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丈下葬的那日又開始下起了雨，青坐在樹枝上，他出神的想著以前的春天也是這樣多雨粘稠的嗎？記不得了，他隻記得漫天的花雨和溫暖的春風。他扯緊衣領，為什麼這個春天這麼冷呢？
    原來凡人的一生這麼短，都不夠他的十圈年輪。
    十夢捧著瓦罐一步歩走過來，僧袍的下擺沾滿了泥水。他像一張被漸漸侵染的白紙，已不覆昔日的色彩。
    十夢走到樹下站定，青低頭看著他，十夢衝他笑了笑，他沒有像小時候一樣爬到樹上坐在青身旁。
    “這是方丈要我交給你的。”十夢將瓦罐遞過去，青伸出雙手小心的接過。
    指尖碰到瓦罐的那一刻，青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是？”
    “方丈的骨灰，葬在後山的隻是方丈的衣冠塚。”
    青雙手捧過瓦罐，老方丈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他的骨灰能鎮一方安穩。
    “我明白了，方丈。”青從樹上跳下來：“將骨灰埋在樹底下吧，我會代替方丈守住這裏。”
    十夢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將你禁錮在這裏，你應該是自由的，應該看遍名山大川，五湖四海。”
    青微笑著將頭輕碰了十夢的肩膀：“我甘願被你禁錮，我的眼睛看不到除你之外的任何顏色。”
    “青。”
    妄求也好，墮落也罷。我是凡人，隻求我心中所想。
    秋冬交替的時候大樹開了一樹的白色小花，青站在樹枝上一臉詫異，他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棵大樹開花。
    十夢坐在樹底下翻閱經書，自從老方丈離世之後他就很少離開後院了，寺廟裏的事情都交給了其他人。他每天捧著一杯冷茶在樹下打坐參禪，夜晚的時候在樹下點著一座青燈，陪著青聊天，給他講述寺廟之外的事。
    青覺得這樣的日子美好到不可思議，他開始勤奮修行。他想和十夢去看看冬天連綿十裏的梅花，南邊巍峨的大山，聽聽天下一絕的琴師。
    茶喝完了，十夢進屋續水。青從大樹裏出來後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他目光從院子裏慢慢掃過，最終落在院子的角落。
    角落裏長著一株紅色的花，青沒有見過這種花，但是他卻覺得有些眼熟。
    十夢端著茶碗出來，看見青盯著那株紅花一臉茫然的樣子，不由自主的笑了笑，道：“那花叫舍子花，奇怪現在並不是舍子開花的時節啊。”他自言自語的走到青身邊：“是不是很漂亮，但是這種花被認為是不祥之花，是開在地府黃泉兩岸，渡生魂的花。”
    那株花沒有葉子隻有一根光禿禿的枝幹，四朵小花攏在一起排成傘形，長著一些細細長長的花莖。
    “這花為什麼沒有葉子？”青伸手撥弄了一下花瓣。
    “開花的時候沒有葉子，有葉子的時候不會開花，這就是舍子花的宿命。傳聞舍子花是一對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戀人死後所化，但是他們受到了詛咒，一人為花一人為葉，開花不見葉，生生世世不得相守。“
    “這也太過分了。”
    十夢安撫的摸了摸青的頭發，他還是一點沒有長大，像個半大的孩子。
    “十夢師叔，方丈有請。”小和尚遠遠看著十夢微笑的側顏，躊躇了半響才開口喊道。
    “我去去就來。”十夢輕輕點頭，青看著他走出院子。
    小和尚在前引路，十夢跟著他穿過一道又一道走廊，其實這座寺廟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他尚年幼的時候老方丈牽著他的手走遍了整個寺廟。
    十夢被領到了一處偏僻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去，屋子裏麵坐著寺廟的新方丈空燃和幾位頗具威望的長老。
    十夢向幾位師叔示禮而後才道：“不知方丈喚我來此所謂何事？”
    “實不相瞞這次請十夢大師過來是因為大師在後院養的那個樹靈，自從老方丈圓寂之後寺廟內奇怪事件頗多。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小打小鬧，現在已經威脅到廟內僧人的性命，樹靈我們不能再留。”
    “方丈有何證據證明那些事情都是青所為，若沒有恕我不再奉陪。”他說完轉身欲走。
    “就算沒有證據我也不能再讓樹靈留在廟裏，我不能用整座寺廟的性命來跟你賭。”
    十夢的腳步沒有停頓：“青隻會待在後院，不會出現在寺廟中的。”
    從老方丈離世之後寺廟裏開始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門前經常會有死去的動物屍體，山下的村民家畜莫名暴斃，近期更是有些孩子莫名失蹤。十夢很清楚這些事情與青毫無關係，但是沒有人會相信他們。
    而青暫時還離不開寺廟。
    天黑了，幽幽的冷風將花香吹進寺廟的每一個地方。青坐在樹枝上，十夢還沒有回來。
