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廟一婚。
    一十四五歲正是待嫁年華的少女，在每日清晨翻牆出門去的必經之路上，撿到了兩具屍體和一把劍。她正打算挖個坑把兩人合葬了，卻突然發現兩個人都睜著圓滾滾的雙眼……隻聽那滿臉血汙成都女孩，烏黑的眼睛透著錚亮的光，動了因為缺水而幹裂起皮的嘴唇說：
    “……救……命…………”
    說完，腦袋一歪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著實嚇了一大跳，看起來受了重傷的兩個人居然都還活著。
    林子深處，有一座半荒蕪的廟，那廟裏有一個法號定庵的小和尚，年紀很輕，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自幼便被父母送出家，隨著高僧雲遊四海。隻是四年前路過汴京的城郊，看見這敗破的小廟，他不知道為何覺得很熟悉，便與師父暫且作別，決定定居於此。
    師父走前隻是搖搖頭，笑歎道，“是命。”
    城郊的廟多不勝數，這林間廟比城郊的都遠些，自然香火也少，聽課的門生也少，他也是勉勉強強的過活著，自己種菜挑水施肥。
    定庵正在廟裏有節奏的敲著木魚，閉著眼睛念著般若波羅蜜心經，念得條條是道，陽光打在他身上，讓她都不忍心打擾他。直到他早課做完，合上了經書，回過身嚇一跳，見她枕著兩具血淋淋的屍體，睡得正香。
    “……”
    “阿尼陀佛……”他雙手合十，心懷慈悲的朝著屍體鞠了一躬。
    迅速拉起睡得正迷糊的少女就往門外拖，步伐急衝衝的，被驚醒的少女看著他的手握住了自己，愣了一下。嘴角勾起了弧度，但聲音裏還有一絲驚訝，“喂，和尚，你幹嘛？”
    定庵沒想到她幹了此事還如此淡定，麵色慘淡道：“洛……施主，這終歸是兩條性命……”
    直到把她拖到了大門口，將她丟出去以後，從懷裏拿出他珍藏的三兩銀子，放在少女的手中，“洛施……”
    定庵說著停了一下，隱忍了一下，又改口說道：“洛希……往林子出去十裏外，有擺渡的船公……”說罷他，抬頭望了一眼眼前的少女，眼裏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到頭來卻化成一句濃縮的精華：
    “阿尼陀佛……保重。”
    然後他毫不猶豫的插上了門閂，不再理會敲著門少女的大喊，兀自離去。
    小和尚的這一舉動讓愣在門口的少女開心了好一陣子，他終於開口喊她的名字了！洛希開心得又是蹦又是跳的。
    雙腳沉重猶如墜了千斤，回了做早課的房裏，看著那兩具屍體不由得腿軟，癱坐在地上，麵色蒼白，嘴唇也緊張得發青，額頭直冒薄汗。他已經想象到，在菜市門口，在眾說紛紜中，他的腦袋落地，血濺一地。
    “哎……師父……徒兒辜負了您……”
    “咳咳……”名喚洛希的少女清了清嗓子，平了平心情，大聲喊道，“定庵！再不開門我把你廟拆了！”
    氣勢之足，猶如排山倒海之勢，奔騰而來。擱往常定庵早就已經迎了出來，一臉緊張的道一句：“施主，別衝動。”
    可當下定庵無動於衷。洛希怕他真把那兩人當屍體埋了，於是略展輕功，輕輕鬆鬆翻牆而過。
    定庵聽見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後回頭，一看是她。見她還不走，居然又翻牆回來了，心下大駭，皺眉道。
    “還不走！？被抓了怎麼辦？”
    艱難的挪動嚇得不行的雙腿，站了起來。也忘了往日的顧慮，抓著洛希的手腕就往外走。許是殺人這麼大的事他還從未遇過，太緊張，所以一時之間也沒太注意，洛希她悄悄將手一提，定庵抓住的是她的手。
    洛希也不掙紮，隨著他牽，笑意盈盈的，好不樂哉！他手上的溫度傳來，溫暖而不炙熱，微微的顫抖卻很堅定的握著。
    直到定庵又將門閂取下，又想將她丟出去來著，手一使勁，那人卻紋絲不動。
    “你未曾習武還想將我丟出去？”洛希一臉笑意，笑得定庵一窒，又聽她道，“屋裏的兩人尚有氣息，隻是傷重而已。”
    “……”
    定庵聽見後一句，傻了好一會，但心口的大石頭總算是在自己的腦袋落地之前，穩穩當當的落了地。穩了穩情緒，呼了一口長氣。
    “洛施主……往後重要的話還是早些說的好。”
    洛希聽他又改口了，一時有些不悅，“說了你還會牽我嗎？”
    “……牽牽……牽……牽？”定庵結結巴巴的說，眼睛不可置信的往自己的手看去，原來手中那柔軟的觸感……是她的手……
    他忽的一下放開，忙退了幾步，臉上一紅。
    “……意外。”
    說罷不再看洛希的眼睛，同手同腳別扭的走近方才的兩具“屍體”麵前。
