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老爺子的那天，陽光特別好。當然，也可能是老爺子住的高幹病房環境很好的緣故。軍區總醫院神經內科的主任姓張，跟梁主任碰麵的時候，兩個人貌似友好的握了握手，但是蕭澤坤覺得他從兩個人的目光中看到了火花。至於陳主任，是被輪椅推過來的。都住在同一個醫院裏，以前的醫患關係變成的病友關係，也不知道李老子心裏怎麼想的。
    李澍拿到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病例，並不是李老爺子最近的病例，故而梁主任無法判斷李老爺子是否適合手術。今天到了病房，見到病人本人，再翻看了近三周的病例記錄，梁主任朝著蕭澤坤點了點頭。意思就是條件是符合要求的。
    張主任的辦公室裏，四位專家圍在一張桌前，針對李老的情況設計手術方案。這兩個人，一個是老主任退了之後默認的學科領頭人，一個是老主任欽點的衣缽傳承，此刻坐在一起討論一台手術，彼此互相尊重，但都有各自的看法。
    蕭澤坤覺得陳主任裹足不前，陳主任覺得蕭澤坤太過年輕激進，總之兩個人在手術方案上，還是有分歧。雖然有分歧，兩個人目前還都是保持這純學術探討的心態來交流，而梁主任跟張主任那邊，就有點兒水火不容了。
    也是，陳主任怎麼也是蕭澤坤的前輩，蕭澤坤對他有幾分尊敬。陳主任也犯不著跟一個小輩較勁，說出去成了自己容不得年輕人，也不好聽。但是梁主任與張主任年紀相仿，成就相差不多，職稱都一樣，工齡也差不多，這競爭就是與生俱來的。這要是不爭，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承認了技不如人呢。
    第一次見麵並沒有討論出什麼具體結果，最後雙方商定等明天老爺子最新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再商定。眼看今天應該就這樣了，臨走前，梁主任忽然說了一句話。
    “既然決定了是蕭主任動手術，李老是不是先住到我們院裏去？”
    這時候陳主任已經先回病房輸液去了，張主任一聽這句話，當場都沒反應過來。走在前麵的蕭澤坤一下子頓了步子，扭頭看著梁主任和張主任，心想著自己這邊兒一直想淡化處理的事情，竟然讓梁主任直接說出來了。這一刻，蕭澤坤覺得可能是自己以前總往神內梁主任那邊推麻煩，導致今天的觸底反彈了吧。
    一般來說，不同醫院之間，是可以有協議讓彼此的醫生互相來坐診做手術的。隻不過，這種情況更多的出現在一些醫療條件不是很好的地方醫院裏。與大醫院三甲醫院合作，邀請專家過來，方便當地患者的同時，也增加了醫院的排號量住院率。聘請專家的費用比支付給職工的工資要高，但是帶來的收益也不低，算得上雙贏。
    可現在的問題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與軍區總醫院並沒有這種協議。如果一般的患者，安排轉院換主治，也無可厚非。隻不過對方是李老，又是在軍區醫院住慣了，蕭澤坤自己的想法是就效仿請國外的專家那套手續走，齊院長那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事兒自然也算不到私下掙外快上麵。可眼下的情況，梁主任明顯不這麼想。
    梁主任的想法其實也沒錯，隻一個人過來做手術，跟把患者搬過來，帶來的收益明顯不同。最主要的還是手術治療帕金森使用的腦起搏器都是進口設備，價格昂貴到不是一般家庭能夠承擔的。這一單手術帶來的效益，遠非其他手術能夠相提並論的。
    轉院這個問題，究根結底，還是科室效益的問題。帕金森的手術治療，是神經內科與神經外科的會診項目，最後的效益也是兩個科室分，梁主任沒有理由放棄。更何況，住過去的可是李老，還有名人效益呢。
    張主任短暫的反應過後，瞬間清醒，下意識的就想反對，可這事兒終歸也不是他能決定的。如果患者自己要求出院，他們也攔不住，畢竟現在這邊沒有手術條件。最後，他也隻能說到：“李老在我們這邊住了也挺久的了，換地方這種事兒，還是要尊重他的意見。再議，再議。”
    蕭澤坤鬆了一口氣，感謝張主任沒有表現出一向喜歡與梁主任對立的態度。其實也怪自己，一開始沒有與梁主任說清楚這件事。
    從軍區總院出來，梁主任還有點兒不開心，在他的認知裏，就應該住到自己這邊來。蕭澤坤在回去的路上，與梁主任提了自己的想法，基本上也是看家屬的態度，不強求。梁主任認為他是向勢力低頭，沒有風骨。蕭澤坤頭一次見梁主任犯擰，深感無力，說不通也就不再說，最後決定把這事兒交給齊院長去辦。
    第二天，蕭澤坤跟梁主任又去了軍區總醫院，這次他們有了李老最新的檢查的結果，再加上各自回去之後對手術思路的整理，不管張主任跟梁主任，最起碼劉主任與蕭澤坤，在手術方案上，基本上達成了共識。
    隻不過，在手術實施上的問題，出現的分歧。歸根到底，問題還是出在了住在哪家醫院這件事情上。
    李老的手術，蕭澤坤要求帶著自己的團隊來做。意思很明確，就是手術室裏的護士，尤其是器械護士，都要是他的人。可是陳主任不同意，他認為在軍區總院這邊動手術，蕭主任一個主刀在加上一個助理就足夠了。
    蕭澤坤認為，自己的團隊配合默契，手術成功率高，在這種最需要穩定的手術上，直接搬整個團隊最合適。
    陳主任認為，不能請這麼多人，因為即便是請外國專家，也沒有整個團隊連護士都一起來的先例，這樣他們沒有辦法寫申請報告。
