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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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天來得特別晚,眼看都過了清明,早起路上的行人還是裹著厚薄不一的羊毛衫和罩衫,生怕一時興起的貪靚會引起纏綿幾周的感冒。
此刻,曙色剛暈染了天邊,柳依卻已經抱著一束鮮紅欲滴的玫瑰出現在怡和醫療康複中心的走廊裏。
今天的她幾乎是素麵朝天,一反往日的端莊與嫵媚,雖然脫去了象征上鏡記者的知性套裙,但是整個人卻顯得愈發幹練起來,寶藍色繡金棒球服,同色係的麥昆運動鞋,還有那條垂在右耳邊、看似隨意卻精心編織的魚骨辮,竟讓人生出她尚是青春妙齡的錯覺,怎麼也不會跟一個已過而立之年、混跡新聞圈N多年的資深記者聯係在一起。
腳步停在了最深處的301病房,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下意識地捋了捋額前的碎發,輕巧而鄭重地推開了房門。
病房裏安靜極了,除了心髒監視器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外,再無其他聲息。
百葉窗遮擋的病房裏隻有一張病床和一些必須的醫療器具。床頭燈下,一個中年男子躺在病床上,神情安詳,如若不是麵上的氧氣罩、手上的靜脈針以及七七八八的管子,誰都會以為他僅僅是睡著了。
是的,他隻是睡著了。柳依在心裏再一次告訴自己。
“方兄,我來了!”未等放下玫瑰,她已在他的額頭印上了一吻,“昨晚你睡得好嗎?”她輕聲地問。
男人用均勻的呼吸回答了她。
柳依望著他,臉上淡淡地暈開了一個微笑。
“看,我又給你帶玫瑰了,好看吧?!”柳依將花瓶中插了幾天的、略顯頹色的紅玫瑰拿了出來,重新將新鮮的一捧插了進去,“我想啊,等你醒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玫瑰,多有生機啊!”
說著,她把花瓶拿到了窗台,輕輕地拉起了百葉窗,東升的霞光已經一道道地鑽進了病房,將半個房間染上了通透的紅。
“知道嗎,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跑現場,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做幕後了。”就像男人在身後側耳傾聽,柳依平靜地緩緩道來,“昨天,部門間做了大調整,代理你的葛建非正式任命總編了,我呢,被調到探索頻道綜合處,新聞主播的位置被新來的小姑娘給拿去了,葛建非說要鍛煉新人,其實啊,這新人就是他的親外甥女……”柳依忍不住自嘲了一下,“看來,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沒想到,這種政治伎倆也會落到我頭上。”
也許是接觸到刺眼的陽光產生了錯覺,柳依突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四周的光線竟詭異地變成橙色,無數光圈在自己身邊晃動。“該死的暈眩又來了!”恍惚間,她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喉間竟似卡了魚刺般難受。她不由鎖起眉,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好一陣,待眩暈感過去後,她下意識地看了下腕上的“巴寶利”時裝表,又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電子鍾。糟糕,日曆是對的,可是計時分針又快了三分鍾!柳依無耐地甩了甩頭,讓自己穩定下來。
待弄好花兒,柳依緩步走到病床邊坐下,深情地注視起這個令她牽掛了將近六年的男人。
男人有張明朗的臉,飽滿的額頭、筆挺的鼻梁,兩道劍眉下的眼緊閉著,柳依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的這雙眼應該是充滿善意而透著書卷氣的,她真的不覺得那是一雙別人口中的、不怒自威的眼。
柳依端詳著他,忍不住將五指緊緊地扣上了他的指,然後溫柔地自言自語:“告訴你,我的最後一個新聞是跑水產市場,是市政府的拆遷工程,按理說沒什麼好緊張的,可是我的心裏老是七上八下的……唉……橫豎最後一次了,等真到了探索頻道,估計我會有更多時間照顧你了!”
