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難覓舊年沉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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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祈年道:“臣此前上的密折裏提到過一個名叫“慶林”的商號,常與魯王手中產業打交道,魯王交洽的商號本有多家,慶林商號無論是按規模抑或實力在這一眾商號裏都算不得出挑,隻是臣前些日子翻閱卷宗時意外發現,這慶林商號的幕後主人:並州韓家,曾有旁支被卷入當年的河東礦山案,並州韓家乃是大族,族內有一兩門不肖子孫本不稀奇,稀奇之處卻在於這個旁支裏曾出過一位侯夫人,便是長興侯何輯的發妻韓氏。”
皇帝端起手邊雨過天青的瓷杯,眉梢微皺,“長興侯與其妻早已和離,且此事知者甚眾。我依稀記得當年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並非因何輯要棄糟糠之妻,卻是他在外征戰日久不歸,其妻不堪苦守,自請和離。”
“和離之事確在案發之前,兩人簽下和離書時還特地請了當地德高望重的長者見證,圍觀者亦有數百。隻是俗語雲家醜不可外揚,何輯當時爵位已至封侯,不是韓家一個旁支可以相抗的,既然理虧在韓氏,即便何輯意欲休妻,想來也是無話可說,微臣以為,區區和離,本無需這般鄭重使得人盡皆知……”
皇帝的聲音陡然一沉:“是以你猜疑如此聲張,乃是何輯故意為之,他早已知曉韓氏的外家與河東礦山案有所關聯,此舉便是為了撇清幹係!”
“微臣猜測何輯早在隨魯王平叛西南、晉封國公以先,便與其有所交集,而韓家正是由他從中牽線與魯王聯係,”陸祈年微微抬頭,望了眼皇帝喜怒莫測的麵容,聲線仍是平穩,“甚至極有可能,河東一案,便是由長興侯、魯王、並州韓家三方篡謀,以犧牲韓家族內一個旁支為代價,暗渡陳倉,最終讓礦山不著痕跡落入魯王腰包。若此猜測屬實,隻怕那隱於暗處替魯王操練私兵之人,十有八九就是何輯。”
皇帝沉思片刻,手指輕敲杯沿,“一將一相,劉禮倒是想的周全。我本疑惑魯王此番怎麼一改往日的謹慎做派,明知承俞武功盡失已不能領兵行軍,還敢打起兵謀反的主意——不說岑林手下操練出的禁軍豈是那些沒見過血的新兵可比,便是統兵之人又有誰能與岑林一戰。”杯底同茶托輕輕一碰,皇帝拂袖起身,“何輯,先帝曾言當年隨禦駕征戰北狄的一眾將士皆是忠肝義膽日月可鑒,卻不想看錯了他長興侯!”
“臣雖作此猜測,卻並沒能獲得切實的線索,韓氏更是早在和離之後便遠走江湖銷聲匿跡。隻是臣意外發現,何輯與韓氏曾有一子,此子不但在兩人和離之後便被關在運城外某處荒山,連存在過的痕跡也被刻意消弭過,臣料想或許他知曉何輯和韓家之間的秘事,隻是此人在三年前便已逃離荒山,行蹤仍在追查,是以並未敢呈在密折之中。”
“陳年舊事,哪就這麼容易查得清楚。”皇帝負手立於窗邊,背影端凝,不動如山,“依你那折子上日子,何輯入京也不過在這幾日,到時再探虛實……”
陸祈年說了這許久,喉嚨早已幹渴,正端了手邊內侍一早送上的茶水,尚未送至唇前,又忙放了回去,靜待示下。
皇帝倒笑了,道:“慌什麼?”
陸祈年也笑:“臣是怕耽誤了陛下的時辰。”
“一路車馬勞頓,總不能少你一口茶喝。”卻又將茶碗拿遠,“這茶水冷了。”
窗外天光暗沉,離早朝不過一個時辰,皇帝仍是命人沏了新茶上來,待陸祈年飲畢,方放了他回去。
***
長興侯闊別多年,此番入京,自當迎見親友同僚,今日又是燈火通明,席間卻不過三人。
承俞、顧梓遙遙對坐,隔了幾丈的距離,整個小廳裏冷風嗖嗖,殺意四射。
坐於東首的何輯比了個手勢,酒菜未至歌舞先行,十多位妙齡少女輕搖長袖婉轉而至,體態曼妙輕盈,腰肢不盈一握。
一場舞下來,氣氛方緩和了三分。
酒過三巡,何輯再敬承俞一杯,道是離京多年,京中商鋪田產多蒙承相照拂。
魯王對何輯極其信任,不但事事谘其意見,連同產業大多都交由何輯與以晉商為首的各商號交洽,再由商號銷往外地,各方周轉層層關卡,搭上承俞這條線後幾乎一路暢通無阻。
承俞自是知曉個中含義,打了個哈哈,道聲“好說”,一飲而盡。
酒杯方才放下,跪坐在幾案邊的清秀少年複又替他滿上,另一個覷著神色,左手托起右腕執玉箸夾了肉脯稍稍傾身送至承俞嘴邊,承俞張口吃下,示意再來,少年受寵若驚,忙又挑了一塊奉上。對麵顧梓的眼中閃過一抹嫌惡,一語不發,悶聲喝酒。
何輯笑道:“府中舞姬久未調教,想必不合顧小侯爺口味,顧侯若有喜歡的班子,不妨說來,現在就讓他們去請。二位難得來府一聚,可一定得給個麵子,讓何某好生招待周詳才是。”
顧梓摩挲著手中金盞,忽地一咧嘴角,“此時再請未免太過麻煩,再者賞玩歌舞,本侯今日沒這個興致,倒是覺著承相身邊的兩個童子甚是有趣,不知承相可舍得忍痛割愛?”
