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將至，天氣日漸悶熱，真是夏日可畏。很難想象就在兩個月前，還是一片嚴寒。
    景文帝在之前便對驟停的大雪很是慶幸，老弱的身子又漸漸硬朗起來，隻是寵佞避賢，日日在後宮醉生夢死的習性還是不改，百姓的生活仍是苦著的。
    文帝也會偶爾想起，自己那不中用的唯一的孬太子，估摸著孫子們也快該十三歲了。景文帝再糊塗也知道，兒子雖是活不長，但釧宮裏頭可還是有皇孫的，還有一個缺心眼的狀元郎……皇孫是兩個還是三個來著？總之他從來不關心這些，也不甚在乎。
    文帝老來總是說：“朕活一世，不過短短幾十年矣。朕若自己不快活，哪還有能耐
    讓百姓快活去？”
    太監總管李公公尖聲道：“皇上所言極是，這龍體才是最重要的。”
    實在是昏君佞臣！這天下的百萬子民宦官，包括陸珩自己，都是知曉這大景的江山，已是搖搖欲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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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緒已在釧宮教書兩月餘。
    皇帝隨意派了幾個武師到釧宮去，於是陸煜和陸曜倆皇孫，便上午舞文弄墨，下午舞槍弄劍。他們是最寒磣的皇孫了，前朝德帝在位時，陸煜陸曜那十一個慘死在皇爺爺手下的皇叔，在七歲時便開始練習騎馬射箭打獵，都可謂文武雙全。德帝本就是馬上皇帝，更是注重武學。而現在隻有陸煜勉強練過幾年武，還都是在外頭曬幾個時辰便插科打諢糊弄而過，身板壯實隻是因為吃得多……而陸曜便更不用說，剛練頭一天便昏厥過去。
    於是沈緒每每在下午躺在榻上閉目養神之時，便可以聽見陸煜陸曜紮馬步拉筋時的戚戚慘叫，心中大為快活——自從這倆混小子捉弄沈緒，又讓沈緒知道他們苛待自己的寶貝學生陸芊之後，心中便一直不待見他們，麵上不好表現，還是和顏悅色地領著他們讀寫文鄒鄒的詩書，但是治國之法用兵之道，卻是隻字未提，而陸煜陸曜似乎也未察覺，隻道這沈夫子真是缺心眼。
    再說這陸芊，是極為聰明的。自從那日過後，沈緒便對他刮目相看，且將他收為己生，教起來卻全然不費勁，給他一部書便可研讀一整日，肚子餓了才肯停下。於是沈夫子便放心地將眾兵書扔給他，美其名曰自學，其實終究還是自己太懶。
    今日這小兒又會來，且看他學得這麼認真，便叫宋兄多帶些肉食來罷，陸芊是最喜歡吃肉的。
    於是沈夫子端著菜盤子，從酉時等到了戌時，再從戌時等到亥時，卻仍不見那小孩。
    沈緒急了，他之前從不晚到，心心念念就是吃食，今日怎會到這個點還未來……可別是出了甚麼事？一想到這，沈緒就開始坐立難安，又等了會兒，實在是擔心，便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在釧宮住了這麼些日子，這空蕩蕩的淒楚宮殿的大致結構他已摸得差不多，且幸好之前聽聞宋洺說陸芊住在馬廄旁邊的雜物間便打聽了一下，於是就尋著記憶，急急地開始找起來。
    馬廄離這不太遠，在西院，但離東院還是有些距離……
    “沈小先生？這麼晚了，你怎的還在外頭，可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嗎？”鈺桃打掃完院子，正準備回房，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定睛一瞧便發現是那個奇奇怪怪的長得好看的狀元郎夫子。
    沈緒僵了一下，尷尬地回頭：“無事……”本想蒙混過去，但自己在宮裏到處轉悠也全然不是個事兒，於是沈緒便走到鈺桃旁邊，壓低聲音說：“鈺桃姑娘，你可知道馬廄在哪兒？”
    “啊？自然知道……隻是小先生為何……”
    沈緒訕訕道：“不……沈緒隻是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便又硬著頭皮道：“鈺桃姑娘可知……三皇孫陸芊，可是出了什麼事？”
