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破陣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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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淩楓,叮囑總管好好照看,拿了把傘,我隻身穿越洛都,徒步走往西寧府。表哥留話給我,讓我去找他。
城陷的陰霾籠罩在洛都的上空,一片驚亂、蒼涼的景象,天際處厚雲低垂,天依舊慘灰灰的浮白。
街上行人稀少,偶爾一兩個人,也是匆匆而過。
我沿著街道邊緣快步行走,銀白的閃電直晃晃地劈過,低悶的滾雷偶爾從天邊匆傣過,一絲絲的懼意鑽進心口,啃噬著兀自強撐著的意誌。
冰冷的風吹掃在身上,潮濕的雨水斜打在綾緞裳裙上,冷意蝕骨,仿佛千萬隻冰寒的小蟲子流竄於四肢百骸,咬得我猛烈地發顫,隻得揪緊心口、咬緊牙關。
洛都上空煙火彌漫,濃煙升騰,逐漸遮蔽了灰白的天宇;嘹亮的號角聲、隱約的殺伐聲,遠遠傳來,遙遙回蕩,不在眼前,亦感覺殺氣騰騰,仿佛槍戟跑矛盾就在眼前,直戳胸口一般。
一個中年男子迎麵衝跑過來,大聲喊道:“守城公公打開彰義門了!彰義門打開了,投降了!”
心底“咯噔”一顫,頓時冰涼無比。多多少少,我是心存羞愧的,為皇太後、貴娘娘羞愧,為聖上羞愧。
揮去腦中紛亂的思緒,加快步伐趕往西寧府。
當我渾身濕透、滿臉雨水地站在西寧府偏廳門口,已經冷得瑟瑟發抖、猶如一棵飽受風雨摧殘的梨樹,形銷骨立,容顏殘落。
葉思涵極為震驚,立馬走上前拉住我,皺眉道:“阿漫,你怎麼都濕了?”
猛然間,千般委屈湧上心口,一股酸流橫亙於咽喉,我的眸中已是淚光搖曳。
西寧懷宇憐惜地看著我,冷靜的麵容倏然而起一種焦灼的光亮:“快,快去換一身衣裳,不要受涼了!”
他喚來一個奴婢,領我到客房幫我換上幹爽的衣裳,整理好發式、重新描好容妝,我站在他們麵前,溫婉地笑著。
一幫青年才俊圍坐於偏廳的圓桌,不約而同地回頭,或驚或玩味或淡然的目光齊齊向我射來。他們皆是貴族子弟,集於西寧府,究竟為何?
唐容嘯天朝我走過來,英氣勃勃的臉上點綴著灼人的笑容:“還好嗎?”
我頷首道:“我很好。”
他拉我來到偏廳的角落,尷尬道:“昨晚……都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絕對不會這樣了……”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見西寧懷宇遠遠地望著我們,溫和而刺厲的目光投射而來,夾帶著一種令我驚顫的焦灼。心底一慌,我冷淡道:“唐容大哥,你的心意,我明白。”腦中回旋著淩璿幽深的眼睛,我扯出一抹疏離的笑,“我要回揚州了,唐容大哥珍重。”
唐容嘯天英豪的眉心一蹙,眼底滾過一環失望的光,他剛想開口,我清靜地笑了笑,輕輕扶了一把,徑直走向表哥,及地的裙擺低回旋,輕帶起一股清爽的風。我拉過表哥來到偏廳外的廊道上,“表哥,我接到爹爹的家書,娘親病重……我要盡快回揚州,你要跟我一起回去。”
葉思涵麵有難,猶豫道:“阿漫……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
我詫異道:“為什麼?我一個人如何回去?表哥……你舍得讓我一個人回去嗎?千裏迢迢……況且,流寇作亂,洛都到揚州,道上流民甚多,我害怕……”
越說越是害怕,心口越是揪緊,聲音漸次低弱……
他抓住我的雙肩,眼中是滿滿的歉意,懇切道:“我知道,可是,我要事在身,不能護送你回揚州了。阿漫,原諒表哥這一次吧!”
