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藍軒一隻胳膊搭著一個人的肩，說笑著從樓梯往下走，餘光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心下一驚，定睛再看，那人卻不見了。
    “怎麼了？”柳景明問道。
    “我……”藍軒呆了一會兒，輕聲道，“可能是喝多了吧。”
    他一定是看錯了。
    這幾天老頭子都悶在商行裏養傷，怎麼會跑到城邊的酒樓呢？
    乍暖還寒時節，迎春和冰淩花為雪白的北海洲陸點綴上初春的亮色。小船慢悠悠從剛解凍的湖麵上滑過，李半非枕在自己手臂上，拿鬥笠蓋住半張臉，將剛剛折下來的蘆葦叼在嘴裏，吹出一段悠揚的小調。
    劃船的艄公笑嗬嗬地搭話：“《聞折柳》，小夥儂可是東海來客？”
    “非也，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李半非聽出艄公的口音裏帶著些東海的軟糯，“老伯怎麼舍得從東海跑到元洲了？”
    “嗐，我是百年之亂逃荒到北方的。後來絶地天通，十洲地形變了，也找不見回去的路了。等天機閣的船開航那會兒，我孫子都抱上了，一家子紮了根，哪裏還想著回去咧。”
    艄公說著，轉身走進船篷，不一會兒，拿了一件蓑衣出來，扔給李半非。
    “小夥穿上罷，天上起鉤鉤雲了，要落雨。”
    李半非披上厚重的蓑衣，彎起眼睛笑道：“多謝老伯。”
    老伯說得不錯，沒過一會兒，雨絲飄落，在湖麵上點滿了漣漪。
    李半非伸出手，開春的第一場雨落在手心，細碎、冰涼。
    很多很多年前，一葉扁舟靜靜浮在水上，江南的湖麵霧氣彌漫，將遠景都融成了一幅青綠山水畫。
    當時，他身邊還坐著一人。中規中矩的素色深衣，一襲蒼青大氅隨意披在肩上，拿著一把品相不凡的折扇，卻用它慢悠悠地扇著火爐下冒出來的煙。
    第一滴雨落在湖麵上，微不可聞，那人卻立刻察覺到了。他慢慢彎起眼睛，合起折扇，在掌心敲了敲，道：“李觀，你看，下雨了。”
    他當時倒沒在意這種小事，蓋上蓑衣繼續補眠，懶洋洋嘀咕了一句：“看什麼，雨不就是雨嗎？”
    “不一樣的。”那人搖頭，音如玉響，“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挽歌。”
    他翻了個身：“文縐縐的真麻煩。”
    那人笑了，起身走出船篷，腰間的環佩琤琮作響，煞是好聽。
    “世本無事，若不庸人自擾，又哪來這些苦樂。”
    李半非停下《聞折柳》的調子，取下嘴裏的蘆葦笛，扔進水裏，蘆葦隨著船尾蕩起的微波越漂越遠。他靜靜地看著遠處的雪山，良久，又折下一段蘆葦咬在嘴裏，吹得卻是不知名的曲調。
    初見司澤之時，他還是個半人高的熊孩子。
    眼看皇城中的貴族子嗣就要讓李半非揍了個遍，李大司馬愁得胡子都白了，卻也奈何不了。李府每日登門拜訪的大臣，有一半都是給自己的孩子來討個說法。
    關屋裏吧，這熊孩子隨便就能翻出去。打一頓吧，就算他皮實了經打，李大司馬溺愛這個小兒子，也不舍得。
    年方八歲的李半非坐在湖邊，抬頭望著天空，嘴裏叼著荷葉梗，體會著無敵的寂寞。
    當時正是春末夏初，皇城的鏡湖被蓮葉遮得結結實實。蓮花紛紛露出尖角，偶有一二已經悄然盛開。
    李半非坐在水榭欄杆上，盯著蜻蜓飛來飛去。許是覺得無聊，他俯下身，伸手想要折下一朵，背後卻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住手。”
    他坐正了身子，頭往後一仰，是個白玉雕琢出來一般的小孩。他的年紀看起來比自己要小，眉宇間卻是長者一般的老成。
    “那蓮還未開，你折來作何用？”連語氣也穩重得像個老人家。
    李半非挑眉道：“折下來玩。”
    “此花生來不是與你糟蹋的。”
    “那是它命不好。”
    李半非翻了個身，從欄杆上跳下來，朝那小孩揚了揚下巴，挑釁道：
    “或者，你打贏了我，我就不折它。”
    小孩搖了搖頭，正色道：“折不折隻因你心裏有無眾生，怎可拿眾生之命作為賭注？”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教訓他，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屁孩。
    一股邪火冒上來，李半非挑了挑眉毛，冷笑道：“你心裏倒是有眾生，但你可護得住？”
    說罷，抬手就是一掌。掌風淩冽，將亭台木柱切出了幾道淺痕。
    李半非剛出掌就有些後悔：這家夥看起來弱不經風的，打碎了可怎麼辦。
    眼見掌風就要正中對方胸口，李半非在瞬息之間收了大半勁力，可接下來地一幕，讓他很久都沒回過神來。
    那孩子微微側身，一手從斜方抓住他的手腕，順著勁力擰了一下，一手在他肘部輕輕一點，接著推出一掌。李半非隻覺腳下一輕，視野旋轉，接著撲通一聲，掉進了鏡湖。
    這小子……竟然敢打他！而且還打過了！
    他猛地從水裏探出頭來，喊道：“剛才不算，再來！”
    “莫掙紮。”那孩子怕他溺水，蹲下來伸手去抓他，可李半非被打得有點遠，而且一點也不想被他救。
    李半非奮力撥開水流，可花枝卻纏住了他的四肢，越掙越緊。他惱羞成怒道：“我要拔了這些破葉子！”
    “你擾了它們的清淨，怎麼反而怪罪它們？”
    小孩縱身一躍，跳向湖麵。正當李半非以為他會落入池中，濺自己一臉水的時候，卻見對方輕巧地落在蓮葉上。
    “快抓住我，水裏冷，當心生了風寒。”
    那人朝他伸出手，微微一笑，一雙桃花眼彎成了月牙。
    此情此景，讓李半非生出一絲錯覺：眼前的人宛如鏡湖之蓮所化，集天地之靈而成，為造物之所忌，不欲久留人世以取褻耳。
    他遲疑地抓住了對方，掌心的溫度告訴他，這的確是個人族。
    “我叫李觀，字半非。你叫什麼名字？”
    “司舟，字澤之。”
    澤芝為蓮，君子本色。舟為遠行，天下漂泊。
    當時的李半非並沒有想到。這個人的名字，會那樣深刻地烙在記憶裏。陪伴了他，也給於了他，這一生的風霜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