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船娘(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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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時雨再次看到溫婉時她已經長大了很多,臉上的稚氣漸漸被穩重替代。
    她跪在大殿中央,兩側站滿了穿著官袍的人,個個一臉漠然看著她。高台上坐在盤龍椅上的皇帝手指攆著一塊絹布,神思遊離。
    溫婉跪在大殿中,腰背挺直,像一杆寧折不彎的長槍。
    邊城起了一場叛亂,溫婉的父親由於大意差點全軍覆沒,也因此使邊城失守,老將軍一氣之下病倒了。皇上極是生氣欲治老將軍的罪,於是溫婉自薦請命去邊關守城,隻求將功折罪。
    她一動不動跪了許久,那高座上的王終於拉回遊離的神智,微微頷首,算是準了溫婉替父駐守邊城。
    她領了帥印,以弱冠之齡成了四國第一位女將軍。自她牽起戰馬,拿起長槍的那一刻,種種屬於女兒的情態被盡數收斂。
    出征那日街道上冷冷清清,她領的軍隊明顯士氣不足。溫婉跨坐在馬上心裏有些淒涼,她見過父親出征的模樣,是那樣豪情萬丈,視死如歸。
    馬蹄聲踢踢踏踏,她想她走的真是狼狽。然後她看到了夜瑾小小的身影,站在城外一處小山坡上,努力的揚起脖子衝她喊:“婉兒姐姐,我等你凱旋歸來。”
    或許是皇帝也意識到邊城何等重要,指給溫婉的軍隊兵強馬壯,更指派了幾名頗具威望的副將輔佐她。因此這場戰役看著很順利的結束了,其中之艱難險阻溫婉從不為外人道。
    在城中擔驚受怕的夜瑾終於等到了凱旋的消息,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穩穩落回胸腔,在等待了近兩月之後溫婉終於回來了。
    與走時不同歸來的時候城中道旁皆是百姓,個個眉開眼笑,歡慶的如同除夕。溫婉騎著馬在一側,比起幾個月前更加消瘦了些,她麵無表情一雙眼睛卻無比明亮。
    溫婉沒有注意到人群裏那個小小少年開心的笑容,那是隨後的幾年裏,他唯一一次見到溫婉。
    勝利班師回朝的溫婉連宮門都沒進就被皇帝一道諭旨派往邊城,替年邁的父親鎮守邊關。
    臨行前夜,在父親的書房裏,溫婉冷聲道:“父親,你是愚忠,我西魏君臣如此,遲早當亡。”
    一語成箴,幾年後四國之亂爆發。
    饒是溫婉死守邊關也無法在無糧草援兵的情勢下守城不破,士兵心無鬥誌,城破隻在朝夕。
    邊城失守之後,溫婉護著幾名官員趕回王城。
    見王不跪,過城不進。
    她回了家鄉小鎮,卻得知夜瑾與父親去了安平城,轉身快馬加鞭趕去了安平城。
    夜瑾在安平城開了個醫館,溫婉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埋首在一堆醫書中。他們已經多年不見,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經長的比她更高。他穿著淺藍色的衣衫,認真的翻看一本古書。側臉有些蒼白,很是消瘦。
    看到夜瑾的那一瞬間唐時雨就感覺不好,沒由來的覺得很不好。
    溫婉突然覺得眼眶微熱:“夜瑾。”
    夜瑾抬起頭,臉上的詫異還沒收下去:“婉兒。”他幾步跑過來,將溫婉帶入懷裏。
    “婉兒你終於回來了。”他激動的連聲音都是顫抖的。
    “對不起,夜瑾,對不起。”溫婉抱著他,眼淚無所顧忌的從眼角滑落。
    “是我自己說過要等你,謝謝你還是回來了。”夜瑾輕輕拍著溫婉的後背:“這些年你受苦了,我有好好的照顧溫將軍,可惜我爹在戰亂時不幸身亡,娘親傷心成疾,不久也跟著去了。婉兒,我隻剩下你了。”
    “我不會再離開你了,夜瑾,永遠不會了。”
    再怎樣堅強的人都會需要一個懷抱,一份理解。總有一個人會讓你卸下滿身防備,甘心軟弱,甘心哭泣。
    那天夜裏,她跪在重病已久的父親床前,父親說:“婉兒,你說的沒錯,西魏當亡,你和夜瑾趕緊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來不及了父親。”她低著頭好似自言自語:“身在亂世,何處得安?皇上不可能任由你與夜瑾從江南跑到安平城,他隻是故意讓你們來這裏,好讓我自投羅網。同時控製著你與夜瑾,我又怎敢輕舉妄動?隻能提著腦袋為他賣命。”
    站在一旁沒說話的夜瑾捂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唐時雨眼尖看見他手上的帕子沾了點殘朵般的紅。
    一切如溫婉所料,天亮之後王城來了官員,一封聖旨,指了溫婉為安平城的守城將軍,可調遣城內所有兵力。可一座安平城能有多少精兵良將?