隱忍的委屈全然翻湧,眼眶灼熱異常,我任地哭叫道:“不,表哥答應過爹爹要一路保護我的,如今這種世道,教我如何回揚州?萬一遭遇歹徒怎麼辦?”
葉思涵溫柔地勸慰道:“不會的,並不是你一人,還有……西寧夫人,會跟你一起回揚州。”
當他說到“西寧夫人”,他的眼睛裏溶動著淒痛與落寞。嗬,心愛之人嫁為人,距離很近,卻是咫尺天涯,能不痛楚嗎?或許,這便是最折磨人心的淩遲。我,不也是如此嗎?
我奇道:“陸為何要回揚州嗎?”
葉思涵輕輕一歎:“下人都躲到鄉下去了,西寧大人無暇顧及,懷宇與我一樣,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辦,西寧夫人自己想回揚州。再者,洛都風雲變,天闕……易主,誰也無法預料未來之事,揚州會比較安全一些。”
“是嗎?”我隨意地應了一聲,腦中紛雜如亂草,隻想著,他們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拋卻子、家人?他們竟如此狠心!
我怒氣騰騰道:“何事如此重要,竟然讓你不顧我的安危,不顧陸的安危?路途遙遠,你讓我和陸如何是好?你們能安心嗎?表哥,你要陪著阿漫的,是不是?表哥,陸……”
“思涵,我跟她說。”西寧懷宇忽然道,俊拔的身軀穩然站立,投下一道淡而渺然的影子。
葉思涵輕歎一聲,邁步離開,餘我一人孑立於廊道之中。
隻是兩三日不見,便恍如隔世一般,西寧懷宇一貫的溫和麵容,此時看來,一如早晨破空而下的霞光,燦爛直逼眼睛,整個眼底均是他的晴光芒。
“跟我來!”他沉然開口,便往前走去。
我默默跟上去,低垂著頭,徐步來到一間古雅的書房。他站定在書案前,呆呆地望我,又仿佛不是在望我,眼中光芒凝於一處,悄然越過我,所及之處,非我所知。
我抓緊煙羅印褶襇裙,越揪越緊,輕輕喚了一聲,他回過神,歉然地盯著我,略一思索:“情兒,我還可以如此叫你嗎?”
我細步上前,眼中含了水一般的柔情:“可以,當然可噎…”
西寧懷宇炙熱的目光流連於我的臉上,異光流動,似乎在猶豫著什麼、思索著什麼,終於,他緩緩道:“你怎會認識嘯天?何時認識的?”
我就知道的,他在乎我、愛我,當我身邊出現別的男子,他便會緊張、焦急……臉腮微辣,我細聲道:“剛到洛都那日,在宮中偶然認識的。西寧哥哥,陸要回揚州嗎?你呢?也去揚州嗎?”
他沉重道:“我有要事在身,待會兒馬上走。”
我一驚:“你要丟下陸,也要丟下我嗎?”
他溫潤的眼神仿佛能擰出水來,落在我的臉上,語氣卻是異常決絕:“很重要的事,我別無選擇。”
我舉步上前:“告訴我,究竟什麼事?”
西寧懷宇深深地看我,仿佛再也見不到我似的,有一刹那的失神;旋而,他遺憾道:“如能再看一眼毓和宮北麵的梨靜放,我也了無心願了。可惜……”
我幾乎脫口而出:“我昨兒去看過了”,卻突兀地凝噎在唇邊,哽得我心口抽疼;我柔然望他,眸中波瀾叢生,似要迎水剪破:“西寧哥哥,你還記得我們的梨,是不是?”
他溫柔的目光落在我的睫羽上,惹得我綿綿顫栗:“或許,隻有我永遠闔上眼睛的那一刻,才會忘記。”
我擔憂地問道:“那……陸……怎麼辦?”
