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天通就像是一場嚴厲的天譴，江海倒流、山崩地裂，天災籠罩了整個十洲，風暴和洪水讓田地連續三年顆粒無收，餓死的平民比戰死的士兵還多。難民流離失所，聽聞城中建起了養濟院，便紛紛戴上所有的家當去投奔。
    他父母走的早，記事開始，他就跟著姐姐，在大伯家寄人籬下。大伯家裏並沒什麼閑錢，再加上是小半個外人，姐弟倆過得很艱難。但阿姐很照顧孫少華，但凡弄到什麼好吃的，一定先往他嘴裏送。家裏用剩的布料，阿姐會悄悄攢起來，給他縫出暖和的衣服。
    他縮在阿姐的懷裏，肚子餓的已經沒有感覺了。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著，依稀聽到了幾個男人的對話。
    “這年頭，男孩不容易養活啊。”
    “要不然……跟鄰家的小孩換一換吧。”
    這麼多年戰亂，農家缺壯勞力，收成一向不好，加上不時就有人上門征收糧草，村裏餓死了很多人。生出來的小孩基本都養不活，村裏若有年紀差不多的小孩，會被長輩弄暈了交換，然後下鍋燉爛了人形，分食充饑。
    “不行！”阿姐聲音軟軟的，此刻卻異常堅定。
    “怎麼不行？帶著也是累贅，還浪費口糧！不如趁著現在還有點肉，直接下了肚子，也算是他孝順！”
    他渾身發抖，緊緊攥著阿姐的衣服，一動也不敢動。
    “您說這話，不怕我們阿爸在天有靈，回來報複您嗎！”阿姐緊緊摟著他，一反平日的溫婉，厲聲道，“我把我的那份糧食分給他，少費糧食，足夠撐到養濟院了。”
    養濟院裏人滿為患，老院長看上去慈眉善目，總是笑嗬嗬的，每天和難民們一起吃同樣的稀粥，聽大家哭訴天帝拋棄了他的子民，任修士們搶奪他們的家財，日子過得比百年之亂還沒盼頭。
    第一天夜裏，孫少華和阿姐簇擁著入睡，半夜卻被聲聲怒吼叫醒。
    “運靈後裔，格殺勿論！”
    幾個男人衝進大廳，兵刃反射著火光，晃得他大腦一片空白。阿姐把他抱在懷裏，他在破舊棉衣交疊的空隙裏，看見幾個小孩被拖了出去，哭喊聲尖銳而無力，一聲悶響——像是許多年前全村宰掉最後一隻豬時的刀落聲——門外的啼哭戛然而止。
    第二天路上留下一灘灘的血跡，裏麵泡著衣袍的碎片。來施粥的夥計告訴他們，昨天來的人是追查逃犯家屬的修士，被拖出去的人是運靈餘孽。
    “現在運靈門派的修士都死絕了，誰知道平民百姓裏哪個是他們的家屬啊。”
    夥計一邊盛著粥，一邊瞪著他的四白眼掠過眾人驚恐的臉。
    “那昨天，他們是怎麼認出來那幾個孩子的呢？”
    “嗐，他們也是聽別人說的。運靈死了這麼多人，要是留下孽種，這麼大仇他以後能不來報？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啊。”
    阿姐顫聲問：“可是……運靈不已經是禁語了嗎？他們是聽誰說的？”
    那夥計賊溜溜的眼睛轉到了阿姐身上，稀拉拉的眉毛挑起來，嘴上咧開笑容，本就尖峭的顴骨顯得更突兀了。
    “他們住這裏很久了，白吃白喝，還一點報酬都不給……做事這麼不地道，別人一看不久知道了嗎？”
    晚上，孫少華聽見身邊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混雜著嘶啞的喘息和阿姐壓抑的抽泣。他睜開眼睛，想了想白天的對話，沒有動作，很快閉上了眼睛。
    睡夢裏，他夢見流亡路上，他蜷縮在姐姐懷裏對她說，有一天他考上狀元，給阿姐買最好最暖和的棉衣裳；姐姐笑得像木棉花一樣，暖暖的、軟綿綿的。
    第二天，孫少華跑到大伯麵前，悄聲道：“咱們走吧，這個地方心太黑。”
    大伯沒等他說完，扇了他一巴掌。
    “你給我們吃的？！你給我們住所？！”
    大伯身後，幾個女眷把阿姐拉到旁邊軟聲勸著。他看到阿姐紅腫的眼睛，心裏一堵，竟覺得天塌下來了。
    他轉身跑了出去，嚴冬的雪很冷，淚痕迎著風刀割一樣疼。
    後院堆滿了雜物，在被大雪埋成一堆烏色，他看到了角落裏堆著幾間農具，愣了一會，找了魔一樣跑過去，刨出來一把比他還高的鐵鍬，抱在懷裏。
    他把自己埋進那堆垃圾，團坐著等到天黑。
    夜半，夥計從耳房裏溜了出來，顛了顛錢袋子，咧嘴笑出一口黃牙，朝後廳走去。
    孫少華從他身後悄悄爬出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朝對方的後腦猛砸過去。夥計沒想到身後有人，直挺挺摔在地上，四肢胡亂的滑動著，像隻垂死的青蛙。
    孫少華又狠狠補了幾下，直到紅白之物濺出，他才停下來癱坐在一邊。他緩了很久，也不知是太冷，還是害怕。
    村裏的老人們常說，殺人要償命的。
    他慢慢站起來，用鐵鍬挖開雪層和泥土。怕被人發現，他挖得很深，可挖著挖著，手感突然微妙了起來。他跪在地上，弓下身，小心地撥開泥土，就著月光，泥土間露出了一片銀白。
    他愣了愣，慢慢明白過來：死在養濟院裏的人都是一戶一戶地下葬的，絕戶墳裏，是不會留下隨葬品的。
    把屍體拖進坑裏，孫少華把坑埋實，又在表麵覆了厚厚一層雪。幹完這些，天快要亮了，他迅速把身上的雪花抖幹淨，溜回了難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