傾斜東升的陽光已經撒在男人臉上,顯得他越發沉靜,柳依的目光掃過男人的鬢角,突然心頭一緊,她不由起身,輕撫他的發,“你的鬢角怎麼會有白發了,方兄!你才多少歲呀,才不過兩個月,怎麼會變成這樣?!”頓時,柳依心裏的淚漫上了眼眶。
病房的門不合時宜地被推開了,保潔阿姨拎著水桶、拿著拖把和擦布走了進來。
“啊,柳小姐,你好早啊!”
柳依趕緊轉過臉拭了淚,然後麵帶微笑地回答:“今天會比較忙,所以一大早先過來看看。”
“也就是你哦柳小姐,一個月前這裏還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知道方老師可能醒不過來了,你看人都不來了!”阿姨熟練地拉開架勢,輕擦起病床來,一瞬間,84消毒液的味道充斥著整個房間。
柳依無奈地苦笑著,並不接嘴。
“對了,最近也沒見方老師的太太呢!”阿姨明顯沒話找話,“這是回美國了吧?!”
“人家孩子還小,當然得回去,方老師這樣,誰都說不清……”柳依替這個無情的女人辯護著,無疑也是給自己找到了理由。
“可也不該您照顧方老師不是?”
“沒關係的,我是方老師的徒弟,應該的。”柳依的回答出乎意料的自然。
“哦……”阿姨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擦布抹過了病人簡曆。
簡曆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姓名:方勵;性別:男;年齡:46;病因:車禍致深度昏迷……”
探訪過方勵,七點剛過五分,柳依已經坐在雪佛萊改裝的采訪車裏,準備著她的最後一次新聞采訪。
迎著溫暖的陽光,駕駛座上的年輕攝像師邱森淼一邊跟她絮叨葛建非那些出人意料的人事安排,一邊熟練地把控著方向盤。
“那葛建非真的不是什麼善茬,柳姐你可是在這裏幹了6年啊,憑什麼就讓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小丫頭片子取締你的位置?”小邱替柳依抱不平。
“別小丫頭片子不片子的,以後她就是你搭檔,人家可是葛總正兒八經的外甥女,你好生伺候著,總有你出息的一天!”柳依右肘支在車窗上,任憑春風吹亂魚骨辮周圍的碎發,然後不自覺地用手指使勁地摁了摁太陽穴。
“切,我才不在乎呢,工作講究的是個氛圍,氛圍不好,啥都免談!”小邱發著牢騷,“柳姐,要不你去求求葛建非,大不了讓他再給她外甥女安排個新搭檔唄。”
“求人?你看我什麼時候求過人?”聽聞此言,柳依不禁冷笑了一聲,隨即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了小邱,我不在乎那些的!”
“不是呀,這外甥女咱比不了,可你被調去的可是探索頻道,而且是‘打雜處’啊,誰都知道那裏什麼花頭都沒有,不在新聞部幹也就算了,總該調去廣告部吧!”
“閑有閑的幹法,指不定哪天我就弄出部證明鬼魂或者外星人真實存在的記錄片來,你不是信這個嘛……”柳依苦笑了下,繼續說:“橫豎在哪兒都是掙工資養活自己。”
“我也真服了你柳姐。”小邱無奈地看了一眼柳依,心想著如果方勵主政,絕對不會幹出這種任人唯親、狗屁不通的事。
柳依眼望著窗外沉默著,腦際閃過的也恰是方勵深沉的嗓音——“小依,你去做吧,我看好你!”
兩邊的街道漸次往後倒著,路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趕著路,柳依仿佛看到他們每個人都是皺眉蹙額、憂心忡忡的。
“啊,前麵都已經改成單行道了啊!”小邱看著前路,雙手扶正了方向盤。
柳依沒有接話,心中還是想著躺在床上仿似植物人的方勵。她目光空洞地隨著采訪車的顛簸掃過右邊的景物,無意中撇了一眼街角。突然,一個滿身血跡的男人逆著采訪車從一胡同裏竄了出來,緊隨其後的女人也跳進了柳依的視線。
“停車!”柳依一下子回過神來,職業記者的敏感使她整個上半身都快要扒出窗外了。
“怎麼啦?!”小邱一腳刹車,茫然地朝著柳依前傾的方向望去。
半晌,小邱也沒回過神,“柳姐,你看到什麼啦?”
