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幾回飲散良宵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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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嵐大駭,他張開嘴卻發不出一個音節,惶惶間耳邊隻聽到一句:“十五棄車!”緊接著就被人拽下馬車,直推出去。
承俞跳車後一把將封嵐推遠,右手扯下車簾,向外揚起。
幾乎在馬車損毀的同時,與大漢對罵之人把手一揮,十數枚暗器憑空冒出,來勢洶洶直奔承俞身上各處要害。
隻有少數暗器被車簾蕩了出去,點點寒芒直逼眉睫,電光火石間,初一不知從哪個角落閃身出來,擋在他前麵,仍是遲了半息,一枚長鏢紮進了承俞的手臂。
一片暗器與兵刃撞擊落地的聲響猶在空氣中回蕩,初一已與二人戰成一團,刀光劍影裏,封嵐隻見點點血珠從承俞身上濺出來,轉瞬湧流成股濡濕了衣袖。
都道是丞相大人當年六藝通習文武雙全,卻在征戰北狄之時,因醫藥缺乏、天氣寒冷,以致累傷難治,武功盡失。如今看來,此言不虛。
承俞立於巷中,抬首南望,瞳色幽深不辨悲喜。
不過是京城隨處可見的街巷,四麵除了樓閣牆壁還是樓閣牆壁,承俞卻如同失了魂魄般凝目在那樓宇上,鮮血滴滴答答從指縫落入地麵,依舊毫無所覺。
重重簷宇外,金鑾殿上的少年天子麵南背北,不怒自威。承俞一聲低笑,若當真是隻手遮天,事事一言而決,這京城外的荒山上又要添幾多孤墳?皇帝陛下,未免太高看他了。
“承相。”封嵐喚他不應,心道這丞相大人委實不經嚇,這就給嚇懵了。
“守期。”封嵐又喚了一聲。
承俞回神,見封嵐盯著他的左臂,似想伸出手去觸碰,卻又不敢。“嚇著你了?”承俞接過十五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不過是皮肉傷,不打緊。”
初一料理完刺客,雙膝一屈就要跪下請罪,承俞道:“我現在沒力氣扶你。”初一怔怔抬首,十五一把拍到他背上,指了指承俞的傷臂,初一這才回過神,忙上前替承俞止血封穴,道:“兩人已服毒自盡,身上搜不出什麼線索,從雙手繭子來看,應當是江湖殺手。”
封嵐道:“可要上報京兆尹……”話猶未完,突然回過味兒,又見承俞嘴角一彎淺笑,登時麵紅耳赤。
承俞命十五去雇馬車,對封嵐道:“如今已不便再送你。”
封嵐道:“承相今日救我一命,下官委實不放心這般回去……”
“無妄之災可不是好受的,”承俞挑眉,嘴角揚起一抹熟悉的弧度,“也罷,承府的客房你也不是頭一回住。”
***
廂房裏,珠輝燦然,燭光明亮,侍者借光替承俞清洗傷口。暗器抽離血肉,寸許長的利刃被丟在銅盆裏,迅速下沉,凝在鏢身上的鮮血卻緩緩化開,氤氳至水麵鋪上一層血色。
受傷者本人神色自若,封嵐卻看得肉疼,尋著些話頭轉移注意。
封嵐道:“承相近來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承俞瞥他一眼:“似乎這滿朝文武,都被我得罪過,前幾日又多了個宋禦史。”
封嵐甚是尷尬的摸摸鼻子,心道:那個一板一眼的愣頭青,打破他腦袋也想不到去刺殺朝廷命官。他幹咳一聲,又問:“可有積怨最深的?”
空氣裏一陣靜默,就在封嵐以為丞相大人實在是仇家太多,以致三六九等不夠分,惡中首魁難以選時,對方開了金口,倆字:顧梓。
封嵐尋思著京城似乎沒這號人物,莫非是早早被承俞貶去哪山窮水惡之地,苦大仇深、心有不忿、貪生怕死、所以雇了倆刁民過來替他報仇?
封嵐瞅了瞅承俞的臉色,便知這思路偏了何止十萬八千裏,於是搜腸刮肚,終於從腸子彎裏撈上個人來,“難不成是沐陽侯顧梓?這個人似乎低調的很啊。”
“低調?”承俞笑出聲來,“十多年前可是個混世魔王,如今收斂到這地步,固然有年歲見長行事沉穩的緣故,也是怕真鬧出事端來無法收場,平白讓我看了笑話。”
“聽上去舊日裏倒似朋友,卻是因何積怨?”
