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陰魂不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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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在上丘做了三年知縣,由於政績突出於上月末調到盧縣來當父母官了。這實際上是次擢升,縣與縣不同,這盧縣比起上丘來,麵積大、人口多,錢糧賦稅幾乎增加了一倍。縣大,事兒就多;又是新來乍到,免不了忙亂。
今兒早晨,包拯正在梳洗,主簿先生手捧一紙走進屋來,說是在縣衙大門外發現一張無名揭帖。將揭帖鋪在桌上,見上麵寫道:
“趙百萬,家裏亂,
並非患病氣息斷。
三子一女爭財產,
害死老父把罪犯,
是睜一眼閉一眼,
還是勘察按律辦,
清官贓官糊塗蛋,
眾人看著包知縣。”
人命關天啊!包拯趕緊吃飯,以便飯後早些動身,前去勘察。借著吃飯時間,他向主簿先生詢問了趙百萬的一些情況。
趙百萬本名趙有田,家有田地五十頃(合五千畝),並在縣城裏開著兩大商號:一家糧棧,一家布莊,是本縣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年逾半百,原有一妻二妾,前年妻子病故,大妾扶正。膝下三子一女,女兒已經出嫁,布莊的掌櫃,便是他的女婿。長子趙文由,二子趙文甲,三子趙文申——包拯聽到這裏,“卟哧”笑了,說:“這個老財迷,他自己名有田,五千畝還嫌少,大兒子取名‘由’,那意思就是在原有的田畝上,還要出頭!二兒子取名‘甲’,意思是往上出頭,往下也出頭。果然,三兒子就上下全出頭。真可謂貪多無厭了!”
前去勘察帶誰去呢?
張龍手底下正有一件案子,離不開;王朝出外差了;馬漢發瘧疾;而趙虎偏偏於前日請了五天假,說他在這一帶有幾家老親戚,多年不見了,要去走訪。依捕頭張龍的意見,不準,等過些日子,比較清閑了再說。可包拯覺得趙虎都快四十了,至今連個家室都沒有,就格外體貼,準了他的要求。既然這“四大金剛”都不在,就隻好帶了一名捕快和一名仵作出發了。趙家鎮在縣城正東二十裏,到那兒已經晌午過了。
包知縣來到趙家大院門前,尚未下馬,即見一人孝服孝帽自院內匆匆忙忙迎了出來,長揖拜禮,自稱小民趙文由迎接來遲,請大老爺多多恕罪。原來這就是趙家長子。隻見他中等身材,三十四五歲,五官端正,麵帶悲戚,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此時,鎮上的保正、裏正也已趕到,眾人簇擁著父母官來到前院大客廳落座。包拯說:“驚聞令尊仙逝,特來吊唁。不知趙老先生是患何病,竟遽然身亡?”
趙文由臉色變了,口腮痙攣,“卟通”跪下:“小民、小民隱情不報,罪、罪該萬死!家、家父他……他老人家,多半是食毒去世的。隻是怕,怕張揚出去,驚動官府,招災惹禍,也有損家聲。故而,同繼母、弟妹商議,對外一概說是心絞疼突發而死……”說罷,磕頭不止。
包拯覺得這人還算比較老實,隨便一問,便將真情講了出來。
趙文由前引,知縣老爺及從人往東跨院走來。在路上趙文由將有關情況講了一番。原來,趙百萬為求晚年安享清福,已於去年春將家務交與長子掌管;當然,大事還是由他裁決。另外,為了保養身子,極少留宿妻房妾室,自己在東跨院辟有三間靜室,由一名小書童和一名小丫環侍候,前天晚上,就是在東跨院猝然死去的,如今也是在那裏停屍設靈。
東跨院是一長條院子,北屋正房三間,兩邊各有一小間耳房。沒有東西廂房,東邊便是高高的院牆;西邊有兩個小門,分別通往正院的前後院。屍體停在堂屋裏。包拯走到屍前底頭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子!此人好生麵熟,似是在哪裏見過?可是,到任以後見過二十來位士紳,其中若是有這位數一數二的大財主的話,不可能不引起自己的特別注意呀?這些疑問,也隻是在頭腦裏一閃而過,因為更關注的是致死的原因。看了看,很顯然是中毒致死,已是勿庸置疑的了。但按照手續,他還是命仵作認真檢驗,填寫屍格報來。
在靈堂,趙文由將三弟叫過來拜見知縣老爺。這位三公子十六七歲,長得眉清目秀,沒說幾句話,包拯便發現這少年有些自命不凡的勁頭兒。這時候,本鎮的保正從旁問了一句趙文由:“怎麼不叫你二弟前來拜見大老爺?”