    洛希在心中大喊不好！早知道不提這茬了，手中的餘溫尚在，洛希戀戀不舍的握緊了拳頭，兩眼放光的盯著那反光的圓腦袋。
    看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地上的兩人分開，一個個搬到這破廟的客房去，洛希原本想插手幫忙，但定庵卻不讓。那身形嬌小的女孩著實是將身旁的男子的手，握得緊緊的，定庵掰了半天，才將她一根手指頭掰開來。
    待到洛希為女孩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卻發現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傷劍痕不下數百處，有的地方甚至刀劍太深，竟被生生剜去了幾塊肉。縱然是洛希這種從小刀鋒劍雨裏活著的人，看著也是一陣肉疼，忙叫定庵拿一些藥草來，熟練的為女孩包紮。
    定庵也將男子略為清理，但是他身上沒有什麼皮肉傷。找了一身自己還未穿過的衣物給他換上，讓洛希代為照看一下，他將這二人的衣物拿去洗了，晾在院子裏。
    定庵回房去的時候，正巧撞見了洛希對著躺在床榻裏側的男子，垂涎三尺，她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握草，長得真俊啊……秀色可餐秀色可餐。”
    定庵額角青筋一跳，不由分說的將洛希拉出來，非常大力的合上了客房門，驚醒了躺在床上靜養的沐泠。
    “阿彌陀佛……病人需要靜養。望洛施……”
    “和尚醋了？”
    聞言定庵一怔，抬起腦袋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正對上洛希玩味的笑臉。
    洛希姑娘眉眼彎彎的，算不上國色天香，但五官端正，特別是那雙眉眼，出落得格外水靈。
    他正思索著如何回答會比較合乎情理，沒想到他的身體倒是很正直。
    “咕嚕嚕嚕……”
    一聲來自肚子的哀嚎代替了定庵的回答。
    “……”
    這麼忙活來忙活去，不知不覺已是正午。定庵每日大清早還未吃飯就先做早課，今日是有突發情況，還未來得及吃飯。
    “誒，我給你做點吃的吧？”
    洛希挽起水袖，一副興致勃勃的往廚房去。
    “唔……”定庵看她興致勃勃的，也忘了攔住她。站在原地看見她的裙擺消失在門中，他微微心慌，想了想，還是跟了過去。
    “……”
    她在不大的廚房裏到處翻找，打開了米缸看了看，又到砧板上瞧了瞧，戳了戳桌上的大白菜和白蘿卜，又四處看看，用火鉗搗騰了一下整齊擺放在牆角的木材。
    “你在找什麼？”
    洛希聞言扭過頭，看見定庵站在門口，手撫在門框，他今日流露出的擔憂比這三年來的都多。驕陽下他的腦袋反著光，他橢圓形的臉，並不像早上的那廝一般硬朗，就像他人一般圓潤。杏仁般的眼睛，黑白分明，一如他的行事作風。他的膚色也不算白，隻是幹淨。在這三年裏，她的眼裏再沒有別人比得過這個小和尚，再沒有人會比他來得讓她更感興趣。
    此情此景，她從未想過，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娘子與相公，抬頭在廚房門口張望的相公，和正在做菜的娘子。
    慌神之間，洛希不由得脫口而出，“沒找到肉……”
    “……”
    定庵像是遭到了什麼重擊一般，神色萎靡了下去。洛希這才意識到好像說錯話了，緊張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默了片刻，她還沒來得及緩解一下氛圍，定庵開口冷冷的道：
    “這是廟，我是和尚。
    不喝酒，不吃葷，不娶親。
    施主，你清楚嗎？”
    洛希聽見他在不娶親這三字上，語調說得比其他的更重了。他對上了她的眼，眼裏疏離和淡漠，也是非常認真的。
    她心口一陣抽痛，疼得胃直抽抽，喉嚨發澀。她也斂了情緒，先挪開了視線。苦笑道，
    “沒肉就沒肉嘛，我又不是不會煮素的。”
    她熟練的切菜，刀功比起劍術不差分毫，心無旁騖的做起了菜。但定庵清楚，她又在逃避了。
    逃避他的身份。
    他往水缸裏舀了一瓢水，倒到鍋裏，坐在灶前，用火折子引燃易燃的草杆，控製加進去的柴火。
    一人一頭忙活，許是兩人都開啟了無我之境的模式，從頭至尾都為了做好這頓午飯而默契十足的閉口不言。
    沐泠躲在門外聽牆角，隻歎這寫命的仙子也太過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