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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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弦強坐起來,見那人雙手端著碗藥,笑著走進房來。他將碗放在木案上,走到矮榻旁,蹲下身子,笑吟吟望著夜弦的眼睛,說道:“把手拿出來。”
對著那人含笑的雙眼,夜弦莫名有些緊張。一直以來,夜弦見過的眼睛,要麼是黑白分明的清澈,要麼是滄桑暗淡的混濁。可是,這人的眸子,像是初夜從高山上俯瞰一座繁盛的城,漆黑一片裏,藏著萬家燈火。真是好看,夜弦心下感歎,無論是臉,還是那雙眼。
夜弦知道他要診脈,便乖乖將手伸出來。那人的手指輕輕搭上去,便不再開口。夜弦望向放在案上的那隻正騰著白煙的碗,感受到搭在脈搏處的微熱的指尖,想著那剛熬出來的藥,一定很燙。
過了一會兒,那人收回手,對夜弦說:“恢複得不錯。隻不過你之前傷得實在太重,若是想下床走動,怕是還得等上幾天。”停了停,又繼續說:“我是進林子采藥時發現你的,那兒有很多攤血跡,還倒著幾個蒙麵人和一個姑娘,都是斷了氣的,隻有你,是活著的。”
聞言夜弦便知道,朝歌還是死了,心裏不免有些酸澀,畢竟是一起執行過幾年任務的,血淚同流的同伴。
“為什麼救我呢?不怕要殺我的人遷怒到你身上?”夜弦直接問道,她不會相信,一個尋常大夫,看見了林子裏眾人的死相後,還能義無反顧地救下自己。
“我不怕。雖然我不會什麼武功,但我有個很厲害的女徒弟。”那人說完,衝屋外喊了聲:“煙兒,給為師沏杯茶來!”
片刻後,屋外響起一陣女聲:“我一天隻沏兩杯茶,你已經喝完了。”
那人也不惱,隻轉頭對夜弦無奈笑道:“不過她平時不太聽話。”
夜弦緊張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鬆了口氣,說:“多謝救命之恩,在下痊愈之後,必將重謝。”
“秦杳,我的名字。”那人起身,端回藥,重新回到塌旁,用勺子輕輕攪了幾番,舀起一勺,輕輕吹了陣,便送至夜弦嘴邊。
夜弦忽然臉有些發燙,她從沒有被人這麼喂過藥。低著頭想要拒絕時,秦杳笑了,說:“你的手想必是端不穩這碗藥的。”
夜弦無奈,隻得乖乖張了嘴。藥一入口,夜弦便一陣反胃。與夜弦從前喝過的藥完全不同,按理說,無論是多苦的藥,都多少有些沁人的藥草香。可這碗藥,且不說沒什麼香氣,反倒是入口便升騰起一股子血腥味。明明是喝了口藥,卻更像是吞了口血。夜弦的五髒六腑都開始抽搐起來。她皺著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惡心的感覺壓下去了。秦杳看見她的反應,也不吃驚,隻靜坐著等她開口。
果然,夜弦發問:“這是什麼藥?如何這麼重的血腥味?”
秦杳從懷裏掏出一塊素淨的雪帕,遞給夜弦。夜弦皺著眉頭接過,擦了擦嘴邊的藥汁。擦完,夜弦繼續望著秦杳,示意他做出解釋。秦杳低頭,望著手裏端著的那碗烏黑藥湯,悠悠地開口:“放心,隻是加了些雞血。”
“為何往藥裏加這個?”夜弦又感到一陣惡心,她又想起那日,那些鮮紅的血,好像不知疲倦,一意孤行地從自己體內淌出。恐慌,絕望,是她至今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那時的她,看著自己身下,綻開在泥土裏的紫紅色的血跡,像是感受到了,死亡,正在自己的頸側吐息。那種感覺,讓她真切意識到自己有多麼留戀活著的滋味。
秦杳輕笑,一隻手用藥勺攪著碗裏的藥汁,藥勺與瓷碗的碰撞,發出悅耳的“叮當”聲。“姑娘應該相信我的醫術,我既然救了你,便沒理由再害你。”語罷,抬眼,用一雙好似灑滿星子的眼睛,望著夜弦。停了一會兒,見夜弦不再言語,便又舀起一勺,送至夜弦嘴邊。
夜弦皺著眉,低著頭,看也不看那勺藥,像是賭氣不肯乖乖吃飯的小孩。秦杳見此,隻得收回手,將藥碗放置一旁,口裏說道:“那便不喝這藥了,我再去熬一碗。總歸是我考慮不夠周到,應該多加些香草,蓋住這血腥味的。”夜弦抬頭望秦杳,見他臉上沒了之前的笑意,心裏發慌,怕是自己惹怒了他。畢竟受人恩惠的是自己,現在為了碗藥,和恩人耍性子,著實是不該。見秦杳整了整衣襟,就要起身離開,夜弦心裏一急,忙拉著他的手腕,道:“我喝。”
秦杳望著夜弦拉著自己腕子的手,不由一愣。
夜弦繼續說道:“這血腥味不妨事的,不用重新熬了。你喂快些便是了。”
秦杳頗有些好奇,問道:“真的不用再熬一碗?”
