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 第六章 燭照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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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坤靠著石牆,枕著雙臂,懶洋洋笑道:“小道士又為何覺得我不是呢?”
“鬼筆書名親自掩護你,告訴你往西邊跑;你卻偏偏往東,直接來了道法行殿。”
“我調向。”
“……今晚在殿上,你們三個看上去閃爍其詞,卻句句暗示自己是運靈的人。”
王坤挑了挑眉毛,饒有興趣地看著少年,笑道:“玄洲有運靈餘黨現世,誰都會懷疑到突然出現的魔修身上。就算我們不說,你們也會強迫我們說”
“剛剛鬼筆書命來過了,你明明可以跟他走,卻還留在這裏”
王坤心中一驚:鬼筆書命是用空間結界傳送過來的,按理來說,沒經過道法行殿的其他地方,這少年怎麼會知道他來過?
心裏雖然驚訝,可王坤麵上還是那副無所謂的笑容,避重就輕道:“人沒了盼頭,活著也和孤魂野鬼沒什麼區別。改骨不過是不想用原來的那副軀殼入土而已。”
“死的辦法很多,何必這麼麻煩,借他人之手,鬧這麼大動靜。”
“你這小道士問題真多……”王坤扶了扶額頭,“可惜我沒心情給你一一解答了。”
柏淵澄見王坤又閉上眼睛假寐,一副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便站起身來,道了句叨擾,朝著出口走去。
“哎哎,等等!”身後傳來王坤的喊聲,“這就走了?這麼幹脆?不應該再刨根問底一下嗎?”
柏淵澄轉過身,理所當然道:“問了你也不會說實話。”
“你……”
柏淵澄等了一會,見王坤沒再說下去,便接著往外走。王坤眼見他就要離開,突然低聲道:“我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最後……想找人說說話。”
柏淵澄停下腳步,回過身皺起眉頭看他。
“小道士當個笑話也行,聽一聽吧?”
死到臨頭,真是逮著一個人就想說話啊。出息呢。王坤自嘲道。
少年竟真得回來了,在牢房外麵找了個位置坐下,淺色眸子又看向王坤。王坤對上少年的目光,突然道:“柏淵澄,對吧?”
剛剛在殿上王坤聽到柏星宇叫這人師弟。年紀輕輕,修為卻深得嚇人,應該就是近日才出山的道法掌門二弟子了。
川流不息,淵澄取映——還真是人如其名。
柏淵澄點了點頭,不解為何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道:“我還沒問過你叫什麼。”
“王坤。”王坤笑道,“年輕那會兒腦子一熱,出去走江湖,動身之前請鄉裏的先生起了個像樣兒的字。不然阿牛狗蛋之類的,叫起來多沒氣勢。”
“走江湖的感覺怎麼樣?”
王坤一挑眉毛,笑問:“怎麼,年輕人也想出去闖闖?”
柏淵澄點了點頭。
“走走就知道了。反正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樣。”王坤抬頭望著牢房的石板屋頂,喃喃道,“之前沒功夫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可這兩天突然閑下來,我就開始琢磨:要是當年沒離開家鄉,會是個什麼結果。”
柏淵澄問:“你的家鄉是什麼樣的?”
“書麵點講,是個世外桃源;實在點講,是個鄉野小村。”王坤笑道,“一百多年了,都記不清什麼樣兒了。隻記得我走的時候,太陽剛下山,家家戶戶都升起炊煙,門口的屋簷下坐著一群老頭老太太,放牛的小孩、扛著鋤頭的大人都往家跑。就我一個,背著行李,麻利兒地往山外走。”
“一百多年,你一次也沒回去過?”柏淵澄問道。
王坤愣了愣,神色有些動搖,但很快就恢複了那副無所謂的樣子,淡淡道:“都是無棨之人了,家鄉什麼的也就是嘴上說說,哪裏還回得去。”
柏淵澄眨了眨眼睛,想起那個冪籬罩身的少年。
你也一樣嗎,阿昭?