“這、這個……二弟不在家。是、是這麼回事兒,二弟妹的母親病重,今日二弟同他妻子去了嶽家了。”
包拯見這位不善謊言的大公子回答此事時,麵容訕訕,神情有異,推測十有八九,其中有詐。但是他沒有追問,隻是記在了心中。
回到客廳,包拯先是傳問趙百萬身旁的小書童和小丫環。男孩子十三四歲,幹巴瘦,女孩子十五六歲,身材已初見大姑娘的輪廓。他二人講的與大公子所述,大致相同。
大前天傍晚,小丫環從後院廚房提了一大壺開水回來,是準備給老爺子沏藕粉和洗腳用的。哪知一進屋,嚇死人了——老爺子捂著肚子、抓著胸口,在地上打滾!小丫環慌忙出屋喊叫。此時,小書童從外麵挑了一擔水進院來。正要往兩個大荷花缸裏倒水,聽此一說,便跑到前院叫人去了。當時,大公子正在賬房同管賬先生閑話,急忙跟小書童跑過來,隻見父親鼻口有血,臉頰變形,翻著白眼,一句話也沒說,便完全斷氣了。
趙百萬猝死當天,以及近兩天,有什麼異乎導常的行事呢?兩個孩子,什麼也講不出來。隻是說,那天一早,老爺子就進城去了,快起晌的時候才回來……這一情況,趙文由已經講過,而且講得比較詳細。
趙百萬每隔十天八天便要進城一趟,當然,免不了去兩個商號坐一坐,問問經營狀況。但是,進城主要還是為了玩、散心,溜溜大街、逛逛鳥市。據車把式說,那天,老爺子沒有回糧棧或布莊吃午飯,而是獨自一人在外邊吃的。縣城裏大大小小的酒樓飯館有三四十家,現在已無法去查是在哪一家吃的了。車把式還講,從縣城回來的路上,老爺子心情特別好,說話也多,說後天還要進城來,並且帶上賬房先生。他養鳥多年,讓他幫著挑選一隻畫眉和一隻紅子,要最好的。哪怕花幾十兩銀子呢!如此看來,不是在外邊吃飯中毒的;要不,在路上就該發作了。
那麼,回到家又吃了哪些食物呢?是什麼人做的、什麼人送來的?
晚飯是廚房大師傅做的,是丫環小蓮用食盒提來的。可是,二位夫人、三位公子、姑奶奶,少夫人,吃的是同樣的飯菜,什麼事也沒有呀!還不僅如此,老爺子吃剩下的飯菜,小丫環和小書童全都吃光了,不是也沒出什麼事嗎?由此可以推斷:趙百萬在晚飯之後,必定是又吃了別的有毒食物。再從他自縣城回來的路上,心情舒暢、興致頗高來看,絕非是心冷厭世,服毒自盡。那麼,結論隻有一個了,就是有人蓄意下毒謀害。
小丫環吃完晚飯,當即收拾了碗筷提回後院廚房,在灶上坐了一大壺水,然後去了一趟茅廁,和別房的丫環閑話了一陣子,回到廚房,又等了一會兒,水才開了。估摸這工夫也就半個多時辰吧。小書童在這段時間裏,到大院門外的井台上挑了三擔水,倒在荷花缸裏。可以推算,凶手就是趁這個工夫,潛入趙百萬房裏做了手腳的。並且可以推斷出,凶手一定是死者的親近之人。若是一陌生者,不但進不了這深宅大院,給他進食,他也不吃呀!可是,親近之人太多了,妻、妾、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名兒媳。八人之中,究竟是誰呢?
包拯覺得從小童、丫環嘴裏,不會再問出什麼來了,便命他二人回去吧。哪知道就在丫環小蓮轉身往外走時,包拯從她的腳步上、眼神裏,感覺到她有些猶猶豫豫,便又命她留了下來。果不其然,丫環竟講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兒!
她說:“老爺子從縣城回來,直接去的粉蓮屋——不,就是去的二夫人的屋裏。聽說是老爺子給她買了兩塊衣料,高高興興地親自送去,可不知怎的又發起脾氣,就在二夫人屋門口,用手杖打起二公子來了!又打又罵,可凶呢!還是夫人過去才拉開的呢!”
包拯:“噢……那二夫人怎麼不勸一勸呢?”
“哎,讓您老這麼一問,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小丫環歪著頭想了想,又說,“對了,聽說二夫人在屋裏也嗚嗚地哭呢。”
包拯聽了以後,不由想到:趙百萬高高興地去給愛妾送衣料,為什麼又突然大發脾氣,打起二兒子來了?二兒子又怎的會在此時出現在父妾屋門口?二夫人又為什麼在屋裏“嗚嗚”地哭?會不會二兒子與父妾素有奸情,趁著歇晌時間,出來進去的人少,正在幽會,被老頭子撞見?八成是從屋裏追打出來吧!如果這一設想符合事實,那二公子趙文甲與父妾粉蓮為了不致身敗名裂,便很有可能鋌而走險,對老頭子下毒手……
丫環出屋的時候,知縣老爺命她再將小書童喚來。包拯暗罵自己胡塗,這種問話,怎能把兩個人同時叫來呢!小孩子也有心眼兒,也有顧忌,也知道什麼話可以當著人講,什麼話隻能暗地裏說。
出乎意外的是,小童來了又說出了一個重要情況:“那天,我在窗下給鳥兒喂食,見老爺子氣咻咻地走來,忙去攙扶他走上台階,哪知他進屋一見三少爺正在教小蓮姐認字,就火冒三丈,大罵起來。要不是大公子恰巧來了,非得又動手打不成。”包拯聽到這兒,心想:看不透那小丫頭如此有心計,同樣是老爺子打罵兒子,前一件事講得繪聲繪色;後一件事卻—字兒不提,便問道:“你家三公子,對你小蓮姐特別好吧?”
