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蓮玉公子,怕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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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性格使然,家父一身文人傲骨,為人耿直,如果為人師表,定能桃李滿天下,隻可惜他偏偏身在官場。”
蓮玉說這話時語調平順,並無憤懣不平之色,平靜得就像一個旁觀者,林飛羽有些動容,沒想到蓮玉能看得這樣透徹,所謂當局者迷,平常人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到地獄,從一個譽滿京城的天才大少爺變成低賤的小倌,難免憤世嫉俗、滿腔怨恨,畢竟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得罪任何人,他隻是被殃及的池魚,以他的才智,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可一朝獲罪,淪落青樓,一生不得贖身,這又豈止是明珠蒙塵,可他一直中正平和,或許他心中有恨,卻不曾讓這仇恨蒙蔽了心智,變得陰鬱、偏執。如此才智心性,卻注定要在青樓蹉跎一生,實在讓人扼腕歎息,林飛羽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他發現今天一天歎氣的次數比以往一年還要多,他給蓮玉掖了掖被角,看著他睡下,才輕輕出了門。
南館的鴇父連華就等在門外,見他出來急忙迎了上來,殷勤道:“將軍昨夜睡得可好?蓮玉服侍得將軍可滿意?”連華的年紀已不輕了,聽說當年也是有過輝煌的過往,他幾乎在這南館呆了一輩子,年輕時做小倌接客,年紀大了,再也接不得客,就做了老鴇,如今他已年過四十,卻依然穿著豔麗,臉上抹著厚厚的脂粉,妄圖掩蓋歲月的痕跡,如今他這一笑,遠看還可,現在離得這樣近,林飛羽幾乎能看見他臉上的粉隨著他嬌笑的動作,撲簌簌的落下來。
林飛羽輕咳一聲,忍不住別開眼道:“蓮玉很好,他……咳……受了傷,好生照料著,待他醒來,著人服侍他吃些東西,我日後再來看他。”
連華急忙應道:“省得省得,蓮玉本就是我南館的寶貝,平日最得奴家喜歡,待他就如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哪有不好生照料的道理?更何況他如今服侍了將軍,身價更增,又有誰敢怠慢他?”
林飛羽瞥了他一眼,冷笑一聲:“是嗎?”
連華被這一眼嚇出一身冷汗,知道昨天的小動作隻怕是被這將軍看見了,在心裏暗罵一聲,臉上笑意卻更深,指天誓日的保證今後定將蓮玉當做祖宗供起來,千恩萬謝的將這位“祖宗”送出了門。
回頭用手帕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吩咐廚房溫了粥,又招呼了一個小廝在蓮玉門口候著,聽到屋裏有動靜立刻進去服侍。他一生都呆在這風月之地,是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這位將軍隻怕並不是個風流人,沒準兒就是個癡情的種子,看著他對蓮玉在意得很,蓮玉是官奴,贖不得身的,一旦讓蓮玉將他徹底勾住,還怕他不乖乖為南館保駕護航?鎮北將軍是何等身份,便是當今聖上,也要讓他三分,即使他不常在京中,但隻要蓮玉還在,就無人敢對南館不利,如今邊關不寧,全靠鎮北將軍坐鎮北疆,北域國才不敢輕越雷池,皇上對鎮北將軍也是諸多依仗,除了皇帝,試問整個盛世皇朝,誰能承受鎮北將軍的雷霆之怒?剛才說的那些話也並非都是奉承敷衍,他便是不將蓮玉當做“祖宗”,起碼也是當做護身符的。
林飛羽之後又來了南館幾次,每次都點了蓮玉服侍,他們大多時候是秉燭夜談,他覺得蓮玉比內閣的那些大學士還要強得多,學識既高,又不酸腐,對人對事的分析見解往往一針見血,而且天文地理他似乎無所不通,無論談什麼話題他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山川地理、五行周易甚至野史雜文、人物傳記這些尋常讀書人不屑的偏門也都有涉獵,便是北疆地形與排兵布陣也能與他探討一二,甚至很多失傳的排兵陣法他也知道一些,他的屋中角落處有幾口大箱子,裏麵滿滿的都是書籍,林飛羽不知道他的腦袋是怎麼長得,他胸中的知識仿佛汪洋大海一樣取之不盡,仿佛任何問題都難不住他。越是與他接觸,越是覺得他深不可測,他的博學讓人敬佩,然而他的處境卻讓人憐惜,隻怕除了自己,再沒有人會與他秉燭暢談,人們隻看到了他近乎完美的外表,卻永遠也不會注意到他的才學,他的才能隻能在這青樓之中被默默的埋葬,每每想到這裏,林飛羽都忍不住扼腕歎息。
林飛羽不能在京中久留,過了十五便要回北疆,臨走前又來了一次南館,又是一夜暢談後,頗有些依依不舍的出了門,臨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蓮玉就站在二樓的欄杆後目送他離去,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在這樣一個煙花之地卻沒有半分的風塵氣,墨玉一樣的眼睛靜靜的看著他,臉上也沒有表情,可林飛羽卻莫名的感覺到了他的不舍,他在那一刻甚至有一種不顧一切將他帶離這裏的衝動,然而他終究轉回了頭,大步走出了門。