嚴冬時節,蟲鳴聲都銷聲匿跡,街道靜悄悄的,隻有一個少年,孑然獨立。
柳景明停下腳步,抬頭看著茫茫瀚夜,突然抬起手,一朵雪花輕盈落在指尖。
“下雪了……”他輕聲道。
靈力順著指尖督脈回溯,此刻他的手不再有人體的溫熱。他看著指尖的六瓣之花,似乎彎了彎唇角,輕輕朝它吹了口氣,那片潔白完好無損地飛離開來,重新飄蕩在夜色中。
柳景明目送著它漸行漸遠,袖中忽然冒出一縷黑色的煙霧,鬼筆元神向他傳聲道:“其實你大可不去救他,反正改過骨了,命數裏被追殺的劫就沒了。”
柳景明皺眉道:“他人現在在道法地牢裏。”
鬼筆桀然一笑,道:“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人不是好好的嗎?一塊皮肉都沒少。”
的確,無棨之人加上運靈魔修,道法有足夠的理由下殺手了,可王坤連琵琶骨都沒被穿。
柳景明挑了挑眉毛,反問道:“你有這麼神?”
“神啊,可神了。”鬼筆得意笑了兩聲,揶揄道:“老子這麼神,竟然淪落到一個毛頭小子手裏等著銷毀。”
柳景明不再回話,朝著客棧走去,卻聽到街道遠處傳來銅鈴的響聲。緊接著,白色燭光在夜色中接連亮起。
銅鈴開道,燭照夜行。
“雲之上的燭照使者竟然親自到天地間來,真少見啊。”柳景明心道。
雲之上兩大門派:天機閣和燭照宮。人們從來不把這兩個門派和十洲九大門派相提並論。隻是因為這兩派實在過於強大,沒什麼可比性。
旬空元年,天壇成立,雲之上以十位神使為中心,天機閣、燭照宮坐鎮,製定法典,穩定時局。
天機閣以上古機甲術協助神使觀測世間,並將利於民生的機甲術授與十洲。燭照宮則隱於天機閣身後,平日隻潛心研究天道理法,概不問世間事。
雖然依照天壇法典,十洲九派可以高效解決各類案件。可紕漏總是難免的,更何況總有些法典不能涵蓋的灰色事件。隻有出現這種特殊情況,燭照宮才會派使者來到十洲,遵循天壇的指示掃清局麵。
如果說天機閣是無條件為十洲提供便利的先行者,那燭照宮就是強勢維護十洲秩序的執劍人。
一列使者皆著雪色披風,隊首的三個人中,兩邊的使者一手持鈴,一手托著一團白色的火焰。正中的那位,披風上的紋樣比周圍使者要複雜許多,眼前蒙著一條黑色錦緞。
柳景明餘光瞥見那人,不禁心中感歎,人族之中竟能有如此輕靈玄逸的骨相。
那人嘴角無端彎起一絲笑意,雖然沒有回頭,柳景明卻感到了一道視線緊盯著他。他連忙垂眸,朝對方行了一禮,那視線便立刻消失了。
等鈴聲消失在街道,柳景明才緩緩抬頭。他心中苦笑,自己看見好骨相就盯著不放的毛病,短短三天竟然犯了兩次,真是得改了。
偏殿之中,柏淵澄剛寫完任務彙報,麵前的信紙便被柏星宇拾了起來。
“你既然知道那人改過骨……是見到鬼筆書命了?”柏星宇瀏覽一遍報告,通篇都沒看到與鬼筆書命相關的事,“袖子都斷了,你們應該交戰過吧?為什麼報告裏不提這事?”
見柏淵澄不語,柏星宇揉了揉眉心,無奈道:“跟師兄也不能說嗎?”
“師兄。”柏淵澄抬眼看著柏星宇,道:“無棨之人,不是很自由嗎?”
柏星宇一愣,想了一會兒,道:“無棨之人不受檢測,的確是最自由的人。但如果不夠強大,無棨之人的身份隻是生殺奪予的別稱而已。”
“修道者守護蒼生,為什麼不包括他們?”
