,屍骨無存。今下他又將二弟樊竼送了回來,樊磊苦笑說:
“還算孝順,整個回來了。不像那些個弟弟妹妹們,隻留了衣冠塚。”
樊磊拍了拍他,稱讚道:“你治國理政,國泰民安,做得不錯,倘若你娘親沒瘋,定也是要誇你一誇的。”
他的娘親蹲在門外的屋簷下,瘋瘋癲癲口中一直嘀咕著聽不清的話,衣著還算得規整,就是發髻淩亂。
喪葬事辦了數日,公主讓人將樊竼風光大葬了,派了幾個心腹去操辦,其中有幾個是在塹淵與樊竼關係好的。
樊磊聽他們說樊竼在軍中的種種表現,道:
“這些話,從來都是我說與別人。今次換你們說與我聽,怪新鮮的,但我不想聽了。他戰死沙場已經值了。可有件事我不明白。”
“樊將軍但問無妨,我等定知無不言。”他們抱拳,以示誠意。
樊磊也不客氣道:“塹淵的軍訓,不是能活便活能逃便逃嗎?”
“……”幾位麵麵相覷,第一次覺得自家的軍訓有幾分不要臉,但還是厚著臉皮答了:“是。”
“既然如此,犬子為何舍命擋刀?”
諸位皆是知情的,有幾個心直嘴快的便答了句:
“那是因為公主她已有……”
“咳咳…公主身為先帝唯一血脈,為公主擋刀,不是我們應該的嗎?還是將軍對公主不服?”
一人連忙插話,他是幾人中辦事最穩妥,思慮最深的,察覺樊磊想探話,便反堵住他的問題。
樊磊連忙擺出謙卑的模樣:“不敢不敢。公主在上,不敢冒犯。”
樊於方才不在場,見他們幾人在城牆上一臉嚴肅的站著,不明所以地走來。
他朝著他們走去時,身後有兩名探子越過他,一人跪在樊磊麵前,一人與塹淵的人交頭接耳。
隻是兩邊聽後神情都不大好。
“公主遭圍困,需有援軍突圍,還能再撐幾日,但請速發兵……”
另一邊。
“西戎再度進犯,已攻下兩城,來勢凶猛,正往樊磊所駐守的城來。”
樊磊扭頭望向樊於:“兵臨城下,軍情緊急,於兒,拿兵符調兵前來支援為父吧。”
不遠處的確能看見篝火燃起,塵煙滾滾,雖聽不見馬蹄聲但知道西戎大軍將近。
樊於扭頭看了一眼塹淵的人,他們非常冷靜,亦沒有阻止,隻是說:
“樊公子,我等隸屬塹淵,以公主為要,你既要調大軍前來支援,我等便先趕往公主那。隻是麻煩公子,速戰速決,公主那還需要用兵。”
“嗯,這裏戰事隻需一兩日,不會拖太久。”
“勞煩樊公子了。”
說罷塹淵報信的人便遞來了公主那一半魚狀兵符,便相互告別,樊磊拍了拍樊於,站在城牆上同他一起目送塹淵離去。
樊於平時用來跑腿的也是塹淵的人,可是方才都走了,因擔心公主那邊的情況,他便沒有留人。他想了想問樊磊道:“爹,你可有信得過的人?我需要一個來代我傳兵符。”
“是有幾個信得過的,戰事吃緊,隻有隔壁家方叔叔還有空,誒,老方你過來,於兒有事交代與你。”他一招呼,在一旁站崗的方叔叔便上前來,神色很是嚴肅,樊於一想,大敵當前,嚴肅些也是應該的。
“方叔,你往西南方去南陽郡,那裏有駐軍十萬,可用兵符調動。方叔,快去快回。”
兩枚魚符在樊於手上合二為一,樊於交給那人,那人也是實在二話不說連忙出發。
樊磊見狀便上前來說:“你去幫我照顧照顧你娘,你那馬技…還是去照顧娘,讓為父不要太擔心你娘了。”
樊於回絕道:“娘親可找人代為照顧,我雖不會騎馬,但可以在城牆上看一下戰局,排兵布陣或是送送消息,我都行的。”
“你是信不過你爹能贏?”樊磊語調一變,有幾分不悅。
樊磊誠實道:“孩兒沒有,孩兒隻是覺得……”
“為父隻剩你一個孩子了。倘若站在城牆上不小心被弓弩射中了怎麼辦?”樊磊垂下眉頭,樊於聽他這麼一說,才發現父親額間皺紋多了不少,鬢角也已經斑白,不再是他兒時見到那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他妥協了。
樊磊見他奄奄的模樣,便陪著他一起回了院子裏,他娘親在院裏搖著沒有人在的搖籃,對他二人回來的動靜充耳不聞。
“夫人,餓不餓?”樊磊問著,對樊於說:
“於兒,屋裏有些烙好的大餅,去拿一個來給你娘。”
樊於忙道:“好。”說著匆匆跑進屋裏,見房內昏暗,他想開窗找找,走近窗前一看,窗竟已經用木板釘死。
“爹,這屋子有些……怪。”他扭頭去,見到他爹拿著一把鎖,站在門前。門口的光太刺眼,他看不清樊磊的表情,卻看見樊磊身後的身影,那佝僂的婦人攙扶著父親的手,滿臉淚痕,麵上清明,沒有一分呆傻的跡象。
他自有數年沒聽過娘親的聲音,果然還是熟悉的。
娘親說:
“於兒…娘對不起你…對不起公主…對不起……可你的弟弟妹妹們在他們手上,於兒……”
樊磊沒說話,隻是在樊於撲向門的時候,快一步把門砰的一聲關了上了鎖。任由那屋怎麼發出撞門聲,他都無動於衷。
“那後來呢?”