“朋友算不上,昔年我與他、他長兄顧析俱為先帝麾下將領,他一向看我不順眼,顧析倒與我甚為相得。顧析於兵事上天分奇高,自來行兵布陣從無差錯,卻在對北狄的最後一場大戰裏殞命,連他所率右軍前鋒近乎全軍覆沒,此戰雖勝,卻是慘勝。那一戰的戰術方略本是顧析擬定、先帝首肯,顧梓無論如何不肯相信兄長會判斷失誤,認定是我心懷叵測刻意拖延,致使援軍遲遲不至、顧析傷重身亡。彼時我尚在營帳內養傷,顧梓提槍衝入,言語間便要取我性命,被先帝一番斥罵猶自不肯罷休,揚言定要為兄報仇,誰都勸不住他。回朝後顧老侯爺以此引咎自責,推拒了先帝進爵為國公的封賞,沐陽侯府自此近乎沉寂。後顧梓襲位,聲明絕不與我同朝為官,是以至今聖上也未授他實職。”
封嵐聽得心驚肉跳,待到反應過來,眼前已經暗了一半,承俞不知何時包紮完畢,坐到了自己身側。
“顧梓的才華比之其兄何如?”封嵐心神不寧,搭訕著起身,假做賞玩案上新琴,伸指輕撥琴弦。
“其時軍中擅領兵者,顧析之下是岑林、何輯,顧梓尚不知要排到哪裏。雖如此,顧家有這兩兄弟,戰後回朝該是何等的顯赫得意,已是眾目昭彰。若非逢此變故,穆成年間因累公受封國公的第一人也輪不上何輯。”承俞抬手覆上被挑動的那根弦,瞬息音止。
再尋常不過的素弦仿佛有了滾燙的熱度,無形的火苗躥起灼傷封嵐的手指,他飛快地收回手,後退一步,承俞卻忽得傾過身來,封嵐驚亂之下,腳步一錯,整個人仰麵朝天向下跌,承俞扳住他的肩膀,試圖拉他回來,卻被足尖踢到膝蓋,站立不穩,兩人一同倒下去。
案上木琴被這一番動作殃及,摔下幾案,琴身裂而弦音未絕。
搖曳燭火映襯下的麵容有著如玉般的溫潤,微開的衣襟下清瘦的鎖骨若隱若現。
封嵐看著單手撐住地麵,停在身前半寸的人,喉頭一陣幹澀。他此刻眼神出奇的柔和燦然,好似火裏化出的琉璃,亮得灼人,承俞看了片刻,一翻身,和封嵐並排平躺在地毯上,“都一把年紀了……”
封嵐側過身,以手支額,“承相年未弱冠金榜題名,也不過是十餘年前的事。”
“人年輕時候難免做幾件糊塗事,老來回頭看看卻是要……”“後悔”二字被壓回口中,封嵐俯身吻上他的唇。
唇齒交纏片刻即分,兩人的氣息都有些不穩,封嵐還欲說上些什麼,被承俞勾住頸項一個翻滾,頭暈目眩間溫軟的唇落在他的眼睫上,話便盡數忘回了肚子裏。
***
燭台上積了半盞蠟淚,透過簾櫳的縫隙雖看不清外麵天色,也知時辰不早。封嵐睡在地毯上無論如何不肯挪窩,承俞幹脆在他旁邊躺下,隨手扯了件披風蓋在兩人身上。
封嵐睨他一眼,“你不上朝是常事,我明早卻是要上衙的。”
承俞替他撥開被汗水濡濕的額發:“不去又能如何?”
“承相替我擔著,那敢情好,越性連明日後日的假都請了,覺也不用睡,咱白日宣淫,郊外野合……”封嵐歪著頭,本待湊過來看看承俞臂上的傷,誰知這一動,身上又是一陣酸痛難言,隻得躺回去。
“聒噪。”承俞抬手覆上他的眼,手下睫羽輕顫。
封嵐一笑闔眼,心道入虎口的這隻羊,到頭來自個做的還挺心甘情願。
***
夜半更深,宮門早已下匙,一襲黑衣的人在疾步如飛從甬道隻奔宮門。禁軍將領上前攔阻,黑色的鬥篷下麵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端一枚玉質令牌,愈發襯得那一手指甲圓潤平整。
將領見令行禮,立即放行。頃刻宮門打開,兜帽落下,寬大的鬥篷後麵是一張年輕俊朗的麵容,大理寺少卿,陸祈年。
陸家書香門第,才俊輩出,陸祈年更是少小成名,家世才華皆具,年紀輕輕便已坐上五品的官位,更兼暗領欽差一職,宮人如何敢怠慢,早有人報至禦前。
皇帝本已歇下,思及陸祈年奉命出京,一應事宜本已上密折說得清楚明白,此番甫一歸來便匆忙麵聖,必是有了新的消息,當即下令召見。
果不其然,陸祈年道:“臣上次的密折,尚有未盡之處,實因某些猜測,微臣並無實據。”
“祝時但說無妨。”
“陛下可還記得穆成十一年的河東礦山案?”
河東礦山案,是穆成末年的大案,其牽連之廣,從巡撫到縣官,從望族到鄉紳,被殺被貶被抄家被流放者不計其數。昔年炙手可熱的興國公何輯,其元妻之本家亦涉案中,何輯雖已與其妻和離數年,仍受波及。何輯上表自罪,先帝絀其爵為侯,罰俸三年,雖不再追究,長興侯一門卻大有衰頹之勢,自此漸漸淡出京都。
“怎敢稍忘,正因當初這樁懸案,父皇憂心急怒,病情急轉直下,奈何直至大行,也未能查出個所以然來。後承相言此案耗費甚巨,曆時數年卻一無所獲,反使朝野人心惶惶,不若就此作罷,便在晏平元年春草草結了案。”
“微臣的困惑,卻在此案中被無辜牽連的長興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