為什麼?柏星宇心道:因為修道者們害怕了,他們隻敢在自己建起的桃源鄉中,做著拯救蒼生的夢;桃源鄉中沒有運靈,沒有其餘五族。
不承認這些的人,都得不到進入桃源鄉的戶棨。修士們隻當這些無棨之人是浮遊泡影。仿佛這樣,十洲三島就永遠是一塵不染的人間仙境。
“因為……”柏星宇頓住了,雖然看不慣修道界的氛圍,但這些話他也隻敢在心裏想想,從不和別人說。況且,他又有怎麼能確定,自己的看法一定比長者們正確呢?
對上師弟澄澈深邃的眼眸,柏星宇話到了嘴邊,還是沒能說出來。
有人叩響了房門,柏淵澄走過去打開門,隻見行殿知客站在門外,一臉緊張地道:“燭照使者來了!”
柏淵澄回頭看向柏星宇,隻見他蹙起眉頭,朝知客道:“知道了,勞煩去通知其他弟子。”
“雲之上的人?”柏淵澄問道。
柏星宇嗯了一聲,疑惑道:“奇怪,就算雲之上急著讓我們把魔修送過去,讓城中偃師府的人來催就是了……”
柏星宇一頓,想起了被關在地牢的無棨之人,心道:“天壇還真是實時觀測著十洲啊……竟然驚動了燭照宮,這改了骨的無棨之人,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師兄弟二人來到殿前祭壇時,身後的正殿前已經站滿了凇漠城的道法門徒。行殿司掌位於前列,身居監院的那位白眉老者站在祭壇正中,拱手俯身,神情肅穆。
柏淵澄往山下看去,點點白光透過重重山嵐時隱時現,越來越清晰,不過小半柱香的功夫,漫天的白燭螢火如萬千星辰,點點星輝搖曳山中,照亮了整個道法行宮。
銅鈴聲在山間回蕩,使者的身影出現在眾人視線中。一列修士肩披雪色披風,蒼衣勁裝,每個人身後都懸空浮著徑直八尺的月輪銀盤,盤中如月下潭水,映著蒼穹之上的月輪——今夜正娥眉月,盤中白光顯得纖弱柔和,可在有心人眼中,卻如同一彎彎鋒利的刀。
為首的那位青年模樣,身長玉立,雪膚烏發。和跟從的使者不同,他背後卻沒這龐然大物,眼前卻多了一條純黑的錦緞,擋住了雙眼,連同兩鬢散發一起鬆鬆綁在腦後。
青年上前一步,朝著白眉老者略一欠身,道:“深夜叨擾,得罪。”
“哪裏哪裏。”白眉老者這才抬頭打量起對麵的青年,看他披風上的暗紋甚是玄妙繁複,絕不是僅僅是個知客。
雲之上兩大門派臥虎藏龍,哪怕是普通的知客,修為最低也在分神期,到了司掌,至少也要洞虛往上了,眼前這位……恐怕是個大人物。
監院不敢直接用道友相稱,斟酌著用詞,問道:“不知真人如何稱呼?”
青年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換了一張臉,監院便認不得了麼?”
監院神情一頓,又俯身,行了一個莊重的禮,道:“竟然是千麵真人!晚輩不知您親自前來,有失遠迎!”
聽到這句稱呼,眾人皆是一驚。
除了天壇的十位神使,十洲三島隻有兩位化神級的修士。一位是天機閣主,容安居士。另一位,便是眼前這位燭照宮主——千麵郎君。
自旬空元年起,兩人長居雲之上,分別坐鎮方丈島、蓬萊島,天地間親眼見過他們的人少之又少。兩人隻有在五年一度的天地會盟上才會露上一麵。此刻竟然出現在玄洲邊城的道法行殿中。
監院側身請千麵真人入正殿,青年卻紋絲不動,開門見山道:“貴派今夜帶回的魔修,還請送上來。”
監院不敢怠慢,朝身後一個司掌道:“去提人。”
兩個魔修很快便被帶上來,監院剛要開口,青年便抬手打斷他,道:“還有呢?”
