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周圍人提了無數次：從討伐運靈的鬼門之戰裏活著走出來的強大修士，脫離門派，在十洲白手起家，建起龐大的商業帝國。
    “修士”。他抓出兩個字眼，皺著眉頭旁聽了無數遍同樣的讚許。
    初見是一次巧合，他當時還不知道，眼前這個俠客一樣的男人，就是那溢美之詞的主角。當鄭掌櫃急匆匆地迎上來時，他才猜到這人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大當家。
    兩個男人在雅室裏聊著生意，他沏好了茶送進去。
    “聽說，南邊的鹽田，北邊的牧場，都是這小家夥拿下的？”李半非接過孫少華遞上的茶，仔細打量了他幾眼，彎起眼睛笑道，“你這個小孩挺不錯的，鄭老還真有眼光。”
    “哪裏哪裏，是鄭掌櫃教得好。”孫少華堆起笑容，低頭客氣道。
    李半非笑著對鄭掌櫃誇他機靈，孫少華本以為鄭掌櫃會很開心，瞧瞧朝他看去。
    從小寄人籬下，孫少華很會察言觀色。客戶極其細微的神情變化他都能捕捉到，所以大家都覺得他特別會說話。
    他仔細看了又看，鄭掌櫃雖然臉上帶笑，但心裏一定是不愉快。
    心裏一涼，孫少華麵上依然是那副老實的笑容，可眼中卻閃過一絲寒意。
    他的業績，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現在連大當家都知道了，鄭掌櫃卻沒有半點提拔他的意思。七年多來，他的職位僅僅是從打雜提到了普通收賬的。就因為被派去跑腿，他才“順便”拿下了許多佃戶的資源。
    李半非離開之後，孫少華重新變成了打雜的，連帳房都不讓他進。
    他心裏清楚，鄭掌櫃是開始防著他了。
    何必呢？本來就是被撿回來的，又不打算害他，提拔他一下，讓他坐到和貢獻相匹配的職位上，有什麼危險嗎？
    我有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他隨行鄭掌櫃來到商行高層的聚會，依在船艙外的欄杆上歎氣。
    船艙內裝飾得富麗堂皇，繁複的服飾花紋和晃眼的燭光讓他有些暈頭轉向。甲板上光線昏暗，微涼的海風讓他清醒了一些。
    正準備回去，忽然聽見有人在不遠處說話。
    “雲之上送下來的機甲真是厲害啊，這才旬空初年，養濟院裏都沒什麼難民了。”
    這聲音聽起來耳熟，他悄悄打量過去，船艙內蔓延出來的燈光將兩個人影照亮。一個是鄭掌櫃，另一個——孫少話仔細想了想——是當年養濟院的老館長。
    “就是，說是還要抽什麼元神，立法典呢。真神了！”
    “哎呀，那豈不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了？您可幹不了什麼虧心事了，要不要來我這兒謀職位啊？”鄭掌櫃調侃道。
    “去你的，養濟院有商行給撥款，雖然沒以前賺得多，但我滿意了。之後老身要積陰德養老嘍，用不遮著掩著，讓他們監控去唄。”老館長哈哈笑了。
    仿佛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孫少華愣在原地，反應了很久。
    “那時候你給的分紅還不少呢。”
    “哈哈，來錢多呀。那群難民們不是沒有家底，我手底下的夥計敲出了不少油水。”
    他看著兩人滿麵的笑容，心裏一陣悶痛。
    七年前的火焰似乎重新燒了起來，灼熱的煙熏得他兩眼發昏，眼前的景物仿佛都莫名雜亂，刻在腦子裏的東西不受控製地向眼前翻湧。
    他看到了破門而入的修士、染血的兵刃；泡在血裏的小衣裳；一口黃牙四白眼的夥計；阿姐哭紅了的眼睛；飛濺在雪地裏的紅白腦漿；嫌惡地鬆開手的修士；一頭撞向柱子，再也不會回答他的阿姐……
    他俯身撿起一旁的船槳。
    殺人是要償命的。
    沒關係，除了阿姐的命，還有什麼是他在乎的？
    他站在暗處，冷冷地看著兩個人，悄聲朝他們走去。
    “幾位，好興致啊。”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孫少華一驚，險些將手裏的東西掉在甲板上。
    李半非和他擦肩而過，兩個長者忙跟大當家打招呼，沒看到站在暗處的孫少華。三人寒暄一番，兩個長者回了船艙。
