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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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輯室裏隻亮著一盞台燈,三台23寸顯示器連成一組的畫麵不停地閃動著。
柳依一個人坐在三洋非編係統前,雙目緊緊地盯著顯示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的“愛喜”女士煙已經燃成了小段灰燼,而拇指和無名指卻在熟練地操作著非編的“進”“退”鍵。
這不可能啊?!明明是將近中午發生的事,我怎麼可能會在早上七點多看見啊!是這兩個人嗎?柳依用拇指按下了定格鍵。
緊盯著屏幕中的男女,柳依習慣性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愛喜”。頓時,薄荷的清涼一股腦地鑽進了她的鼻腔,一並稀釋起大腦裏混沌的記憶。
早上突然出現在自己視線範圍內的男人確實是穿著類似顏色的外套,頭發也像這樣亂糟糟的,可是那個女人是穿著這樣的羊毛衫嗎?她手上拿著菜刀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柳依覺得腦袋越來越沉重,即使連續幾口“愛喜”也對這些似是而非的記憶起不了任何作用。不對,可能真的是我看錯了,我沒有看到那女人手上有刀……可是,當時我與他們還是有段距離的,看不見也很正常啊……柳依不斷懷疑或肯定著自己,腦際卻突然升騰起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說,在我視線範圍內真的出現過這對男女的話,那麼早上我看到的就是……未來?!
柳依被自己的這一想法驚呆了,指間的“愛喜”也差一點掉落下來。
不對不對,這不現實,一定是自己最近累壞了,近四個月來,方勵的車禍給自己帶來了太大的打擊。一定是精神上應付不來了,而且新聞工作本來就是跟時間賽跑的,自己真的累壞了,隻有累了才會出現幻覺……柳依在心裏不斷地安慰自己,並為自己無法解釋的所見找到了合理的理由。
一想起方勵,柳依的腦畫麵瞬間切換到了車禍當天。
那天,柳依似乎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直到夜晚,還若有所失地徘徊在電視台。晚間新聞結束以後,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關上了工作室的大門。而經過總編室時,她還特意透過磨砂玻璃門,留意了一下裏麵的動靜,可是方勵並不在那裏,柳依的心頭湧上無限悵然,算來她已經整整兩天沒有見到這個男人了,她真的想念他!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暗戀吧……
說到“暗戀”,應該是從四年前的除夕夜開始的。那年除夕,隻身在此工作的柳依被留在了台裏值班。聽著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柳依的心是落寞的,她明白自己是一個孤兒,哪兒都沒有她真正的家。她無聊地看著春晚、吃著杯麵。就在這樣的時刻,方勵卻風塵仆仆地推門而進,給她帶來了熱騰騰的年夜飯。看著他被寒風吹幹的臉龐和淩亂的頭發,感動之餘,柳依的心莫名被蟄了一下,她知道那是心疼的感覺!就是那個時刻,柳依洞悉自己愛上了方勵——這個比自己大了整整一輪的師傅兼領導!後來,在共同工作的時間裏,她總是找機會接近他,有事沒事地找他談自己的策劃、談自己的文案;而在師徒帶教的日子裏,方勵也充分看到了柳依工作上的潛質,不斷地給她最好的意見和鼓勵,還有久積的經驗……
一想到此處,柳依心中竟是滿滿的溫暖。她對著煙灰缸輕輕彈了彈“愛喜”的灰燼,腦海裏繼續著事故當晚的畫麵。
那天終究還是沒有見到方勵,可是就在午夜過後,柳依的手機卻像拉警報似地響了起來。
“快到第一人民醫院來,方總出事了!”電話裏傳來了小邱的聲音。
柳依怎麼也不會想到,自那句話後,她和方勵的生命開始走上錯綜複雜的軌跡。
她還記得當時自己胡亂地披上大衣,瘋了般地駕駛著小POLO,衝進了二月的寒風。
在醫院急救室的門口,她看見了早已趕來的台長。
“怎麼啦,方總他怎麼啦?”盡管在台裏誰都知道柳依是方勵的愛徒,但是事後,柳依還是意識到自己在台長麵前有些失態。
沒等台長回答,在一旁的小邱已經把她拉了過來,“聽說為了避讓前方的車輛,方總自己直接衝出國道,撞上了路邊的大樹,因為車速過快,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
“人呢,人怎麼樣了?!”來不及想為什麼,對方勵生死安危的牽掛卻已滑出了柳依的唇。
“正在急救,具體情況不知道啊!”
“為什麼這麼晚了他還在開車?他去了哪裏?”柳依條件反射似地問起來,“肇事司機呢,在哪裏?”