小童點了點頭,沒說話,可嘴角上帶出點兒頑皮的笑意。包拯雙眉緊鎖,這三公子年紀還輕,也會有這種事兒?還是老頭子把貼身丫環視為禁臠,別人,隻要是男的,隻要與其稍一接近,便大為惱火?究竟為何,難以斷定。若是前者,也可導致謀殺害命的發生。
小童出屋的時候,知縣老爺命他將在靈堂守夜的那名愛說話、好磨叨的老仆人喚來。守護靈堂的是兩名老仆人,都是在趙家幹了二三十年的長工。按理說,他們對這個大院裏的恩恩怨怨、瓜葛糾纏,知道得比較清楚。
老仆人來後,知縣老爺讓他先講一講他們老東家對三子一女的看法和態度,以及兄妹姐弟間的關係。
老仆人講,老東家最喜歡的,當然是大兒子。大公子孝敬父母,說話辦事都很穩重,對弟妹愛護關懷,確實有個長兄的樣子;弟妹對他也很尊敬。二公子麼,就不好說了,小時候就不喜讀書,十四歲開始習武,後來到縣城拜了熊飛虎為師。傳說這位武林高手有鐵砂掌、金鍾罩的功夫。二公子資助他開了一家很像樣兒的把式場子,收了三十多名徒弟。二少奶奶便是熊武師的閨女,手底下也會兩下子。當新媳婦沒幾天,就和二公子一起練武呢!隻是近一年多來,二公子又喜好上賭錢、吃花酒,練武的興致下去了。三公子自小聰明,寫字、畫畫、做文章都不錯。隻是性子有點兒古怪,短不了和他爹頂撞幾句,同他二哥一樣,不討老東家喜歡。
包拯問:“你們那位姑奶奶怎麼樣?一定討她父親喜愛吧?”“嗯,小時候是這樣。越長脾氣越壞。這也是爹娘慣的。這次來住娘家,頭一天,就不知為什麼事兒,跟她爹又哭又鬧,不依不饒呢!”
包拯心想:子女中倒有四分之三與老頭子有著齟齬、嫌隙,甚至是強烈的怨恨!
“依你看來,老東家死後,他的妻兒老小誰是最為傷心悲痛,誰個冷漠淡然?”包拯見老仆人一時回答不出,又提醒一句:“你們白天黑夜守在那兒,誰個常去哭靈?”
“頭一天都去了,可從晚上起,誰也不照麵了。夜晚不去,連大白天也不敢邁進東跨院一步,更不必說到靈堂了。”
“這是為什麼呢?”
“您老沒聽說呀!鬧鬼!”老仆人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前天夜裏,鬼魂出現了兩回,頭一回出現在靈堂,東跨院。第二回都鬧到後院去了!我親眼見的,還有別人也看見了!”
包拯問:“你說的可是你們老東家的鬼魂?”
“那當然,死得不甘心,陰魂不散啊!”
包拯從來不信鬼神,見老仆人那種篤信的神態,不由得笑著說:“真的?我倒是很想見他一麵,談談心裏話呢!”
老仆人先是一個愣怔,繼而悄聲地規勸說:“您老千萬別說這種笑話,被鬼魂聽了去,真要找來怎麼辦?”
“我不是說笑話,真心實意地盼著見到他。而今我正在審理這個案子,摸不著頭緒。要是死鬼能告訴我誰給他下的毒,那不就省事了!”
“您老就不怕鬼氣衝了官運?這還是輕的,重的話會丟命哩!老人們都說,這種冤魂進不了鬼門關,他非得找一個替死鬼,才能再次投胎,托生人世……”
仵作進來呈上屍格,包拯一看,皺起了眉頭。死者係中毒身亡,不錯,可是又不完全像是砒霜。隻有剖腹檢驗,方可最後確定。包拯估計剖腹定會遭到全體親屬的一致反對,而且朝廷律例也有規定,剖腹驗屍要慎之又慎。
正在這時,趙文由走進屋來,他身後跟著一名提著食盒的仆人,原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老仆人和仵作告退,趙文由陪著知縣老爺用餐。
剛剛動筷,門一開,進來一人,趙文由介紹說這是他二弟趙文甲。趙文甲當即長揖拜禮,並向大老爺殷勤敬酒。包拯見他有二十六七歲光景,濃眉大眼、方臉闊口,一副英武有力的模樣。包拯聽了別人的講述,原以為這位二公子是個渾橫不講理的家夥;今見他如此謙遜、恭謹,心說,越是這樣,越可見他肚子裏有鬼,心虛膽怯。他大哥讓他坐下一起用飯,他說已經在嶽家用過飯了。包拯問他嶽母得的是什麼病,病到何種地步,請的哪一位郎中?他都是支支吾吾地遮掩過去,隻說嶽母確已病危,本應在那兒守護,皆因父親喪事,不得不匆匆忙忙趕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