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 第五章 陌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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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霧散去,柳景明收回骨筆。剛剛結束換骨的王坤癱坐在地上,呆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茫然在空中一揮,發現自己再也施展不出一點法術。
他卻漸漸露出釋然的表情,蹣跚著站起,朝著柳景明鞠了一躬:“多謝鬼筆大人。”
柳景明沒什麼反應,隻是仔細看了看對方新長成的骨胳,沉聲道:“閣下本可以告知在下,您的督脈已經被魍魎侵蝕。這樣在下還能提前準備,幫您改出好一點的骨胳。”
王坤依然保持著俯身拱手的動作,笑道:“如此便好,王坤已經滿足了。”
既然僅僅如此便能滿足,當初又為何踏上歧途,追尋外道呢?
柳景明也不多言,俯身回了一禮,王坤正想道別,卻聽到對方悄聲道:“一會兒往西跑,道法的人還沒到那裏。”
王坤神情一頓,隻聽對麵輕笑一聲,道:“總不能讓我的雇主剛改完骨就落入危險。”
說著,鬼筆書命往前邁了幾步,將他護在身後,朗聲道:“閣下旁觀多時了,何不現身?”
王坤疑惑地朝柳景明喊話的方向看去,隻見林中走出一個少年,一身道袍一塵不染,星眉劍目,氣宇軒昂。
柳景明站在柏淵澄對麵,隔著冪籬,依稀可見對方平水之流、孤峰之聳的好骨相。
他一雙淺色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沒任何攻擊的意味。柳景明擔心再拖下去援軍會來,王坤更不好脫身,便率先起招。
他身形一閃,腳下縮地成寸,眨眼間已欺身至柏淵澄麵前。七寸鬼筆在指間飛速旋轉,三指撚著筆杆自下而上挑起,柏淵澄皺眉後退,那鬼筆卻陡然又暴長七寸,筆杆竟變為兩節。眼見那筆尖就要劃過咽喉,柏淵澄上身後仰,腰間青陽劍一陣嗡鳴,他接著側身,右手提劍擋住變成十四寸的鬼筆,向上挑開,兩人各自後退拉開距離。
柏淵澄餘光瞥見王坤已經跑遠,本想去追,卻意識到他跑的方向不是西邊。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卻也不再擔心,兩頭端不平。
畢竟,和這個人交手,還是很令人期待的。
左手指尖聚靈,在麵前畫了一道半圓,頃刻化為七七四十九道劍氣護在身前。他目光投向柳景明,四十九道劍影如同接到命令一般,齊齊朝他飛去。柳景明一躍而起,踩著林間枝椏跳上半空。那劍影卻如有意識一般,在空中生生折了個彎,柳景明剛落在一樹枝頭,那樹枝便被劍影劈斷。
柳景明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疊符紙,筆尖靈力如墨潑灑,符紙如離弦之箭向飛舞的劍影射去,劍影與符紙相接,紛紛湮滅成一縷青煙。
瞬息之間,柏淵澄已來到眼前。
“這人明明能從背後偷襲,非要正麵攻過來,未免也太正人君子了。”柳景明心道,“而且,他竟然還沒拔劍。”
一念之間,劍鞘已橫劈過來,柳景明提筆點在青陽劍鞘上,手腕一轉,兩兵格開。柳景明錯步轉身,弓身前衝,右手持筆從左腋下向對方心府刺去,柏淵澄也不退,腳下一步“鬥轉星移”避開命門,握著青陽劍往回一帶,兩股靈力相撞,碎成點點星火,在林間炸開,又四散落下。
兩人反向躍至近處的枝頭,隔著約一丈的距離,回首對望。
柳景明的冪籬被劍氣生生斬下一截,露出了小半張臉。
柏淵澄的道袍上被鬼筆劃過一道,此刻搖搖欲墜地掛在臂上。
柳景明笑道:“道人怎麼不出劍?”
“你不是也無意傷我麼。”柏淵澄一向清冷的臉上彎起一點笑意,“想引開我,讓那個魔修逃跑?”