    隨後的幾月裏西魏連失五座城,數以萬計的敵軍正在衝著安平城奔殺而來。
    唐時雨看著溫婉一點一點的消瘦,一點一點的沉默,他知道溫婉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夜瑾和她父親了。唐時雨知道溫婉一定猜到了一切,但他也知道溫婉是不會逃的,安平城滿城的百姓都還需要她庇護。
    這個女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溫婉仍舊記得宮裏來的官員對她說的話:“溫將軍,您未得召見,私自回王城,按律當斬。然聖上愛民如子,您便在此守著安平城以戴罪立功。您別生氣,溫老將軍與夜瑾公子的性命可都在您一念之間。”
    直到那最後一夜,城牆上的軍旗倒下之後她才猛然醒悟,夜瑾他其實已經不在了吧。一直都是她自己在自欺,可若沒有那個支撐她該怎麼撐過這幾年。
    什麼家國天下,什麼黎明蒼生,我什麼都不要。
    可悲的是她窮盡一生,到最後才發現原來拚了命去守護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溫婉要的隻是那個少年月下的一笑,手中的一碗湯藥,一個皺眉,一個凝視,要的,僅僅一個他。
    從數十丈的城樓上跌下,肺腑摔到大出血。她躺在地上,承受著巨大的疼痛,腦子裏卻一片清明。
    唐時雨在一旁冷眼旁觀,他並不可憐溫婉。縱然溫婉確實可悲,一個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若他是溫婉,即便得罪天下人,背上千古罵名也絕不會棄那人一顆真心不顧。
    可這世間哪有那麼多‘若是’,他注定不是溫婉,也注定沒有一顆便宜得到的真心,所以這世間事本就是注定的。
    溫婉死後變成了一縷陰靈,她並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隻能隨著風到處飄蕩,於是唐時雨隻能跟著她漂。
    直到有一天她聞到一陣花香,那一直呆滯的陰靈好似活過來一樣,躊躇著想要靠近花香的來源卻被那人抓到了。
    那人穿著一身紅色的衣裳,銀白的頭發直到腰際。唐時雨卻看不到他的臉,無論他怎樣靠近,都覺得那人的臉上蒙了一層霧氣,將他的容顏遮的嚴嚴實實。
    “你到這裏來做什麼?”那人一開口,唐時雨就忍不住皺眉。
    “我來找人,這裏是什麼地方?”興許是花香的作用,溫婉生前的聰明伶俐又開始回籠。
    “這裏是黃梅川,不會有你要找的人,這條河叫梅川,不要越過這條河。”
    唐時雨呆愣了一下,鏡說過梅川河的對岸是大片大片的彼岸花。若這裏是黃梅川,那眼前這人不就是黃梅川的主人。他抬起頭,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麵貌,卻終究是徒勞。
    於是他隻能跟溫婉等在梅川河邊,日出就找個無人的山洞躲著,天黑就來河邊守著。
    溫婉在梅川一連等了半月,唐時雨看著她逐漸渙散的靈體想歎氣卻想起他出不了聲。後來直到溫婉的靈體開始透明他才終於再次見到了那人。
    “你到底要找誰?”
    “夜瑾,我要找夜瑾。”靈體的渙散對她的記憶造成了一些傷害,她蹲在地上神色很是痛苦。
    “夜瑾怎麼了嗎?”
    “他死了,父親說他積勞成疾,不治身亡。”陰靈明明是沒有眼淚的,那人卻好像在她眼裏看見了淚水:“那個笨蛋被所有人譽為神醫,最後居然被累死。他丟下我一個死了,就連死之前都沒有來見我一麵。我也是笨蛋,考慮了家國百姓,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想要什麼,自己想要什麼。我再也找不回他了,再也找不回了。”
    “你為何會有這樣深刻的感情?我見過很多陰靈,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擁有這樣濃烈的感情。你想留下來嗎?如果你答應替我守著這條河,我就讓你留下來,不用進入輪回也不會煙消雲散。”
    “你能幫我找到他嗎?”
    那人好像在笑:“我可以幫你找他,但是我得先完成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什麼?”
    “等人。”
    溫婉笑了笑:“我知道等人的感覺,你等了多久了?”
    “記不清了。”
    “我叫溫婉,我該叫你什麼?”
    “我叫鏡。”
    唐時雨睜大了眼睛,嘴裏跟著念了一個名字:“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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