對麵柳依連珠炮的追問,顯然小邱沒有任何答案,“那段正是岔路,連攝像頭都沒有,不知道肇事車輛……方總去了哪裏我們也不知道,隻知道他是從浙江回來的路上出了事。”
浙江,他去浙江幹什麼啊?這麼冷的天,為什麼一定要連夜趕回來呢?柳依有太多的疑問,可是她知道問得再多也於事無補,方勵的出走誰也沒有通知,哪怕是台長也不可能回答她那一連串的問題。
於是在整個搶救過程中,柳依隻能焦慮地等待著,直到天際露出魚肚白。
柳依還記得方勵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白色的繃帶纏著滿頭滿臉,整張臉已經腫脹地無法辨認,還有各種各樣的管子插遍了他的全身……柳依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痛得連著胃都翻騰了出來,可是她不能哭,她不能在這麼多人麵前暴露自己的愛戀、自己的隱私。
術後第二天,作為徒弟的柳依接到了台裏通知:接待從未蒙麵的方勵的妻子——從美國匆匆趕來的魏欣然。
魏欣然,那個舉止中透著淩厲的女人,第三天出現在了ICU門口。
很奇怪,柳依對於魏欣然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淩厲”,事實上,在魏欣然身上,柳依根本看不到她對方勵的緊張,甚至是關心。
那天,魏欣然不緊不慢地問了方勵的手術情況,然後就安靜地等待著ICU的準點探視。柳依簡直無法想象,作為最親密的人,魏欣然對於丈夫的病況竟然這樣泰然處之、舉重若輕,宛如盛載在大水缸裏的水,四平八穩得讓人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緒。柳依覺得有點怕她,她在揣度,平日裏方勵是怎麼和妻子交流的,難道真的如台裏所傳的那樣,方勵跟魏欣然是沒有感情的,方勵永遠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而魏欣然是看透了方勵,才遠走美國的!
可是傳聞總歸是傳聞,柳依沒有任何證據猜測魏欣然。然而就在她為此困惑的時候,魏欣然卻令人意外地道出了原委。
柳依記得那是在方勵被判可能成為植物人、轉到幹部病房的當天晚上,魏欣然邀請柳依在醫院附近的餐館一起用餐。當時的柳依還沒從“方勵將變成植物人”的打擊中緩過勁來,而她對麵的魏欣然卻已經安之若素了。
……
“啊,您已經跟方總離婚了!”
當聽到魏欣然輕描淡寫地跟柳依說起她跟方勵的關係時,柳依驚訝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他一定沒跟任何人談起過這件事。”魏欣然氣定神閑地喝著咖啡,定睛望著柳依,“即使你是他最欣賞的徒弟。”
“師母……”柳依不知所措。
“不要這麼稱呼我,我們已經分手五年了。”
“五年?!”柳依再一次驚訝地瞠目結舌,“他什麼都沒說過,隻是隱約講起你在美國幫兒子陪讀。”
魏欣然沒有否認也沒有點頭,隻是從鼻腔裏輕輕“哼”了一聲,然後轉移了話題,“看得出你很關心他,但是他現在這樣子估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再來了。”
“我……”柳依覺得魏欣然並不是自己交心的對象,於是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下了下去,“那,接下來您還準備照顧方總嗎?”
“不!估計再過一周我就要回美國了,活著的人永遠比植物人重要,我兒子在那邊念書,我不能不管他。”
“那誰來照顧方總?!”柳依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方總好像沒有什麼親戚啊!”
“他那個樣子還需要有人照顧嘛?有儀器監視著,我再找個看護就可以了!”
“您怎麼可以這麼狠心啊!”柳依終於將埋在心中的不滿宣泄了出來。
“不是我狠心,事實就是如此,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你跟他也沒有關係,我們都沒有責任照顧他,不是嗎?”
“你……”柳依無言以對。
“給,這是他家的鑰匙,飛回來的當天警察交給我的,我不可能再回那個家去,今後如果他醒了,需要添置什麼生活用品,你去幫他拿吧!”說著,魏欣然將一個萬寶龍的鑰匙包拿了出來,繼續平靜地說,“我覺得,沒有比他最器重的弟子更適合接管它了。”
“你……好自私……”柳依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魏欣然淒然一笑,將鑰匙包推到了柳依麵前。
一個星期後,在台裏的安排下,方勵轉進了怡和醫療康複中心,魏欣然有條不紊地替方勵聘了一名護工。之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高調地在康複中心留下了十萬元的醫療費和一個帶著國家代碼的14位手機號,飛回了美國。
“咪哆唻嗦,嗦唻咪哆……”深夜12點的自鳴鍾將柳依從回憶拉回了現實,在“愛喜”嫋嫋餘煙的包裹下,柳依長長地吐了口氣,順手將愛喜掐滅,丟進了滿是煙頭的煙灰缸。
清明過後,氣溫一下子越過春季,直線飆升至30度,溫室效應明顯摧毀了四季的規律,“殺”了世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跨進301室的房門,柳依就看見護工在替方勵擦身換衣。
“柳小姐!”護工是位年過半百的矮個老頭,平日裏話不多,但護理方勵還算周到。
“是準備換衣服了嗎?”柳依按例將懷中新鮮的紅玫瑰插進了花瓶。
“是啊,天氣一下子熱起來了,這些加絨的病號服都得換下來了。”說著,護工解開了方勵病號服的扣子。
突然看到男人赤裸的上身,柳依倒有點不好意思,她下意識地拿著花瓶走到了窗前。
當她轉身回望的時候,正看見護工吃力地抱著方勵側翻,準備替他擦拭後背。
“我幫您扶著他吧!”柳依趕緊上前搭把手。
指間觸及到方勵的皮膚,柳依的心狂跳了起來,而在心的盡頭有一道暖流緩緩淌遍了全身。
“我們快點吧,小心方老師感冒……”柳依掩飾著自己,用力地護著方勵的身體。
擦完後背,護工順勢褪去了方勵左臂的衣袖,繼續擦拭,待換到右臂時,柳依已經默契地將薄型病號服的袖子套了上去。可是就在護工擦拭完,準備將另一半衣服套上時,柳依眼前赫然出現了一道意外的傷疤,是方勵右臂上的傷疤!