“不用。”夜弦鬆了手,直視秦杳,頗有些豁出去的意味。
秦杳有些想笑,知道她是怕給自己添麻煩。卻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默默地喂著藥。
該是吞得有點急,夜弦突然被嗆著了,猛地一陣咳嗽。方才努力去忽視的血腥味,霎時間全從喉底湧上來。夜弦難受得臉色紅了又白。秦杳連忙撫上她的背,為她順氣。夜弦抬起頭,因為咳嗽,雙眼漾出了水光,眼角泛著紅,乍看上去,像是馬上要掉下淚來。秦杳歎了口氣,說道:“這還真是委屈姑娘了。”
秦杳歎息般說出的“委屈”二字,像是冬末遠天突然炸出的一聲春雷,讓夜弦有種等候多時的錯覺。委屈嗎?怎麼會?以前被練武的師父,訓練到頭破血流,渾身青紫,她沒覺得委屈;孤身一人,被敵人圍攻,身上滲血的口子一道又一道時,她沒覺得委屈,如今不過是喝了碗難喝的藥,怎的就會委屈起來了呢?
夜弦突然想起,十八歲那年的某個夜晚。星子在天幕擠得滿滿當當,人們的歡聲笑語,在燭火通明的高牆裏沸騰。那時剛剛結束了一條人命的夜弦,正悠悠地晃著兩條腿,坐在某座深宅的一堵高牆上。臉側的點點血跡,略顯蒼白的膚色,像是一樹紅梅,在深雪裏開敗。庭院裏擺著盛大的宴席,豔紅的“囍”字,貼得到處都是。俊俏清秀的新郎,紅著臉向敬酒的賓客搖手。他朦朧迷離的眼神,卻總是不時落到庭院旁的一條曲廊。夜弦順著他的眼神望去,發現曲廊的盡頭,是一扇燭光昏黃的窗,和一道虛掩著的,漏著光的門。夜弦想,紅妝抹豔的新娘,一定就坐在床邊,靜靜等著新郎。新郎會推開那道漏光的門,掀起新娘紅紅的,繡著金牡丹的蓋頭。一陣涼風刮來,吹散夜弦別在耳邊的鬢發。她忍不住地去嫉妒起那對新人。他們相擁在浩浩紅塵中,彼此的孤獨像是一對流散已久的玉玨,終於在多年飄零中重逢,而非世人所謂相遇。靈與靈,癡纏不休,舔舐彼此最深的傷口。
可憐自己渾噩多年,像在血色昏沉的荒原踽踽獨行,又像在幽冥深野中苦苦徘徊。輾轉人世多年,卻不曾尋得一個可以相依為命之人。嬉笑怒罵,皆成一個“孤”字。怕是由生至死,由輪回門至黃泉路,始終是孤身一人。一人生死,獨自歡悲。
秦杳猶豫了會兒,還是伸出手,將她眼角邊的淚水抹開了。秦杳的手指,長了層薄繭,撫在臉上,帶起一陣輕微的癢意。夜弦愣了神,眼淚卻更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秦杳沒什麼表情,隻是默默地幫她擦著淚。好多年沒有哭過的夜弦,就這麼望著秦杳,痛痛快快地掉了場淚。
終於是喝完了藥,夜弦也哭得累了,朦朦朧朧睡了過去。秦杳便拿著碗出去,留夜弦在房裏休息。
過去的日子,像水一樣淌過夜弦的夢。被父母丟棄前的事情,她完全記不起來,甚至連父母的樣子也不記得了。進入無常閣,每天的日子都一樣,訓練和殺人。血和汗,常常混雜著,從夜弦額上滾下來。對了,還有朝歌,朝歌是去年才和夜弦搭檔的。雖說隻有一年時間,兩人卻是一起完成上百次的暗殺。有時遇到些難纏的對手,常常是兩人相互攙扶著回去的。早就知道人生無常,卻從沒想過生與死的玩笑,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再睜眼時,窗外黑成了一片,房裏點了盞燈,熏得滿室昏黃。夜弦咳了咳,感覺嗓子幹得不行,又無法走過去自己倒水。正為難時,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端著盆水走了進來。小姑娘一襲淡黃衣衫,在漫黃燭光下,顯得很溫暖。那姑娘將盆放在了塌邊,又轉回身倒了一杯水,伸手將夜弦輕輕扶起,喂了下去。
“多謝姑娘。”夜弦十分感激。
“你謝我師父好啦。是他救的你,他呀,是見不得別人受傷的。一旦看見了,就總要救人。不知道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呢。”那姑娘爽言道,“師父叫我煙兒,你也這麼叫吧。我是來幫你換藥的。”她指了指夜弦的肚子。
“有勞姑娘了。”說罷,便在煙兒的攙扶下,坐起來。看著煙兒靈巧的手指,迅速地給自己換好藥,轉身正欲出門,夜弦不禁問道:“你們為何都不問我名字?”
煙兒一聽,愣了愣,便笑了,說:“師父說你應該不想透露自己的姓名,自己不問,也不讓我問。姑娘你放心吧,我們師徒,隻是單純地想救下你,你無需告訴我們你的身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江湖中的腥風血雨太多,我們不想管,也管不了。以後出了這門,便與姑娘你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