柳景明點點頭,心想這一會應該夠王坤跑遠了,自己也可以撤退了,便笑道:“既然道人明白過來了,那在下就不挽留了。”
柏淵澄也笑,幽幽道:“不巧,他往東邊跑了。那邊布置了不少道法弟子。”
柳景明一愣,不是說好了西邊嗎!
也不知現在過去是否還來得及,柳景明足尖一點,運起輕功欲往東行,柏淵澄卻閃到麵前擋住了他。
柳景明一挑眉,道:“原來被絆住的不是道人,而是我。”
“既然識得我,為何不相認呢,阿昭?”柏淵澄笑意不減,語氣一反平日冰冷疏離。
聽到這個陌生的稱呼,柳景明隻感到莫名熟悉,思來想去,卻是從未聽過,淡淡道:“‘十七歲突破心動期,道法弟子柏淵澄’,百聞不如一見,的確不同凡響。隻是不知,道人所說的阿昭是誰。”
柏淵澄眼神一黯,全然不似剛剛過招時的興奮,淺色的眸子澄澈而深邃,倒映著柳景明的身影,竟是有些失落。柳景明突然心裏很不是滋味,卻聽柏淵澄喃喃道:“阿昭……你生氣了嗎?我遲了十年才來……”
話音戛然而止,鬼筆直指柏淵澄右眼,離晴明穴不過毫厘。此處是五脈之會,若是蓄力點中,頃刻間神誌渙散,若是筆尖順勢一劃,恐怕眼睛也要保不住了。
柏淵澄驚訝之餘,看見少年的薄唇一張一合,道出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話。
“道友認錯人了。”柳景明漠然道。
撂下涼涼的六個字,柳景明收回筆,頭也不回地向東行去。
柏淵澄站在原地,久別重逢的喜悅和物是人非的幻滅在心中相撞,一時之間五味陳雜,竟不知是個什麼心情。
就算十年未見,也不至於一點都想不起來。他努力理清形勢,心中卻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測:
鬼筆書命既然可以改骨,是否也可以移魂?若真如此,這具軀殼中的,是否還是阿昭?
青陽劍驟然出鞘,靈光暴起,幻化出百具劍身,柏淵澄一揮手,漫天劍雨如離弦之箭,向柳景明飛去。
柳景明還未來得及反應,已被劍陣圍在圈中,每一把劍身都流動著強大的靈壓,劍尖齊齊指向正中的他,刃上霜華閃爍,寒意刺骨。
柳景明調息穩住心府的躁動,心中驚異:心動期竟能有這麼強的靈壓嗎?
他回首看去,隻見柏淵澄立於空中,道袍飛揚,淺色眸子泛起殺意,冰冷懾人。
“鬼筆書命,我問你一句話,請如實回答。”
青陽劍已經出鞘,柏淵澄劍指柳景明,冷冷道:“這具軀體中的靈魂,可是鳩占鵲巢?”
柳景明皺起眉頭,暗想這人是不是有毛病,認錯人了還要一錯到底。
“在下沒有奪舍,這具軀殼裏裝的始終是同一個人。閣下真的認錯了。”他一邊回答,一邊將靈力注入鬼筆,等待時機衝破劍陣。
柏淵澄眼中的殺意突然消散,疑惑地看著他。柳景明還想著怎麼破陣,周圍的劍陣卻自行消失了,他沒想到這麼簡單,此時還有一個雇主等著他善後,柳景明也沒工夫揣測柏淵澄的心路變化,趁著他發愣的功夫,疾速朝東飛去。
柏淵澄看著柳景明漸行漸遠,抬手看著腕上閃爍的靈光迅速熄滅。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半響,無奈地歎了口氣。
“果然還是太晚了麼,阿昭……”
那個名字壓得極輕極輕,輕到連柏淵澄以為自己根本就沒有說出來。
沒有人回應的名字,散落在茫茫夜色裏,被北風卷走,吹得支離破碎。
柳景明一邊踩著屋頂東行,一邊止不住地回想柏淵澄的神情舉止。
真是怪人……
再往前走就是道法行殿了,柳景明小心隱藏自己的靈息,放慢速度潛行。隻見道法行殿門前聚集了一群道法門徒,兩個黑衣人被穿了琵琶骨,幾個道法弟子把他們五花大綁,順帶踢進了門。
柳景明皺了皺眉頭,心道:道法乃正五派之首,怎麼這麼野蠻。
正想著,卻瞥見街道另一側走來一個蹣跚的身影。不是王坤是誰。
柳景明差點一拳捶在瓦片上。讓他往西跑,還偏要往東走,這不是自投羅網麼?