    鈺桃聽聞便是一愣。
    “姑娘別多想……我隻是在前幾日偶爾間看到三皇孫，看他餓得可憐便給了些吃食，這幾日卻是不見他，才來一問。”沈緒趕忙道。
    鈺桃聽了，卻是突然哭了起來：“沈小先生……你快去看看三皇孫吧……”
    “怎的了！”沈緒心中一驚。
    “鈺桃……鈺桃不敢說……是餘夫人不讓說的……”鈺桃還在哭著，斷斷續續道。
    餘緒蓮！又是餘緒蓮！
    “既然如此便自然不為難鈺桃姑娘，隻是你且先告訴沈緒馬廄在哪兒，沈緒自己去看便是。”
    鈺桃一隻手抹著眼淚，一隻手給沈緒指路。
    “小先生……鈺桃求求你……快救救三皇孫吧……”鈺桃哽咽道。
    “這是自然！有勞姑娘了。”沈緒說罷，見鈺桃還在哭著，便安慰般地拍拍她的腦袋，隨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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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鈺桃的指路，便好找得多。沈緒聞道一股牲畜的腥味，他本就喜潔，忍了又忍，終於尋著氣味尋了過去。
    馬廄旁有個小茅草屋，裏麵有一豆小小的火光。沈緒一喜，連忙走去，開了門。
    房內灰塵遍布，肮髒不堪。一個身影，蜷縮為一團。背對著自己，便可以看見觸目驚心的傷痕，是新傷。本就破爛的衣服，稀稀拉拉地掛在身上……
    沈緒看到隻覺得，一股鑽心的痛襲上心頭，那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沈緒知道，陸芊這樣的孩子，最不願被人看見如此不堪的模樣的……
    陸芊聽聞了動靜，轉過身來，見到沈緒便是一愣。
    原本漂亮的鳳目變得紅腫，之前應該是哭了許久了。嘴角還掛著絲絲血跡……
    沈緒緊了緊拳頭，輕輕走過去，緩緩抱住這個小人。
    “莫怕，有我在。”說罷，便依稀感覺到懷中的人點了點頭。
    陸芊沒有再哭。他道：“沈緒，這裏髒，你先回去吧。”他知道沈緒愛幹淨，而且自己實在是不想被他看見這副樣子。
    沈緒沒有動，他咬了咬牙，單掌狠狠拍向地上，用十八年來最凶狠的語氣問道：“可是餘緒蓮？”沈緒決定不再叫她啟昆夫人。
    陸芊抓起那隻拍地的手，皺著眉頭……都拍紅了。於是輕輕呼了一口氣，再把沈緒手上沾染了灰塵一點點拈掉。
    沈緒被著小孩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尷尬，不知該作何反應。
    陸芊搓揉著沈緒的手，良久才慢慢道：“餘緒蓮看我吃胖了不少，便說我天天去廚房裏偷吃東西，上午你在教書的時候便將我鎖在這裏，一頓好打。”
    “豈有此理！走，我們去找她理論！我就不信，這事還沒……”
    “不可，”陸芊把跳起來的沈緒按了下去，“還是算了罷。你若是找她去說了，你也留不久了。這些皮外傷，過幾天便好。”
    “也是……隻是她實在是太過分！”沈緒尷尬地摸摸鼻子，自己在處理事情方麵，竟還沒有一個小孩子冷靜。其實沈緒自己不覺，他也隻比陸芊大了六歲而已。
    “她如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的無事。”陸芊道。
    語氣平靜地讓人有些駭然。
    沈緒聽出不對來，皺著眉頭：“芊兒……你……”你可不是被打傻了吧……
    陸芊沒有說話，低著頭在沈緒懷裏蹭了一會兒。沈緒無奈，便依著他，道：“你且忍一忍，我給你去拿那金瘡藥。”
    “不要。”陸芊抓住沈緒，那金瘡藥抹上去那麼舒服，第二天便好了，價格定是不菲。
    “沈緒，你待我真好。”陸芊突然道。
    沈緒笑道：“那你如何報答我？”
    “沈緒，我想好了。我要做皇帝。”
    沈緒愣住了。
    “我要做皇帝，我要強大到再無人可以欺負我的地步，我要活下去，報答你。”
    小孩如是說，毫無戲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