雖是問句,話語間卻分明不帶半分商量的口氣,承俞的眼神輕飄飄地自顧梓麵上掃過,悠悠一笑,“既是顧小侯爺喜歡,有何不可?”
顧梓一拳打到棉花上,堵得無名火起。本是征戰沙場之人,多年來戾氣未減反增,一眼掃過來,兩個少年登時遍身冷汗,望著承俞的眼神不覺帶了幾分祈求。
承俞唇角笑意不減,輕聲道:“去吧,別招惹他就是。”
年長的那個懂事些,不敢磨蹭,按了按手心冷汗,便攜著另一個少年踱到顧梓那處。兩人並不近身,隻管低頭斟酒,倒也未被為難。
何輯見狀對左右吩咐了幾句,片刻後,向承俞道:“聽聞承相最喜聽宜春館一位清倌的曲子,何某今日特命人請來,府裏恰有水榭,便讓那公子臨水一曲,權且助興,何如?”
瓷杯在修長的指骨間輕輕一轉,承俞笑道:“滿京城皆知顧小侯爺家教嚴明,等閑花柳之地是絕不會去的,肯在此飲酒觀舞已屬難得,再汙了他的耳朵,回去如何同老侯爺交代?”
顧梓皺著眉想要辯駁幾句,又說不出話來,何輯已應道:“承相所言極是,怎好毀了小侯爺清名。”
承俞一拱手,“既然人已請來,便再麻煩侯爺一次——把人送到我車裏。今日酒肉俱佳,承蒙款待,天色已晚,本堂明日還要上朝,先行告辭。”說畢竟不等何輯客套,徑直離席。
***
承俞掀簾上車,尹末已候在裏麵,欠身揖禮,“今日是尹末衝動了,幸而有大人解圍,局麵才未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承俞搖頭,笑道:“解圍談不上,我不過是防著他起疑罷了。若真見了麵,認不認得出你還在兩說,便是認出來,他也不敢在京城妄動,羅冗保你無虞已是綽綽有餘了。”
車裏有片刻靜默,尹末道:“他既上京,想來已是諸事皆備。期限將至,還望屆時大人勿忘所約。”
三年前,尹末以所知何輯和韓家的種種密事為媒,會見承俞,換得承俞他日設法保何輯一命的承諾。
“這是自然。”承俞撐著幾案隻手托腮,目光自尹末麵上巡睃而過,“你近來臉色越發不好,得空往安生醫館走一趟,讓祝大夫瞧瞧吧。”
尹末的麵容隱在燭光照不進的暗影裏,淡墨掃就的眉目愈發幽靜深邃,他微微一笑,“再如何不好,也總能撐到看他收場的那日。”
承俞知不可勸,一聲輕歎:“立約之時未曾相詢,你昔年因他數次幾近於死,到頭來費勁周折卻隻為留他一命?”
“大人可曾見過地獄?”
隱在搖曳燭火裏的麵容格外蒼白,尹末閉了閉眼,恍惚間似有無數畫麵自眼前閃過。
熱到灼人的礦場裏,一群人汗流浹背操弄著手中各種器具,汗水連著塵土混在臉上連麵目都辨不清晰,火爐訇然作響,監工揮動皮鞭帶起駭人的風聲,時而有一兩人突然倒地,倒下了就再也沒能站起來。
亂葬崗除了墳塚,便是無名屍首,成批和他一樣染上瘟疫的瀕死礦工被堆上牛車裏拖到此處,他艱難地仰起頭,勉強能看見自己身下的淺坑,彎彎曲曲的線條一直蔓延到遠處,盡頭處一線天光隱約可見,待到太陽升起,便會有人點火將他們燒成灰燼。
說來何其諷刺,他少時被何輯關在不見人煙的地方,視之為牢籠,做夢都想著離開。長到十幾歲的人,對外界一無所知,單純似一張白紙,及至逃出不過三日,竟落在人販子手裏,被販入礦場。事後他方知曉,那個從來有進無出、幾乎耗去他半條性命的地方,煙氣蒸騰的火爐裏日日提煉的礦石,便源自他生身父親費勁籌謀掏空的礦山。勞作半月後,一場疫病讓他和無數礦工一起被拖進亂葬崗,好容易死裏逃生,救他的人卻又將他送進這勾欄之所。
若能重新選擇,他是否寧願永生永世住在那不聞人聲的荒山小屋裏,不再踏出半步?
“他必須活著,”尹末的聲音低低響起,“才能親眼看看,人間地獄是什麼樣子。”
車軲轆緩緩碾過青石板鋪就的巷路,承俞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夜色裏,“人間沒有地獄。”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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