    蕭澤坤說他們死板不變通。
    陳主任說他們小題大做，似乎還有看不起軍區總院手術室的潛台詞。
    張主任跟梁主任兩個人坐在一旁，看著全程溫和的兩個人竟然這個時候起了爭執，都挺驚訝的。
    直到最後，蕭澤坤直接說到：“既然如此，那就請李老住到我們院來吧。歡迎陳主任隨時來出謀劃策。”
    梁主任一聽，呦嗬，小蕭這是終於想明白了，立刻接茬說到：“嗯，本來就應該住我們這邊來。”
    張主任一開始就不同意，此刻也顧不上別的了，張口就說到：“你們院那個環境，李老的家屬要是樂意去，不早就去了。”
    一時間場麵很尷尬。
    環境，這是一個麻煩而又棘手的問題。
    李老為什麼一開始選擇軍區總醫院，很簡單，這裏的安保的最好的。雖然醫科大學附屬一院那邊也有專門的高幹病區，但是肯定是沒有士兵執勤看門不是。同是與軍區總醫院相比，一院的病患遍布全國各地，魚龍混雜，每天進門掛號處就能聽到不下二十種方言，環境真的複雜多變。或許十年前的時候，還會好一些，自從出了那案子，別說安全重要的大領導，就連有點兒名氣的小演員都不會首選這裏來看病，除非是得了什麼疑難雜症，必須要看專家的時候。
    難道就沒有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了麼？
    各方都不肯退步，最後這件事隻能僵持，並且再次交給病患來決定。
    當天下午，李澍帶著蕭澤坤離開辦公室，去見了那位他可能這輩子隻會從新聞裏才能見到的一位大人物——李澍的父親，李政翰。
    當時，蕭澤坤是挺震撼的。
    如果不是李澍帶著，他可能這輩子都沒有走進那個大院的機會。他甚至遠遠的看到了一把手的背影。
    明亮的辦公室裏，蕭澤坤坐在頗有年代感的布藝沙發上，看著眼前蓋著蓋子的茶杯，聽李政翰問到：“家父的情況，確定可以進行手術治療？”
    麵對這個問題，蕭澤坤簡述了一下李老目前的情況，用盡可能周全的話語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李老的身體狀況目前來看是符合手術要求的。隻是患者年齡畢竟偏大，仍會有未盡的情況存在。陳主任與我已經商定了手術方案，以穩妥為準。”
    李政翰點了一下頭，繼續問：“聽說，你們建議家父在你們醫院動手術。”
    “是的。我們有配合穩定的團隊，可以最大限度的降低手術風險。”
    “但是你們保不住自己的醫生。”
    當年的案子確實轟動，一死一重傷多人輕傷的醫鬧案件，讓很多人至今都對一院的安全問題存疑。
    蕭澤坤反問：“廣場上也出過事，難道就沒有人去了？”
    李政翰覺得這個年輕的醫生狂妄了，全然不似他的父親。
    李政翰見過蕭澤坤的父親蕭林。一個從地方一路升遷上來的官員，所需要的除了機遇還有人品。蕭家也算杏林世家，蕭林作為家中老二，沒有繼承衣缽的必要，同時他對醫術也沒有什麼興趣，恰好趕上了好時候，考進了大學，畢業之後分到了政府工作。最後升調來去，竟還是進了藥監局。這是蕭林的家庭背景使然，也跟他那溫潤中庸的性格有關係。不偏不倚的一路往上，處於地方權利中心的時候，竟然還能做到讓纏鬥的兩方均為他說上一兩句話，由此可見這人的心性。
    不顯山不露水，溫和卻有力。
    這是李政翰對這個憑一己之力走到正部級位置的蕭林的看法。
    可是蕭林的這個兒子跟他完全不一樣。
    若說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蕭澤坤已經三十有六，完全不屬於這個範疇。他是一個科室的主任，沒有個三分手腕，斷是不能以這麼小的年紀到這個位置。那麼隻能說是本性如此。
    李政翰看著蕭澤坤，除了那一句話讓他不爽，在對待自己父親的治療上，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盡了最大的心思，力求穩妥的。可見此人也不是狂妄到了盲目自大的地步。
    此刻最難得的，應該是在蕭澤坤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麵對僵持的氣氛，竟然還能做到麵不改色。
    這一點，倒是很像蕭林。隻不過前者總是帶著幾分笑，這個蕭澤坤表情不動，就是真的沒有表情。
    “這件事，我認為，還是應該李老自己決定。”
    蕭澤坤開口緩和了僵持的氣氛。
    李政翰反思了一下，自己這樣說人家醫院不好，這人不反擊倒是顯得不仁不義。看來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物。既然對方主動給了台階，李政翰沒有必要跟一個後輩較勁，索性順著台階走了下來，說到：“好。”
    兩個人目光相對，一些未盡的話語在這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共識。
    著秘書送了蕭澤坤離開，李政翰坐在辦公桌後麵仔細想著剛剛與蕭澤坤短暫的會麵，不由得記起來蕭林來。
    能養出這樣的兒子，蕭林也不會是個沒用的人。
    蕭林，似乎還有兩年就到了退休的年紀，年底人事變動的時候，應該就會讓他退居二線了。
    這樣的人，這麼早就退居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