他的目光如聖潔的蓮盛開於彼岸:“舒意……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子,懷宇何其有幸!她是我的子,我定不能有負於她。”
從來,西寧懷宇都是不負於人,唯獨負了我……指尖冰涼,我無語望他……
西寧懷宇撫摸著我的臉頰,眼中柔情流瀉,像是醉了一般,濛濛地看著我:“情兒,記住我今日的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假如……哪日我不在了,你可以幫我照顧舒意嗎?”
他的嗓音沉重而悵惘,他的語聲堅定而決絕,仿佛與人告別……心口一震,我深覺詫異:“不在?你要去哪裏?”
他一手攬住我的肩,一手撫摸著我的柔發絲,低沉道:“我不去哪裏……我是說,假如,你要堅強地活下去,答應我,嗯?”
他的目光閃爍著令人莫名的流光,我無法理解他是何意思,卻曉得他是擔心我無法支撐下去……我偎進他的胸懷,抵在他的胸口,任憑淚水滑落,沾濕了他的衣裳。
西寧懷宇將我擁緊,氣息悄然急促,胸口更像擂鼓一般咚咚的響:“答應我,和舒意一起,好好活著!”
輕輕地“嗯”了一聲,我再也顧不得其他,隻想沉溺於他溫暖的懷抱、陶醉於他片刻的溫柔。
他悶道:“嘯天……很好,他會好好待你……”
我一震,不曉得他為何一再地提起唐容嘯天,臉頰一紅,不自然道:“陸呢?怎麼沒見她?”
他拉著我的手:“她感染風寒,在房裏歇著,我帶你去。”
我笑著轉身,卻驟然僵住,仿有一桶冰冷的水從頭頂澆下——陸舒意正億門上,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們,顫巍巍的身子嬌弱如柳,臉容慘白,嘴唇幹澀,如水的清眸無一絲光彩的流動,宛如一口幹涸的古井,再無鮮亮的澤。
西寧懷宇震驚地鬆開我的手,仿佛做錯事的孩子,滿臉通紅,目光微顫,手足無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艱難地扯出一絲笑意:“舒意,怎沒好好歇著?”
陸舒意輕咳一聲,嗓音嬌弱:“阿漫,我聽說你來了……”
我回神,臉頰火燒火燎,強撐著走過去扶住她:“怎麼受涼了?”
陸舒意的唇邊抹開極淡的笑意,仿似方才她見到的一幕從未發生過:“我真是不中用,那日裏……從你家回來,便感染風寒,喝了藥也不見好……”
她說的是去葒雪樓的那個晚,我忐忑道:“這兒風大,我扶你回房。”
西寧懷宇激動地快步上前,摟住她的身子,無意間碰到我的手指,迅疾地抽離,臉愈加不自在,語聲輕顫:“還是我來吧!”
陸舒意頰生笑靨,蘊著無窮無盡的溫柔,虛弱地任由他擁摟著、慢慢地走遠了。我心底一澀,陸該是看見方才那一幕了,她會作何想法呢?定是恨我的吧。
“阿漫,來呀!”陸舒意回眸一笑,淡淡地喚我一聲,嗓音不複之前的柔潤,隱約有絲絲的嘶啞。
我舉步跟上……踏進他們喜氣縈繞的寢房,我愣愣地站在門口,一時僵住,心底翻江倒海——這是我午夢回的溫馨寢房嗬,我然是這裏的主人!
陸舒意靠在大枕上,臉越加慘白,卻始終笑如煙般燦爛。西寧懷宇握著她的手,憐柔地看著她,眸中似有款款深情、縷縷歉意:“舒意……”
陸舒意反手握住他的手,語音輕柔而堅決:“去做你該做的事兒,無需擔心我。我會在揚州等你,一直等你,假如你沒有將西寧懷宇毫發無損地帶回來,我會怨怪你一輩子的。”
我閉了閉眼,胸口仿佛被捶了一拳……
西寧懷宇拂開她鬢邊的發絲,親昵而自然,哽咽道:“我答應你,一定將西寧懷宇毫發無損地帶回來。”
他站起來,深深地看她一眼,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