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夕穀。
    李長頌本來以為這裏不會有人，沒想到看到了梅先生。
    他的身影被一株臘梅遮住了。
    淡黃色的花朵散發出一絲混合著冰雪之冷冽的清香，霜花融化了，成了一顆圓融晶瑩的水珠，沾在花蕊上。
    透過這一點晶瑩，李長頌看見了梅先生縮小的扭曲到模糊的身影。
    他盤腿坐在那裏，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這裏就是他最應該待的地方，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看到他這樣安安靜靜把自己坐成一尊參禪的佛，李長頌突然一陣心酸，險些落下淚來。
    人間何處不寂寥。
    “進來吧。”
    李長頌愣了一下，趕緊抹了一把臉，走了過去。
    梅先生朝他看了一眼，李長頌一時間無法讀得懂他的目光，好像裏麵是一個迷，等他來猜，當然也篤定他猜不透。
    跟這個人在一起，身上總會有無形的壓力，甚至比跟顧渚晨在一起還要局促。雖然他看起來要溫和得多。
    “梅……梅先生，怎麼……怎麼……”李長頌想問你為什麼不去參加自己愛徒的婚禮，然而磕磕絆絆地愣是沒說出個完整句子。
    “我不喜歡喧鬧。你呢，你為何不去？”梅桑落的眼睛明明滅滅，像一盞在風中飄搖的蠟燭。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名嗎？明明知道我跟你家徒弟有一腿。還問，還問！
    “梅先生不會也……也會吃醋……所以，所以才不去的……”李長頌腦子犯渾，開始胡說八道。
    梅桑落摸了摸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心想你腦洞也太大了，你看我們像是忘年禁斷愛嗎？
    “你這孩子，真能取笑我。話說你來這要做什麼？偷桃子吃？”
    李長頌：“……”
    “你……不會是恨我這徒弟負心，來……責備我這個做師傅的吧……嗬嗬。”梅桑落幹笑了兩聲。
    不提倒也罷，一說起來，李長頌漂亮的眼睛當即就紅了。
    梅桑落又幹笑了兩聲。
    李長頌的眼淚已經滾下來了，很大的一顆，好像剛剛臘梅上的水珠。
    梅桑落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笑了。
    在這半天，他總算挪了挪身子，伸手給李長頌擦了擦眼淚，總算說了一句有用的話：“你別傷心，除了你，沒有誰能完整的……得到他。”
    “可是……我……沒有這個命……”
    “你記住，阻礙你們的不是他的大婚，而是……他的未來，對不住。”梅桑落壓抑著心裏的波瀾。
    沒錯，是他的未來。時光無情，前路茫茫，他的未來是不確定的。自己隻能囿於京畿之地，而他的足跡是飄搖的，無邊的。
    “先生……不是你的錯……”李長頌的聲音被喉嚨裏的一陣陣酸意打斷，風吹幹了眼淚，很冷。
    從前的每一個月圓之夜，謝川離都會把膽小的他抱上屋頂，摟著他瑟瑟發抖的身體。
    他的側臉在幹淨的月光下麵愈見清冷。
    兩個人並排坐著，他從來不看自己，而是看著天與地想接的地方，目光中有洞穿一切的力量，好像看到如筍如芝的雁山諸峰兀立九天，直搗深潭的龍湫之瀑飛流直下。
    少年說帶他在天台山上看青鬆紫蕊，在小葛橋上看瀾滄怒濤，南疆的海子水色如琉璃，東海的小島上漿果如蜜甜。
    可是現在自己才知道，戲言隻是戲言。
    他不夠灑脫，不夠勇敢，不配和他同行。
    李長頌要回家，回家就總得看見謝府，披著紅色的謝府。
    人已經散去一大半了，剩下的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一兩個乞丐端著個破碗仍然鍥而不舍地出賣眼淚。
    李長頌還是忍不住往裏麵望了望。
    突然西北的牆邊上有響動，他記得謝府西北邊的房子基本是不用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心中疑惑就過去了。
    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在離開。
    寬大的兜帽裏鼓滿了風，那人的後背其實很寬闊，但是看起來竟然有些形銷骨立。
    為什麼又看到他了？
    第一次，是他撞到了自己。
    第二次，是自己被梅空雨侮辱，他和謝川離同時出現。
    第三次，是在謝川離的婚禮上。
    要進謝府看一看究竟，說明這個人是想接近謝川離，從西北邊的圍牆跳出來，不走正路，說明他沒有請帖，既不是謝家也不是白家的熟客，鬼鬼祟祟的，說不定還是什麼不能說的身份。
    李長頌盯著那個神秘人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他成為一個黃豆大小的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