林飛羽走後,蓮玉在那欄杆邊站了半日,靜靜的望著他走出去的門口,認識林飛羽這短短的一個月,對他來說就好像是夢一場,他在林飛羽的眼中看到了久違的尊重,他與他暢談,有時會爭論得麵紅耳赤,讓他仿佛回到了從前,他與父親也曾這樣秉燭夜談,他的父親從不曾因為他年紀小而看輕他,反而經常與他談論時局,甚至很多事會聽取他的意見。他知道,他一直是父親的驕傲,他父親死前最放心不下的,隻怕就是他了,他們在最後分別前,父親曾說,“活著對你而言也許並非幸事,隻怕比死亡更讓你感到痛苦,以後隻怕永遠也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更何況那些漫長的注定了屈辱的日子會讓你生不如死,我隻怕你會被這些屈辱壓彎了脊梁,那樣的你,便再也不是你了。”
死很容易,死後便不用委身在這無限屈辱的南館,還可以與父母家人在一起,不用一個人孤單的活在世上,麵對這無望的人生,可他卻不肯輕易就死,不想以罪人的身份“畏罪自盡”,不想當那不敢麵對厄運的膽小鬼,他總要看看自己的命運,是否還有一線生機,他每日睡前都會在心中對父親說:“今日,我不曾彎了脊梁。”他不知道他能堅持到哪一天,他隻是不停的對自己說,不能輕易放棄自己。
或許在別人眼中,他是苟且偷生,辱沒了文人的清高與傲骨,可他心中期盼的,隻是有一天能走出這個泥潭,讓陽光能夠重新照耀在自己身上。先帝已經駕崩,為父翻案隻怕再無可能,可他想讓世人知道,他,無罪。他希望他能堂堂正正的活一天,希望死後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墳包,而不是被扔進那個埋葬了眾多小倌的亂葬崗。
林飛羽的到來,像是一個夢境,然而夢再好,終究是虛幻,他的離開讓蓮玉回到現實,日子依舊要捱。
然而他的處境好了不少,連華為了抱住鎮北將軍這棵大樹,對蓮玉十分的和顏悅色,再也不曾挨打,也很少安排他接客,往往隻要每隔幾天上台舞一曲,露個麵就可以了,他的身價很高,很多人都想嚐嚐“鎮北將軍看中的人”的味道,連華把握著分寸,盡量不讓他接到殘暴的客人,受傷雖然在所難免,但至少不會讓他受了重傷。蓮玉知道,這已經是連華能做到的極致,畢竟南館隻是個倌館,來住的客人往往位高權重,他們如何能夠得罪得起。這樣的處境已經比他當初預想的好了太多。
三年後
經過幾次交戰大捷,北域國大傷元氣,全麵退回北域,短時間內無法重整旗鼓,龍顏大悅,召林飛羽入京述職,論功行賞。
林飛羽回京第二日早朝,皇帝升林飛羽為一品驃騎大將軍,封鎮北侯,黃金萬兩,珍珠、綢緞等等賞賜不計其數。風頭一時無兩,林飛羽站在朝堂上,聽著總管太監尖聲宣讀聖旨,微微皺了皺眉。
果然一下朝便被團團圍住,恭賀奉承之語撲麵而來,林飛羽麵無表情回了幾句多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衝出了包圍圈,感覺後背都汗濕了。
剛剛回府,一盞壓驚茶還沒喝完,曲如風便尋了來,拖著他去了清酌酒館,這個酒館是他們平日小聚常來的地方,酒很不錯,環境也清淨得很,並不像尋常酒館那樣吵鬧。
二人坐定,要了壺酒,兩樣簡單的小菜,曲如風眯著眼上下打量了林飛羽一番,時隔三年,相比從前的鋒芒畢露,如今的他更加沉穩內斂,如同寶劍入鞘,收斂了鋒芒。曲如風摸著下巴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你現在越來越有大將的樣兒了。”
林飛羽好笑的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沒有將軍的樣子嗎?”
曲如風擺擺手道:“話不是這麼說,你之前殺氣外露,就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全身都寫著‘我不好惹’,別人看你第一眼就知道該防備著你,現在嘛,倒是內斂了許多。”
林飛羽嗤笑了一聲:“說的還頭頭是道的。”
曲如風不服氣道:“怎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就說你以前回京也升職領賞,怎麼不見這麼多人去恭賀你?怎麼樣?滋味不錯吧?”說罷還賤兮兮的笑了兩聲。
林飛羽放下酒杯,皺著眉頭道:“你還別說,幸虧我常年在外,這些文官實在可怕,擺脫他們比行軍打仗突破敵軍包圍還難。人家蓮玉也是文人,滿腹詩書,卻不像他們那樣滿嘴之乎者也,像鴨子一樣吵鬧。”
林飛羽也就是順嘴一說,卻見曲如風也放下了酒杯,歎了口氣,又看了他一眼才開口道:“你剛回京,想是蓮玉公子的事還不知道吧?”
林飛羽心裏咯噔一下,抬頭問道:“他怎麼了?過得不好麼?”
曲如風又歎了口氣:“你剛回來,又升了官兒,大好的日子本不該說這些,不過我想你跟蓮玉公子也算是有舊,人家的初夜還是你……,看著你也蠻欣賞他的,就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
林飛羽不奈道:“有話快說,到底怎麼了?”
曲如風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才道:“蓮玉公子,怕是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