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關何處是 第四章 無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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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華殿內安靜了一瞬,接著響起一陣陣微弱的交談聲。
“這……這是二師兄嗎!十年沒見,簡直變了個人啊!”
“看這靈息,貨真價實的心動期啊!十年而已,怎麼做到的!”
“哇,大師兄已經很好看了,沒想到二師兄更好看!”
“師妹,你的重點偏了哦。”
司掌咳嗽一聲,朗聲道:“肅靜!”
弟子們紛紛意識到失了禮數,連忙屏氣凝神等著微辰長老發話。
不過他們真得是太興奮了!那可是二師兄啊!道法門派引以為傲的少年天才,但他們十年來都沒見過幾麵的二師兄誒!
“你們這些年輕人呀,該穩重的時候也要穩重。”微辰長老搖了搖頭,轉而看向柏淵澄,眼底有些欣慰。
掌門手底下一共隻有兩個弟子,大弟子柏星宇不用說,從來都是讓人放心的好苗子。至於二弟子嘛……從小就能看出他是個修道的天才,就是小時候玩性大,愛下山亂跑。
也不知道掌門他老人家那天脾氣不對,還是對這孩子期望太大拔苗助長,竟然在柏淵澄某一次下山回來當夜,把他關到斷崖石窟裏反省了大半年。接著在全派定下規矩:掌門二弟子修為不過心動期,絕不放他下山。
按理來說,不經請示就偷跑出去一個月,的確犯了門內規矩,但關個幾天禁閉也就差不多了。加上掌門尤其偏愛這個小弟子,柏淵澄隻要誠懇道個歉,保證不再犯就能圓滿解決。
掌門脾氣倔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沒想到柏淵澄這小孩脾氣倔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人家還就不服軟,別人最快也要修煉近百年才能摸到門路的心動期,這孩子竟然十七歲就突破了,真是後生可畏。
當然,誰都知道柏淵澄是下了一番苦功的。道法門內規矩雖然嚴苛,但年輕弟子們也有下山娛樂的時間。可柏淵澄天天在居所、演武場、學館三點一線,平日裏除了一起上課的同輩和他師兄柏星宇,基本誰都不見。搞得長老們十年都沒見過柏淵澄這個人。
現在一看,真是一眨眼就從小孩長成小大人了,該出去曆練一番了。
明明處在需要雲遊曆練的年紀,卻有堪比百年的修為境界,柏淵澄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
微辰點點頭,道:“正巧你師兄也參與了。此次出山,讓星宇帶著你,看看這十洲勝景。”
“是。”柏淵澄拱手道。
還未出正殿,柏淵澄就聽到一旁有弟子交頭接耳道:“淵澄師兄是不是在山上憋太久了?最近天天下山,不是去巡海,就是去偃師府接外出執行的任務。”
“哎呀噤聲!師兄看到我們了!”
兩個年輕弟子看到柏淵澄朝他們走過來,連忙低頭拱手道:“師兄近安……”
柏淵澄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兩個小孩被他盯得冷汗直冒,頭埋得更低了。
心動期的前輩就是不一樣!靈息深厚,不怒自威啊!二師兄好可怕!
正想著二師兄會不會拉他們去演武場教育一番,卻聽到柏淵澄輕咳一聲,道:“那改天有空,一起下山做任務?”
兩個小弟子愣在原地,點了頭,目送二師兄走遠了,也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
“這個……跟‘咱們有空一起出去玩’……是一個意思吧?”
“大概……些許……可能?”
柏淵澄今天有點莫名的興奮,卻也有種莫名的焦躁。
他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裏的靈力波動早就平息,他卻希望能再感覺到什麼變化。
他彎起一點笑意,淡去。又笑,又淡去。最後歎了口氣,心道:
“我遲到了十年,約定還作數嗎……阿昭?”