等等,走?
王坤的確是在走,雖然步履蹣跚,看上去甚至搖搖晃晃,卻是不急不慢,好像他不是去送死,而是赴往一場老友的聚會。
柳景明眼睜睜地看著王坤從容地走向那群道法弟子,接著被按倒在地,一頓拳打腳踢也沒反抗,接著被綁起來拖進了殿中。
柳景明涼涼地看著道法弟子全部進了門,騷動平息,凇漠城又歸於寧靜。
他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玄洲剛傳出運靈餘黨的消息,接著就有三個魔修現身,其中還有一個無棨之人。無棨之人素來受人詬病不說,他還特意找了鬼筆書命來改骨。
強弩之末,無路可走,最後的價值就是當一個棄子,還真是毫不浪費啊。
“白費我一番功夫,還把我放到了局裏,真是大手筆。”柳景明心中嘲諷。
陸合說得沒錯,這天地間,怕是要起波瀾了。
王坤閉著眼睛跪在殿中,鐵鏈冰冷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咬牙等待著一陣劇痛,卻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道:
“此人修為已廢,若穿了琵琶骨,可能會暴斃殿中。”
王坤睜眼看去,隻見一個少年走進正殿,道袍上裂了半邊袖子,儀容卻依舊端正清絕,正是柏淵澄。
柏星宇見師弟這才回來,忙迎上來問他有沒有受傷,柏淵澄輕聲道了句無礙,目光掃過正殿,隻見殿中兩側站滿了道法門徒,一位白眉老者坐在殿前太師椅上,怒視著站在殿正中的三個魔修。
柏星宇用心府向柏淵澄傳聲道:“你說他修為已廢……可是改過骨了?”
“是。”柏淵澄也用心府傳聲回道,餘光瞥見白眉老者正盯著柏星宇,傳聲問:“氣氛怎麼這麼僵?”
柏星宇輕輕歎了口氣,傳聲道:“沒事,你站在我身邊別說話。”
柏淵澄依言跟著柏星宇站到在這三人身後,柏星宇抬頭和老者對視,殿內一時極為安靜,氣氛卻越發針鋒相對。
柏星宇忽然上前,擋在三個魔修麵前,朗聲道:“監院,自旬空紀年以來,九大門派從未取過修士性命,道法萬不可開這個頭啊。”
“區區十四年,難道還成了傳統麼?”老者目光冷冷掃過正中的王坤,又掠過他看向柏星宇,道:“運靈餘黨,又是無棨之人,為什麼不能殺?”
柏星宇拱手答道:“三位魔修的來曆都是疑點重重,是不是運靈遺者有待查證,還請監院三思。”
長者冷笑一聲,道:“本人都承認了,還有什麼好查證的?”
柏星宇依然不卑不亢,道:“天機閣下達的任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將魔修交予燭照宮處置。道法乃正五派之首,怎能徇私枉法?”
“木影道人!”白眉老者在桌子上一拍,桌子應聲碎裂,隻聽他怒道:“看在掌門的份上,我才給些你麵子。運靈遺毒十洲,放在哪個門派都是寧肯殺錯,不得放過!你一個沒見識過鬼門之戰的毛頭小子,莫要不知輕重!”
