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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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接下來的幾天,夜弦乖乖躺在床上養傷。秦杳卻是再沒出現在夜弦的眼前,隻有煙兒每天按時送藥換藥。夜弦本就話不多,煙兒也像是有所忌諱,兩人都不怎麼說話,屋子裏常常是灌滿了寂靜。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在慢慢愈合,細碎得發癢。不得不承認,秦杳的醫術,絕非常人能及。至少,無常閣的大夫,是趕不上的。那日混雜著濃鬱血腥味的藥,再也沒有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碗似乎極其普通的藥,濃黑,苦澀,平常。
臥床的這幾天,時光像是忽地被拉長,一日恍若三秋。夜弦終於在八年忙碌的殺手生涯後,得到一次喘息的機會。她慢慢地回憶起八年來所殺的每一個人。雖說不上記得一清二楚,卻好歹記得他們的名字和相貌。夜弦想,今生是她欠他們的,來生怕是要悉數報還。
想想已是陽春三月,鶯飛草長,魚躍鳥鳴。雖然下不得床,卻是能從半開的門縫裏,窺見陽春的一抹麗色。門前該是種了株柳樹,看見嫩綠的新葉爬滿細長的柳條,看見和暖的春風摟著斑駁的樹幹,看見碎金的陽光落在泛青的石板。門外是萬物生長,一心向榮;門內是一人獨坐,萬籟俱靜。沒有人同自己說話,夜弦想,一如過去的那麼多年。
迄今為止,夜弦在無常閣待了十五年。聽閣裏的長輩說,自己是在五歲時,被閣主從大街上撿回來的。夜弦的爹娘,或許是因為家裏實在太窮,才將親生女兒拋棄在大街上。閣主說,夜弦是個習武的苗子,好好培養,定是個出色的殺手。就這樣,夜弦的一生,便定格在刀起刀落間的血光明滅。
對於夜弦來說,回憶太過沉重,是滿當當的罪惡。甚至恍惚間會以為自己手裏還沾滿著鮮血,溫熱,黏膩,腥臭。她最恨佛門中人的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真是那麼簡單,一句放下,便能洗刷之前所有血債,那麼那些了結在自己手裏的人命,又該讓誰去背負?既然是罪,便逃不掉罰。夜弦不信命,但卻對這樣的因果之論深信不疑。
有時候,連夜弦自己也會懷疑,自己究竟是人,還是地獄裏索命的無常小鬼。活著活著,便忘了仍在活著的事實。直到某天,鋒利堅韌的刀劍割開溫熱的皮膚,痛覺在那裏熊熊燃燒,鮮血在那裏潰堤成災,這才慌張的想起,自己仍然掙紮著存活於世。世人所為眾多,為名,為利,為軟香美人,為深宅高牆,為名留青史,為舉世皆知,而夜弦,隻為活著。
胡亂想了好幾天,總算等來了煙兒的一句“傷恢複得不錯,現在可以嚐試著下床走走了。”夜弦長長歎了口氣,悶在房裏好些天,總算能出去走幾步了。
“我給你找了根竹棍,你暫且攙著它走。師父這些天外出采藥,你的藥可都得我一個人熬,累死了。”煙兒穿著身明黃紗裙,紅唇皓齒,烏發明眸,端的是小家碧玉。夜弦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想著這張臉該是慘敗無血色。
煙兒倚在床邊,似是沒看見她的動作,隻自顧自說著:“我們這藥廬,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上下山隻有門前那一條小路,你若想下山走走,可千萬小心,小路草雜蛇多,若是給咬著了,我可沒師父那通天的醫術,救不了你的。”
夜弦聽罷,隻覺得煙兒這是在威脅自己,不讓自己下山,心下又猜不出緣由,莫非是要等秦杳回來?對於秦杳與她師徒二人的救命之恩,夜弦本想著下山之後,以重金酬謝,可這幾日反複思量,總覺得有些蹊蹺。自己倒下時,明明還站著兩個黑衣人。可秦杳卻說他們趕到時林子裏隻有自己一個活人,實在可疑。從前番的攻擊來看,那群黑衣人顯然抱著殺死自己和朝歌的目的,刀刀直逼命門,不可能會在沒有確定自己死亡之前,撒手離去。那兩個黑衣人究竟怎麼了?秦杳費此番功夫救下自己,目的何在?多日未與無常閣通信,閣主會怎樣看待自己與朝歌的失蹤,會不會已經得知了自己遇襲的消息呢?