柳依愣了一下,猛地坐回座位,又狐疑地看了看那個方向,疑惑地問:“你真的沒看到,剛才……有兩個人……一個身上有血?!”
“沒有啊!不要說有血,我連穿紅衣服的人都沒看見呢!”
一陣暈眩襲來,柳依突然覺得自己又恍惚了,是幻覺吧?
“啊,沒什麼,估計是我看錯了。”柳依無奈地聳了聳肩,命令道:“繼續開車吧!”
簡易工棚、水泥攤位、嘈雜的人流彙集著南腔北調,坐落於大都市東南角的水產市場已經見證了這座城市半個世紀的發展軌跡。在改革大潮撲麵而來的八九十年代,這裏的水產交易也曾輝煌過,由於毗鄰東海,各類水上特產層出不窮,吃海鮮也成為這座城市居民獨享的福利,在這裏品嚐、批發、中轉海鮮更成為城市開發水產業的一條捷徑。然而鬥轉星移,時光流轉,總也改變不了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自然發展規律。身處21世紀,黃金地段的經濟轉型迫在眉睫,水產市場的安全隱患和雜亂無章與城市發展的摩登與時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所以在這裏落實新的規劃,將水產市場進行關閉、拆遷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目前,市場的1350個注冊經營戶已經有近四分之三找到了拆遷落戶的新址,其餘四分之一的經營戶正在協商中,預計到今年六月底,2400個攤位、300間冷庫、6個停車場均將關閉。同時由於周邊市場分布較均勻,據預測,屆時本市的水產總體供應量不會減少,而在這裏吃海鮮、買海鮮將成為一個共同的回憶留在全市人民的腦海裏。——記者柳依現場報道。”呼吸著鹹腥的空氣,對著鏡頭,柳依說完最後一句,心中竟然升騰起無限惆悵。
“好嘞!”小邱摁下肩扛攝像機的cut鍵,輕鬆地舒出一口氣。
“你再掃兩個鏡頭吧,這邊……還有那邊!”柳依環顧了四周,在亂哄哄的人群中給小邱指出了兩個較佳的取景位置。
趁著小邱忙碌的當口,柳依一邊整理著話筒,一邊沿著攤位尋找著適合的采訪對象。
“……我明明在你這裏買了這麼長的一條帶魚,怎麼剪下來就八塊,肯定是你把中間那段最好的藏起來了!”柳依循聲望去,就在不遠處一群中老年人正圍在一個攤位,其間一位胖阿姨似乎正在與攤主理論。
“怎麼可能呢!”攤主不耐煩地揮著手臂。
“怎麼不可能,你剛才剪的時候我明明聽到了八下剪刀的聲音!”柳依好奇地走近胖阿姨,看著她繪聲繪色地比劃著剪刀手,“那,是這樣的,噶及、噶及、噶及、噶及、噶及、噶及、噶及、噶及,八下,九段,那,你們看,這裏隻有八段!”說著,胖阿姨向眾人展示了她的海鮮袋。
柳依忍俊不禁,準備伸長脖子一看究竟。
“好了好了,給你給你!”攤主眼看著人越聚越多,自己下不來台,趕緊從砧板下的塑料袋裏拿出一塊剪好的帶魚,扔給胖阿姨,“不要再影響我做生意了!”