    李半非留在遠處，轉身看著孫少華漸漸狼狽的表情，彎起眼睛道：“鄭掌櫃真是養虎為患啊。”
    “你倒真會趕時間，趁著天壇還不能紀錄人的行動，趕緊提前把事辦了。”李半非朝他走來，聲音漸漸低啞，“就像那場討伐運靈的鬼門之戰一樣。”
    孫少華看著越來越近的男人，腦海一片空白。這一次被發現了，怎麼辦。
    “現在十洲的司法一片混亂，隻要不涉及運靈，沒人會追究的。”李半非停下腳步，露出笑容：“當然，現在不是了。”
    孫少華看著對方，身體因為恐懼和憤怒而顫抖。
    修士……又是修士！
    “我讓你消失，也沒人追究吧？”男人眉眼彎得很和氣，可眼睛裏沒有一絲溫度。
    到頭來還是要償命嗎？可誰來讓你們償命呢？把世間糟蹋成這幅樣子的你們，又拿什麼來補償呢，修士！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了，而且對你沒有半分好處。”李半非彎下腰，逼視著眼前的少年，“但你現在還有機會。”
    孫少華愣了愣，他沒有從對方的表情中讀到殺意，反而是一種打量商品的興趣。
    “我需要一個能幫我打開十洲商路的人。你覺得，自己能勝任嗎？”
    回過神來，夜幕已經降臨。滿城的彩燈亮起，如同落入人間的星河。
    孫少華有些冷，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忽而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二當家……”
    “進來。”
    小夥計走進來合上門，道：“您讓我探的消息，烏海鎮養濟院，地底下被翻出四千兩白銀和一堆首飾。院長被提到偃師府讀了記憶，證實他在旬空元年以前，一直搜刮難民的錢財，後來怕修士搶奪，又把銀錢熔成塊，全都埋進了地底下。”
    “怎麼判的？”孫少華轉過身，將煙槍在桌上的木盒裏磕了一下。
    “沒判。”小夥計對上孫少華的目光，連忙低下頭，唯唯諾諾道，“老院長暈倒在地，當場斷了氣。接著送到回春行殿檢查，具體的我聽不太懂，好像說是長期心驚膽戰，又受了極大的驚嚇，一副老身骨受不了，暴斃了。”
    孫少華慢慢呼出一口煙，喃喃道：“便宜他了。”
    “二當家？”
    “知道了，下去吧。”
    小夥計飛也似的溜出門去，孫少華關上了窗戶，輕聲道：“了了一樁心事……但是，太久了。”
    苟且偷生的人，姿態總是很難看。但誰會在乎，誰會在意，誰會多看你一眼呢？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掌握最多權利的人，最安全，最能肆意妄為，把那些所謂的道德律法踩在腳下。
    孫少華磕掉了煙灰，打開煙袋，卻發現裏麵已經空了。他無奈笑笑。把煙槍擱在桌上，移開木盒，按下藏在木盒下的機關，桌麵打開一個缺口，裏邊躺著一個金絲楠木製成的盒子。
    “阿姐，你是被修士逼死的，可我卻成了修士的手下。”
    他把盒子小心取出來，抱進懷裏，溫聲道：“現在，我把他們像螞蟻一樣捏死，給你陪葬，好不好？”
    李半非正在廂房裏盯著一卷地圖出神，靈台察覺到孫少華進了門，便抬頭朝他一笑。
    “來了？”
    “來了。”孫少華也笑，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
    “什麼事兒讓你親自跑一趟？”李半非收起地圖，漫不經心地問。
    “執行西海遊行的畫舫上，大當家親自安排了一位樂師？”
    “反正是租出去用來娛樂消遣的畫舫，多個助興的不是更好？”
    “那位樂師，不是凡人吧？”
    “你怎麼知道？”
    “若是這點事情都弄不清楚，大當家還不得嫌棄我愚鈍？”孫少華彎起眼睛，“西海凶險，大當家請這麼厲害修士護送，真是費心了。”
    李半非聽出他話裏有話：這是護送呢，還是信不過他呢？
    “這條航線已經準備了很久，很快就能正式投入使用。明天是最後一次測試出航，大當家要來看看嗎？”孫少華依舊是一副商人的標準笑容，不露一絲棱角。
    李半非挑起眉毛，玩味道：“那可務必讓我體驗體驗。”
    “那麼，明日便恭候大當家蒞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