白眉老者猶豫片刻,終是不敢在燭照宮主麵前撒謊,啞然解釋道:“那魔修既是無棨之人,也無需勞煩雲之上……”
“送上來。”
青年涼涼開口,再次打斷了監院的話。兩列人之間氣氛驟然轉冷,弟子們紛紛想起了江湖之中的傳言:燭照宮與道法素來不合。
道法這一邊安靜極了,隻聽監院深吸一口氣,冷冷道:“還不快去!”
幾個司掌麵麵相覷,很快有一位出列,禦劍奔向地牢的方向。
這次提人的速度更快,王坤被押到青年麵前時,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看到對麵的青年慢慢抬起手,指尖在自己額前一點。靈台突然清明無比,王坤瞬間清醒,一縷金色的絲弦,在他眼前越拉越長,一端纏繞在青年的指尖,另一端……恐怕就是自己頭顱中的靈台了。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此人修為是到了何等境界,竟能瞬息間引元神離體!
旁觀的道法門徒也是同樣震驚,卻都不及監院心中天翻地覆。他在道法門中資曆算得上元老級,修為已近合光,剛剛觸及元神有關的法術,所以更能看出些門道:千麵郎君取人元神可不是拿來玩的,而是通過王坤的一縷元神,讀取他此生的所有記憶。
這和天壇神使觀測十洲三島的陣法已經相差無幾了,唯一的不同隻在於,千麵僅僅對王坤施法,而天壇對十洲三島的所有人施法。
天壇神使尚且要借助精密的機甲術和浩大的法陣才能實現,千麵郎君卻是瞬息間完成。也不知他和神使比起來,能相差多少?
在場的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千麵郎君又在王坤額頭上一點,金色的元神蛇信子自印堂鑽了回去。
“此人算不得運靈門徒,如今已成了凡人,放了他吧。”千麵郎君撂下一句不知是結論還是命令的話,轉身便走
監院最先反應過來,對著青年的背影朗聲道“千麵真人!凡是牽扯運靈,寧肯殺錯,不可放過啊!”
千麵停下腳步,微微側首,一陣狂風掃過,鋪天蓋地的靈壓席道法行宮。不過那靈壓最直接壓迫的,是千麵身後的白眉老者。隻見他麵色如蠟,兩唇慘白,竟有些站不穩了。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蒼梧道長,你以為現在還是亂世百年嗎?你一個修道者,怎麼能說出暴徒的妄言?”
千麵郎君冷笑一聲,頭都沒有回,帶著一列使者走向下山的方向。銅鈴聲響起,又慢慢微弱,雪色披風在林間遠去,漫天的白燭螢火也漸漸消散在山嵐中。道法行宮一時極靜極靜,隻有千麵郎君的一句傳聲在山間回蕩:
“運靈掌門已經死了十八年,何必再讓舊恨遺毒後人。”
幾個司掌默默走到監院跟前,小心翼翼地請示如何處置王坤。白眉老者長歎一口氣,狠狠道:“上麵的人發話了,還能不放人麼?”
說罷,拂袖離去。留下鴉雀無聲的一幹弟子,不知該把這無棨之人放到哪裏去。
從剛剛千麵說“放了他”的開始,王坤就愣在原地一動不動,耳邊傳來柏淵澄的聲音,總算喚回他一點神智:“道友自由了,請下山吧。”
“真是做夢一樣……”王坤喃喃道,“我還真不知道要去哪裏。”
柏淵澄想了想,道:“你之前跟我說的故鄉,想回去看看嗎?”
王坤一愣,苦笑道:“太遠了,我現在去,恐怕是走不到了。”
朝陽升起,迅速由熹微轉為炫目,他低下頭,抬手擋在麵前,向後退了幾步。
“既然是凡人,便是修道者該守護的人。”柏淵澄走到他麵前,擋住了刺目的晨光,淺色眸子淡淡地看著他,認真道:“若真想去,我禦劍送你。”
王坤抬頭看向柏淵澄,這是他第一次直視柏淵澄的眼睛,仿佛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隻是當年自己不像眼前的少年,這麼澄澈,這麼堅定。
他慢慢彎起一絲笑意,緩緩地,決然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