“那,還說沒有,這就是你藏起來的!”胖阿姨還是不依不饒。
“那是我自家吃的!”攤主邊狡辯邊揮起殺魚刀,趕著圍觀的群眾,“都散了散了,沒什麼好看的了……”
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柳依瞧著攤主那通紅的臉,一邊心下判斷一邊走開,準備繼續需找采訪對象。
“謔、謔、謔……”還沒等反應過來,那個許久不曾出現卻深深刻在骨頭裏的聲音突然震撼起柳依的耳膜,頓時,柳依慌神了。
終於一陣恐懼襲來,柳依已經不自覺地聯想到了那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擦擦”聲。
“擦擦擦擦!”果然那個聲音還是緊隨而至了,一瞬間,仿似條件反射,柳依全身的血液竟像倒流般地湧進了心髒,疾速的心跳聲傳進了耳朵,呼吸已經沒有章法,腦子也快要炸裂開來。不由自主地,她手上的話筒掉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手掌使勁地捂住耳朵。她不要聽,不要聽!可是,在內心拒絕的同時,她的眼睛卻像被施了魔咒般地望向了聲音來處。
手起刀落,無數的寒光凜然閃過,柳依看見,在剛才的那個攤位上,一個碩大的鯉魚頭翻著白眼瞪著自己,魚的身體神經性地上下撲騰,鮮紅的液體一下子染上了魚身!
不要……不要!柳依驚懼地在心裏狂叫,可喉間卻像被棉花堵住了怎麼也喊不出,一時間四肢的氣力如同被抽幹一般,終於,她癱軟地蹲了下來。
小邱眼尖,發現了柳依突然反常的舉動,趕緊拎著攝像機連奔帶跑地去扶柳依。
“柳姐,怎麼啦,你怎麼啦?!”
柳依痛苦地閉著眼,大口地喘著氣,根本說不出話來。
小邱見柳依麵色蒼白,著實嚇了一跳,他立馬一手將攝像機扛到肩上,一手將柳依拽了起來。
“柳姐,我先扶你到車上去吧!”托住柳依的腰,小邱覺得柳依快要失去知覺了。
“怎麼啦……”
“哎呦,好像暈倒了……”
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一位好心的大爺走了上來,“記者同誌,我來幫你拿機器吧?!”
小邱點了點頭,趕緊將攝像機交給大爺,自己扶著柳依向停車場走去。
采訪車裏,柳依的意識漸漸清醒。她隱約記得被扶上車後,自己還交代小邱一定要采訪一個市民和一個攤主,這樣他們水產市場拆遷的新聞才算完整。可是時間明顯過去了很久,小邱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柳依看了看巴寶莉表,突然想起這表是快三分鍾的,她不由地皺了皺眉,摘下手表,將時間倒撥了三分鍾,然後從包裏拿出手機,撥通了小邱的電話。
“小邱,你在哪兒?”
“啊,柳姐你醒啦?!我剛去拍了條突發新聞,現在在回來的路上,等會兒給你看啊!”電話裏,小邱顯得異常興奮。
十五分鍾後,小邱滿頭大汗地坐進了采訪車。
“你沒事吧,柳姐?”小邱將攝影機遞給柳依,啟動了采訪車。
“沒事,也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暈。”一想到剛才的驚心動魄,柳依依然心有餘悸,可她不想讓小邱有所擔心,便開著玩笑,轉移了話題,“其實……剛才隻要抽根煙就好了。對了,你拍到了什麼突發新聞?”
“你自己看吧!”小邱抬了抬下巴,示意柳依操作機器,然後興致勃勃地說,“剛采訪完魚市,突然聽到有人在喊‘殺人啦,殺人啦’,我就趕緊跟過去了。”
“你拍到案發現場了,還有當事人嗎!?”柳依熟練地擺弄著攝像機,準備一看究竟。
可是當畫麵呈現在柳依麵前時,她著實驚呆了。
畫麵裏,一個熟悉的男人渾身是血地倒在血泊裏,另一個同樣熟悉的、手拿利器的女人被群眾圍堵著,而周圍的建築物,分明就是柳依來時所見的胡同和單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