霎時湧上許多疑慮,夜弦隻覺得心煩意亂。煙兒倒是沒再開口,轉了身出去了。經過多日的相處,夜弦已經感受到煙兒的武功,全然不在自己之下,若是真要較量起來,輸贏倒不是個定數。
夜弦慢慢坐起身,伸手夠住那根倚在床邊的竹杖,嚐試著走下床。許久未下床,腳步虛浮,雙腿微微打戰,若是沒有這竹杖,倒真有可能摔在地上。夜弦也不急,隻扶著竹杖,一步一步,慢慢挪向門口,經過木案時,方才發現上麵擺著一襲明黃衣裙。夜弦一看便知這是煙兒的衣物,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的素白單衣,由衷地感激煙兒的細心。想是姑娘家特別喜歡明黃的顏色,故而衣裙全是這樣。因為從事暗殺,夜弦平素隻穿黑衣,從沒穿過如此亮眼的顏色。可如今人在屋簷,計較太多,總歸無禮,便慢吞吞地穿好了。
秦杳背著一大簍子藥,依那條小路爬上山,玉白的額頭沁出些汗珠。遠遠地望見藥廬門前,一個穿著明黃衣裙的姑娘,正站在一株老柳旁,望著那翻飛的柳條出神。秦杳沒做多想,下意識喊了聲“煙兒”。
那姑娘回過頭來,相比尋常女子稍顯英氣的墨眉,一雙冷清淡然的眸子,略顯蒼白的薄唇,披散著的及腰的青絲,莫名讓人想起屈子詩篇裏的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秦杳愣住了,一時隻呆呆望著,沒有說話。夜弦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又抬起來,望著秦杳說道:“煙兒在屋裏熬藥,”她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這是她的衣服。”
秦杳方意識到自己是認錯了人,卻沒有說什麼,隻是走近夜弦,將藥簍靠在柳樹底下。夜弦這才看清他的額頭上出了好些汗,想了想,該是山路實在崎嶇難行,才累得人在深春和暖的陽光下大汗淋漓。秦杳比夜弦高了好些,夜弦隻得仰麵望他。看著爛漫的陽光吻上他如玉的麵龐,眉梢眼角藏著清淺笑意,明眸鬢角流轉幾寸春暉,和煦的東風拉著他的寬大的袖口,一襲白衣浸在暖陽裏像是一抹未消融的霜雪。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呢?是暖陽還是霜雪?
“看來是我走昏了頭,錯認姑娘了。”秦杳笑著,眸子裏好似有水光蕩漾,卻清晰地映著夜弦的臉。
夜弦張嘴,正要說些什麼,隻見煙兒從一旁跑了過來,與她一樣的明黃衣裙翩翩然,像一隻留戀在花中的蝶。煙兒跑了過來,直撲到秦杳懷裏。秦杳笑著摸她的鬢發,說:“怎麼?想你師父了?”
煙兒抬起頭,見秦杳額上有汗,一邊抬起手用袖子為他輕擦,一邊怪罪道:“瞧你累的,那麼著急趕路做什麼?還不許我去山下迎你。”
夜弦看著眼前的師徒兩人,心裏莫名的失落。又是一陣春風,飛揚的柳枝篩下一地跳動的光影,樹葉間細碎的沙沙聲像是醉酒人落寞的呢喃。夜弦默默拾起倒在地上的竹杖,一步步走回了房。是的,那些都不是她的,滿地的春光,搖曳的柳枝,明黃的衣裙,素白的身影,漾水的明眸,指尖的溫柔,都不是她的。
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腰間,沒有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佩劍和匕首,隻有陌生的衣料,燙眼的顏色。夜弦開始瘋狂想念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