    他從樹上跳下來，猶豫了一會兒，抬腳走出了後院。
    廟裏的僧人已經睡下了，燈籠的冷光在風裏微微晃動，搖搖擺擺扯出一個支離破碎的怪影。
    青向唯一還亮著燈的那件屋子飄過去，當日的那滴血給了他一股強大的力量，隻是他目前控製不了全部。他靠近了那間屋子，隱隱聽見了說話聲。
    “樹靈不能留。”那聲音正是寺廟的方丈，空燃。
    “可是十夢。。。”
    “趁著十夢不在後院的時候燒了那棵樹，如果十夢硬要阻止，就別怪我不念同門淸。”那聲音陰狠徹骨。
    “你怎麼能這樣？我們是僧人。”
    “那師叔你要等著被樹靈害死？”那聲音咬牙切齒帶著點嘲諷：“更何況我們是在為民除害。”
    沒有人再提出反對意見，似乎所有人都被說服了。
    青歪著頭沒有反應，半響詭異一笑，他眼瞼下垂看著自己的手指：“憑你們就想害十夢？”他的目光很是溫柔，配上嘴角略帶詭異的笑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
    那夜是十五月圓，但沒有一絲月光，月亮藏在厚厚的灰雲裏，吝嗇的不肯透露一點光芒。
    青坐在高高的屋頂上，他單手托著下巴，看著那群拿著火把與火油的僧人陸續走進院子裏。平日裏溫和慈善的和尚此刻在青眼裏猶如幽冥地府的惡鬼，而他是將惡鬼送進油鍋的鬼差。
    他手指微動，幾片樹葉如離弦之箭飛出，走在最前的那人發出一聲痛叫，跪在了地上。他將手半握擋在唇前，更多鋒利的樹葉飛出，慘叫聲不絕於耳。
    青有些愉悅的聽著那些慘叫聲，他並沒有想要傷害和尚的性命。他隻是想到那些人想要傷害十夢就止不住的憤怒。
    “青。”十夢喘著氣跑到了院中，院子裏滿是破碎的樹葉和倒在地上的僧人。
    “十夢。”十夢的樣子很狼狽，白色的僧袍上沾滿了煤灰，手腕破了一層皮鮮血直流，嘴角掛著血絲，額頭還有一塊紅腫的血包。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青你別生氣，我沒事。”十夢想到了空燃會趁他不在對青不利，但是他沒有想到空燃居然直接將他囚禁。
    青站在屋頂，冷風將他的長發吹散，時間過了許久，久到十夢指尖冰涼，他才道：“這天真冷，今晚我能和你睡在屋裏嗎？”
    十夢不由自主的鬆了口氣，笑了笑正欲回答，話還未說出口，一口血從喉嚨裏湧出來。他還想張口說話，更多的血從喉嚨裏湧出來，不管他怎樣用力都壓製不住。
    他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踉蹌了兩步斜斜歪倒，青瞬間出現在他身邊，將他接住抱在懷裏。長發鋪了他滿身，被血浸染，黑的發亮。他胸口插著一把鏽刀，紅色的血不要命的往外流。
    空燃站在一邊，雙手發抖衝著十夢吼道：“你是僧人怎能與妖為伍？”
    十夢說不出話，青重重拂袖，旁邊的大樹狠狠晃動一下，滿天的樹葉爭相刺入空燃的身體。
    “青，你長大了。”半響他才艱難的說出幾個字。
    “別說話，我救你。”青將臉貼在十夢臉頰上，長發鋪了滿地，月亮終於從灰雲裏出來了。
    他顫抖著雙手想要阻止傷口處的血流，可是無用。
    “讓我看看你，青。”他伸手撫著青的臉，那張臉不是他所熟悉的樣子，青終於修出了實體和新的樣貌。
    “讓我多看看你，不然我會記不住的。”他帶著血的手慢慢描繪了青的雙眼，鼻梁，額頭，他將手指貼在青的唇上。
    “真好看。”他滿足的笑著：“答應我，別再殺人了。”
    “是他們要害你。”青睜著眼睛，眼淚一顆一顆滴在十夢臉上。
    “我不怨他們。”
    “我怨。”他一字一字，咬緊了牙根。
    “我一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二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何故逼我至此？”
    十夢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他隻能大口呼吸，卻無濟於事。
    “十夢，十夢。。。”
    他睜著眼，臉上的表情漸漸靜止，一顆眼淚從眼角滑落，轉瞬冰涼。
    大樹上飄下的殘花落在他的眼睫上，那雙明亮的黑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再也沒有人輕輕喚他的名字，那個總是穿著白色僧袍，伴著青燈古佛的人不在了。
    青抱著十夢的屍體，抬手用衣袖輕輕擦拭十夢臉上的血汙。擦幹淨了將十夢輕輕放在地上，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溫柔的道：“再等我一下，我去給你報仇。”
    血從指尖滴下，在腳下彙聚成一條蜿蜒的細流，青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靴子，他將目光上移，看到了那朵繡在領口的舍子花。
    他轉身回到後院，將十夢抱到大樹底下，抬手掀翻了火油，衝天的火光瞬間將一切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