“這兩個,送到偃師府去,剩下這個……”白眉老者掃了一眼王坤,留下一句“帶下去,關起來”,便揮袖離去。
柏星宇看著三名魔修被道法門徒異常野蠻地拖走,擰起了眉頭。
名門正派如何?旬空紀年又如何?用和平與強大層層武裝,將黑暗的過往擋在桃源鄉外,卻擋不住對一個死者的怨恨,和恐懼。
夜色深重,道法行殿關押囚犯的牢房一片死寂。
王坤閉著眼睛,盤腿坐在隔間裏。本想調息運氣打發時間,可周轉靈力的心府已經徹底消失,他歎了口氣,睜開眼睛,卻看到牢房之中站著一個人。
王坤嚇了一跳,接著反應過來:自己修為盡失,不能像從前一樣,時刻感知到附近的靈息了。
來人一襲冪籬罩身,隻是那冪籬太短了些,露出了下巴——正是剛剛掩護他逃走的鬼筆書命。
王坤訕訕一笑,道:“王坤氣運已盡,辜負鬼筆大人的一番苦心了。”
柳景明冷笑一聲,涼涼道:“怕是在下多管閑事了吧。”
一語道破,王坤的笑容掛不住,隻好閉嘴。心裏隱隱發虛:這鬼筆書命被耍了一番,恐怕心中氣惱,想以血消火。
正惴惴不安著,卻見那鬼筆書命俯下身,淡淡道:“你受什麼人指使,這背後又有什麼謀劃,我並不感興趣。”
王坤一愣,茫然道:“那大人為什麼潛入道法地牢?”
“找在下改骨,便是在下的雇主。既然收了代價,在下就要還相應的回報。若是改骨之後還是棄子的結局,那就有損在下鬼筆書命的名聲了。”
王坤愣愣看著鬼筆書命,突然大笑起來,柳景明在一旁靜靜地等他笑完,見他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上氣不接下去地道:“鬼筆大人,您也太敬業了吧?”
麵對王坤接近嘲諷的語氣,柳景明也不惱,待對方理順了氣,才淡淡道:“閣下想要重獲自由,在下一定會幫您。”
王坤的笑容漸漸凝固,他看著對麵的無棨之人,道:“你給我改了骨,也知道我時日無多了吧?”
柳景明點了點頭。
“我已經活了快兩百年了,一輩子都泡在生殺奪予中,隻知道手刃同類的快感和被強者支配的恐懼。”王坤眼神發冷,“現在你說,我可以有短短幾天的自由,有意義麼,鬼筆書命?”
柳景明沉默一陣,淡淡道:“哪怕隻有一天,哪怕是徒有其形。隻要親身品味一次,也會覺得來這世上不虧。”
王坤也陷入沉默,他低著頭,雙手絞在一起,指節發白。良久,低聲道:“從這往北三千裏,有一片山脈,順著河水走到懸崖底下,有一個洞口……”
說著,他伸手探向腰間,原本掛著刀的地方空無一物,這才想起來已經被搜走了,他剛歎了口氣,就見鬼筆書命遞過來一把精巧的匕首。
“多謝。”他接過來,拾起自己的一縷長發,割下一截,連同匕首一起遞給柳景明。
“……順著走進去,應該會有個村莊,不過現在應該是片廢墟了。勞煩鬼筆大人……在村口幫我立個墓碑吧。”
柳景明雙手接過,問道:“閣下心意已決?”
“最後我隻想放心的睡幾覺,沒心思折騰了。”王坤苦笑道,“墓碑上就寫……‘王家不肖子阿牛之墓’。”
柳景明點了點頭,正欲離開,兩人卻聽到遠處地牢門打開的聲音。柳景明還是鄭重道了句別過,手中鬼筆一揮,人瞬間消失在牢房內。
王坤也沒空驚訝鬼筆書命穿梭空間的本事,開牢門的人恐怕是正在朝他的隔間走來,可偏偏聽不到腳步聲,他修為盡失,感受不到靈息,也不知是誰。
無棨之人不受天壇觀測,卻也不受天壇保護,所以殺無棨之人不犯法。無棨之人、魔修、再加上人人喊打的運靈餘黨,這麼多標簽掛在他身上,哪個血氣方剛的小弟子過來施展一番正義的拳腳,也是很正常的。
王坤倒是不怕挨打,隻是他很困了,不想浪費寶貴的睡眠時間。
正想著如何少挨一會兒,來人已在牢欄外站定。王坤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卻是剛見過的柏淵澄。
他挑眉道:“小道士半夜無聊,找個氣盡的魔修尋開心?”
柏淵澄隔著牢籠看著男人淺色的眸子清亮澄澈,突然道:“為什麼要裝成運靈門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