那是一道非常顯眼的傷疤,在右後臂,足有三、四厘米長,而且縫合的針腳顯得極為粗糙,就像一隻蜈蚣爬在方勵慘白的手臂上!
柳依頓時驚呆了,不是因為這道傷疤出現得太突然,而是這道傷疤竟與自己手臂上的那道幾乎一模一樣!
柳依不自覺地將手上的衣服全部遞給護工,眼睛卻一刻不移地盯著那道傷疤。
“這不是車禍留下的吧?”柳依喃喃自語。
“嗯?!”護工一時沒理解,待順著柳依的視線看去,才轉過腦筋,“應該不是吧,一月前,剛進來替他換衣服時就已經是這樣了!不是新疤……不是車禍的,不是!”
“噢……”柳依機械地點了點頭,有點茫然地看著方勵。
趁著護工替方勵擦拭全身的檔口,柳依假借灌水的名義走出了病房。雖然熱水瓶裏的水已經“咚咚”地溢了出來,可柳依的腦子裏還在不停地回閃著那道傷疤。
怎麼可能呢,簡直太像了,那道傷疤!自己左前臂的傷疤幾乎與方勵的一模一樣,同樣是那樣醜陋、那種弧度,而且每逢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可是自己的傷疤是怎麼來的呢,為什麼自己一點都記不起來,難道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那麼方勵呢,方勵的傷疤是從哪裏來的?他會不會也有陰雨痛呢?還有,從未見過方勵在夏天穿短袖,難道原因竟也是跟自己一樣,為了掩飾這道傷疤?!正想到這裏,柳依臂上的傷疤竟條件反射似的隱隱作痛起來。
柳依提著熱水瓶再次走進301室,護工已經整理好方勵的衣服和被子,而方勵根本對剛才的大動作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安靜地睡著。
“您先出去吧,我陪會兒方老師。”放下熱水瓶,柳依將一疊人民幣遞給護工。
護工假意推脫了兩下,滿臉堆笑地向柳依點著頭退了出去。
柳依慢慢地坐在病床前,帶著滿腦的疑問和好奇,輕輕地擼起了方勵的右臂,頓時,那條傷疤又赫然呈現,與此同時,柳依也將自己左手襯衣的袖管拉了上來,並將自己的左前臂疊在方勵的右後臂上,肌膚剛剛一接觸,柳依不禁驚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從上方俯瞰下去,兩個連著的傷疤明顯地構成了一個“V”型圖案!
這算什麼意思,難道真的是巧合?方兄啊方兄,為什麼在我們之間會有這麼多巧合呢?柳依不由地撫摸起這兩道傷疤,心中浮現起第一次見到方勵的情景。
那是6年前,柳依剛剛結束實習,被調進了正缺人手的新聞部,在人資主管的介紹下,她第一次見到了時任新聞部主任的方勵。
“小姑娘,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方勵那天並沒有呆在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在與兩位現場記者商榷采訪策劃案,他一手拿著策劃文稿,一手向柳依伸了過去。
一聽此言,柳依的心裏也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在見到方勵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也劃過“與方勵似曾相識”的感覺,瞬時,柳依一下子體會到了《紅樓夢》裏寶玉初見黛玉時的親切感,難道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
“方主任,您好!”雖然有一千、一萬個好感,柳依卻不敢在領導麵前造次,趕緊迎上方勵的手,微笑著解釋,“之前我在廣告部實習,也許您在那裏見過我。”
“噢……可能吧!”在當時的柳依看來,方勵眉下那道目光射出來的是儒雅與溫情。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柳依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如果說初次相遇的兩人之間有共鳴是巧合的話,那麼今天的這兩道傷疤也太狗血了,再聯想起這幾年來自己對方勵的依戀以及方勵對自己明顯的愛護,甚至是驕縱,柳依突然覺得她和方勵之間似乎有著一種莫名的牽扯。可是他們之前互不認識,又何以談及牽扯,難道她和方勵在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