前往玄洲的船跨過遼闊的東海,來到朔雪迷空的北海沿岸。柳景明入住凇漠城的客棧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他在房間收拾行頭,為明晚的改骨做準備。
萬物生靈,真正為自己所有的東西不過兩件:一為靈魂,一為肉體。
人的靈魂決定了他的選擇,即麵對未來,此人會如何走。通過音容笑貌和言行舉止便可窺知一隅。
人的骨胳決定了他的皮囊,即上天賦予了此人何種命運:給了這副皮囊怎樣的支持,亦或是怎樣的約束。
靈魂跟隨著皮囊再天地間漂泊,隨著閱曆增長而慢慢變化,此為人間所成。而承載靈魂的皮囊卻是上天賜予,從生至死,無從更改,此為蒼天所定。
世間能稱得上逆天的事並不多,改骨格命算得上一件。
自絕天地通之後,靈脈被封,修士再也沒能達到過煉虛合道的境界。所有修士都要和凡人一樣,臣服於難以預測的先天命運。
在修道者的共識中,骨相是生來注定,擁有改骨的能力,就近似於擁有了改變天命的能力。
天壇的法典並沒有對改骨這種行為有所約束,不論他是不是無棨之人,神使都不會管,不過雲之上的兩個門派很可能會對改骨這種特殊的法術感興趣。
至於天地間的九大門派……就算覺得這是歪魔邪道,神使都沒說什麼,他們也不會明地裏找他麻煩。
雖然暗地裏也沒遇到過冷箭,但柳景明總是有種不安的感覺。
逆天的法術,許多修士都會想了解一番。這個他不擔心,自己無論是作為“散修柳景明”還是“無棨之人鬼筆書命”都足夠低調謹慎,再加上陸合幫忙暗中打點,沒人能查到鬼筆書命的身份。
真正讓他心安不生的,是改骨的這支筆。
筆是一種修士常用的法器形態,本不稀奇。可若是以鬼筆書命的身份,為人改骨所使用的法器,任誰都不會相信是來曆清白的東西。
柳景明手中的骨筆的確有顛倒乾坤的力量,也正因如此,一旦被人用在邪魔歪道上,恐怕會出現無法補救的局麵。
然而,骨筆中存留的靈力是有限的。所以他才會用看似最簡單的改骨,把骨筆逆天的力量耗盡,將這天地漏洞一般的法器廢掉,不留遺患。
江湖中捕風捉影的猜測越來越多,甚至有些已經逼近真相——鬼筆書命所用的鬼筆,是運靈派遺留的法器。
柳景明未曾見過真正的運靈門徒,不知道運靈到底有多強。但“運靈”一詞,在運靈消失十幾年後依然是禁語,而不是笑話,可見運靈在修道界的影響力。
雖然大家都沒有明說,卻都有一種莫名的共識:十洲之中,“運靈”便是“最強”的代名詞。
關於骨筆的秘密,隻有他和陸合知道,絕不能外傳。運靈遺物若是現身十洲三島,恐怕又要引起一場腥風血雨。想到當時各派歇斯底裏討伐運靈的場景,柳景明總覺得自己手中的鬼筆,隨時會召來當年那毫無理智的廝殺和運靈門徒的冤魂。
鬼筆中寄居的元神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黑霧在筆尖凝聚,化作一團漂到他麵前,傳來桀桀笑聲:“看你那愁眉苦臉的樣子,小東西。”
柳景明瞥了它一眼,繼續忙自己的了。
“哎,怎麼這麼冷漠,人家好痛心。”那團黑霧傳來責難的聲音,卻帶著譏諷。
“一根骨頭哪來的心。”
柳景明一揮手,煙霧散去,但很快又重新凝聚成形,它戲謔道:“我無心,但你有。”
柳景明擰起眉頭,總算轉頭看向他。
“別忘了,你當初憑什麼能和我簽訂契約的。”黑霧移動到柳景明耳邊,“能吸引我的東西隻有那些,如今世人怎麼形容它?貪癲癡怨、五濁八苦,還是什麼更簡單的說法?”
少年眼神晦澀,冷冷道:“等改骨的次數用盡,我們的契約就終止了。”
“是啊,到時我就解脫了。”那團煙霧散去,留下幾個字眼刺進柳景明的耳中。
“可你呢?”
無棨之人隻身坐在屋中,久久盯著燭光攢動,一言不發,慢慢握緊了拳頭。
柏淵澄剛禦劍飛入玄洲海域,便被茫茫朔雪迷了眼睛。他饒有興致地體會著幹冷的北風吹過身體的感覺,加快了速度。
初見塵世的少年人,總是有用不完的好奇心。
比預期更快地到了凇漠城,柏淵澄去偃師府做了入境登記,緊接著去了道法行殿。
無論在十洲的哪一個城鎮,都會有十一門派各自建立的行殿。方便各派弟子之間交流聯係,也方便有修道意願的凡人了解詳情。
柏淵澄剛轉過街角,遠遠就看到柏星宇站在行殿門口,正朝他笑著揮手。
“師兄不是有別的事麼?”柏淵澄問。
“那件事……不查為好。”柏星宇一邊說著,一邊帶著柏淵澄走進道法行殿。
兩人在行殿沒等多久,一個年輕的知客遞上文書,是天機閣整理的那三名魔修的行蹤。
天壇可以查探到世人的所有舉動,通過天機閣的機甲來統計存儲信息。正常情況下,每人的信息都是保密的。可一旦有人違背天壇法典,天機閣便會立刻將此人的信息公布於眾,並發布緝拿此人的任務。若是有修士擒到他,便可直接交給執法的燭照宮處理。
半柱香的功夫,柏星宇仔細看了一遍,道:“三個魔修,怎麼隻有兩份記錄?”