畫仙桑禾問,汝陽抖了抖孟婆的粗布衣服:“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我不過是等了一月,最後還是死了罷了。”
“話本子上的傳言千奇百怪,總之都是我戰死。有的寫了小於兒,有的沒有。我也弄不明白。我本想等他來了,再去喝孟婆湯,沒想到這大胖子找上了我。”
汝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一指閻王。
閻王一副你居然叫我胖子,一會跟你算賬的模樣,扭頭與桑禾說話時卻格外穩妥,他說:
“如你所見,樊於變成孩童模樣,沒了所有記憶,便是讓汝陽跳出輪回的帶價。”
汝陽靜靜地聽著,閻王便給她與畫仙說了後來的故事。
一個月,樊於被雙親囚禁,公主等不到救兵。
東夷說隻要交出塹淵軍和公主,城裏人都可以放了。
塹淵誓死追隨公主,公主卻說:
“樊於會來的。你們能活一個是一個,都給我出去。”
這一個月內大夥說了無數次的樊於不會來了的話,公主都信著他。
最後,她獨自抱琴坐在城牆,她身後站著一排塹淵大軍。
眼看著百姓們走光了,東夷人便殺進城中,小心翼翼地上了城牆,帶頭的覺得奇怪,傳說中的塹淵應當更狡詐才是,怎麼會這麼安靜的站成一排。
他輕輕一拍為首的塹淵,那身著塹淵軍服的人應聲倒下,嚇的東夷士兵一跳,掀開他的盔甲一看,竟是個不知死了多久的屍體。
“抓住那群百姓!”為首的命令下去,塹淵早已經帶著百姓們溜得沒影了,“呸!殺不了他們,也要殺了公主你!來祭我戰死的弟兄們!”
“衝呀!!”
第一個上前的人,隻覺得向前衝去時有些阻礙,下一秒,便被琴弦削成了幾塊落在地上,嚇的身後的人不敢貿然衝向前。他們看著城牆這過道上血淋淋的線,望而卻步。
公主對喊罵聲充耳不聞,靜靜挑著琴弦,看著混在百姓中的塹淵帶著百姓們走遠,安心不少。
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樊於一麵,他那蹩腳馬技,估摸著還在路上吧。
這琴弦斬不斷,隻能用血融,她拉了不少東夷人墊背,也不算辱沒了塹淵的軍規。
她落入敵人手中時,城牆被血染紅,他們想殺了她泄憤時,才發現她早已經服了毒,屍身都已涼了。
東夷皇子聽聞此事,恨得牙癢癢,但也敬她這不敗戰績,都被百姓們塑成神像祭拜,隻得將她一把火燒了,將灰灑在海裏。
因為東夷相信,如此一來她的靈魂不能回歸故土,殊不知,她在九泉下,還在等人。
她等得連燒她屍身的東夷太子都見到了,那時兩人深仇大恨已經淡了許多了。半百年都過去了,太子見她仍是驚豔了一回。
她穿著死時的衣物,貴氣逼人,太子不由誇道:
“我生前見到你時隻是一捧灰。倘若見到你這副模樣,估計我先降了。”
汝陽相當大氣:
“是麼!那下輩子換我燒你吧?”
“……”
太子終於知道塹淵的軍規是怎麼來的了。
而樊於那邊,得知公主死訊的樊磊沉默了,讓人將消息告知夫人,夫人連忙將此事報與西戎。
而後樊磊收到了一車白骨,有大有小,都不知誰是誰。
夫人自縊。
朝中大亂,文臣武臣刀劍相向亂成一團,國中四處起義,畫地為王。
樊於不吃不喝,聽聞公主死訊,一時氣短,暈死過去。樊磊見他消瘦得沒有人形,方知他對公主心裏,並不止君臣。
他用人參吊著樊於的命,直到塹淵中有人尋來,那人原是想來找樊於複仇。
他見樊於瘦得那副模樣,還得用人參吊命,一時也不知該怪誰。
“怪我,我與夫人原以為能換回我孩子們的性命……實在沒想到。”
樊磊著實慚愧,如今夫人也死了,孩子們早成了白骨,他也當真隻有樊於一個孩子了。
塹淵的人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拿出了一個匣子。
“公主交給樊公子的。還有,樊竼,樊二公子,之所以擋那一刀,是因為知道公主腹中有骨肉。”
“有骨肉又與我兒樊竼有何幹係?”樊磊著實不解。
那人不知該說什麼,隻見樊於眼尾淌了一滴淚,知他想問什麼。
“胎兒將滿三個月,因東夷的毒太猛,沒能活下來。將軍既然問與你樊家有什麼幹係,待樊公子醒來將軍自個問問吧。”
“……”
那人這麼一說,樊磊便明白了,一時如鯁在喉,張了口,說不出話來。
等那人離去,樊磊開啟了那匣子,裏麵放了無數樊於寫給公主的書信。看樣子,都被公主好好的存著。
最上麵的,卻是公主一張紅紙,上書四字:
“江山為聘。”
樊磊知曉自己做了什麼,比之夫人,隻知道他們所作所為亂了朝綱,謀害主上。樊磊知道他們更做錯了什麼,負了兩人間的信任。
他見樊於的枕巾已被淚沾濕了,便將匣子放在他床榻邊,起身出去了。
他合上門不一會,果然聽見了樊於的嗚咽聲,先是壓抑著,而後崩潰大哭。
那是怎樣的女子啊,對他兒子寫下一句江山為聘,讓他沒有情緒似的的兒子哭的歇斯底裏,讓他二兒子死心塌地的追隨,更是讓他此刻悔恨不已。
待樊於養了幾日,身體漸漸緩和了些,樊磊便投江了。
樊於從此在世間,再無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