“關於這第三個人,天壇沒有記錄,天機閣隻能從各個偃師府裏整理出來一些信息。”知客遞過另一卷文書,比起剛剛事無巨細的那卷,要少上許多內容。
年輕的知客眼底閃過一陣冷意,若有所指地提醒道:“這位,是無棨之人”
柏星宇皺起眉頭:“三個魔修,我會帶人捉回來。至於如何處置,交予燭照宮來裁決吧。”
知客猶豫了一番,一些話終是不敢講,隻好另起話題:“弟子得了個消息:那個無棨的魔修,近日正在血祭宿墨。”
柏星宇眉頭皺的更緊了:“哪兒來得消息?鬼市?”
“城中散修。”
柏星宇歎了口氣,朝知客道了句辛苦,讓他先回去了。
“和鬼筆書命有關?”一直旁聽的柏淵澄開口問道,“若是改了骨,這個運靈餘黨就再難找到了吧。”
“來得真不是時候”柏星宇揉著眉心。
柏淵澄道:“那個鬼筆書命,怎麼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家隻做分內事,道法名門正派,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柏星宇歎了口氣,看向柏淵澄,沉聲道:“雖然還沒有無棨之人違背過法典,但畢竟是群亡命之徒,你以後若碰到,切莫染上關係。”
師兄這麼認真的神情很少見。柏淵澄懷著些疑惑,點了點頭。
天色漸晚,城外墓地空無一人,柳景明戴上冪籬守在結界之中。子時已到,他感覺到了一絲靈息,眯起眼睛朝遠處望去,看見了一個男子,披著寬大的黑袍朝他走來。
來找他改骨的人,多是為了換一個身份,以此躲避追殺。
骨胳變了,容貌、血脈、靈息,都會變,甚至連元神都會變化。天壇也會因為元神不匹配而無法再探查此人。
所以一旦改了骨,就和無棨之人沒什麼區別了——還要少了萬分之一元神。
隔著冪籬,柳景明換了一種毫無情緒的語氣,道:“王坤是麼?”
“正是。”
柳景明從遠處就看出來,這修士雖然極力讓自己行動如常,可靈息不穩,心府枯竭。
又是一個強弩之末啊。柳景明心想,麵上卻依然平靜。
他帶著王坤進入結界,對方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摘掉了帷帽。明明不過而立的樣貌,卻白發叢生,將發髻染成了淺銀色。
柳景明仔細看了幾眼此對方的麵相骨胳,心中斷定,此人必是修習了什麼詭秘的邪法。
“這人,修的是運靈的功法啊”鬼筆元神突然向他傳聲道。
聽到運靈地字眼,柳景明有點驚訝地挑起眉毛,心府中回道:“認識?”
“能修成這德行也是個人才。”骨筆元神嗤笑一聲,“運靈沒這樣的廢物。”
柳景明將心頭疑惑壓下,看著王坤,再次確認道:“閣下可決定了?若是想改骨,在下會將您一身功法化掉。”
王坤笑道:“決定了。”
柳景明取出鬼筆,筆尖凝聚出萬千墨意。
“如此,失禮了。”
暗夜靡空,孤月高懸。枯敗的樹枝刺入夜空,裂成嶙峋的陰影。
心府催動霜華劍幻化出千百劍影,向對麵的黑衣人刺去。對方苦苦支撐的壁壘土崩瓦解,劍影勢如破竹,將黑衣人周身的邪氣淨化殆盡。
柏淵澄喚出乾坤袋,將黑衣人綁好扔了進去他正準備回道法行殿複命,手腕上卻傳來一陣靈力波動。
他遠望靈息傳來的方向,歸劍入鞘,快步走去。
臨近一處廢棄的野墓,腕上傳來的波動分外清晰。柏淵澄運轉靈台,卻感知不到任何他人的靈息。
結界?
柏淵澄將自己的靈息隱藏起來,並調動周身靈力,彙集於靈台。他閉上眼睛,拋卻一切雜念,萬物的靈息從他的意識中流過,一切都在他的感知範圍裏。再睜開眼睛時,琥珀一般的眸子轉變為澄澈的冰藍。
隱藏結界的陣法在他眼前異常清晰,他卻無意破解,而是讓目光透過那結界邊緣,窺入內部。
濃重的黑霧如同凝固的墨,裹挾著一個麵色灰白的男子。柏淵澄又向眼中注入了幾分靈力,隻見那彌漫的墨意中,潛藏著千萬魍魎妖魔,緊緊抓著男子,撥開皮肉,啃食督脈,撕咬骨胳。
柏淵澄皺起眉頭,目光向旁邊移動,入眼的是一個帶著冪籬的男子。修長的手執著一杆墨筆,皂紗之下的麵容很是年輕。
鬼筆書命。
墨意彌散,卷起冪籬的帷幕。露出的皮膚潔如玉石,卻帶著病態的蒼白。下巴是刀削般的棱角,淡色薄唇緊抿著,似是一把纖細又鋒利的刀。睫羽落下濃重的陰影,在眼中結成晦澀,可眸子卻攝人的亮。
柏淵澄定定看著那個陌生的少年,喃喃喚道:
“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