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誰念西風獨自涼 背燈和月就花陰(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5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前朝中後期時常遇災年,饑荒遍地,朝廷極少賑災卻也一直沒鬧出什麼大亂子,當年程朔風讀史時對這一段頗有疑問,因知道方輕塵在軍中是出了名的博覽群書、見微知著,還特地去找他請教過,恰逢方輕塵無事,便將這一段細細地說與他聽:當時朝廷把持著糧倉,一旦某地出現大饑荒,並不開倉放糧,而是先在當地征兵,青壯皆被征走,老弱婦孺無所依靠無力反抗,唯有自行餓死,彼時四處無糧,百姓們竟是求著將家中男子送往軍隊,好歹軍中還能吃得上一口飯,家裏也算是留下來一個男丁繼承香火。
他記得方將軍說這段話時眸中那若有若無的悲涼與諷意,前朝這一舉措到底是惹來了冗兵拖垮國庫的麻煩,可是燕軍正是缺兵的時候,如果采取了這個法子……當然,燕國遠不至下作到不管百姓死活的地步,但即使隻是暫時的,這種辦法也稱得上一句喪盡天良了!
程朔風幾乎不敢再往下想去,兀自猶疑彷徨著要不要說出口來,耳邊卻傳來了燕離喃喃的語聲:“凡五穀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為養也。故民無仰,則君無養;民無食,則不可事。倉無備粟,何以待凶饑?①”當即心頭一凜,同樣的辦法,他能想得到,燕離又怎會想不到?不過是不肯罷了。
三人心頭思潮起伏,俱是無言,一時間室內陷入沉默。半晌,燕離長歎一聲:“到底是我太急於求成了。”
正值隆冬,殿內燒了地龍極是和暖,燕離卻嫌氣悶,桐秋勸著,到底是開了一線窗。恰值一陣冷風吹過,搖曳了一串燭火,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麵上,蒼涼底色。
桐秋默了一默,輕聲道:“也不是這樣說,便拿燕國初立時天下的形勢來算,若遇上連年大荒,有那些個世家大族囤糧居奇,十二國裏內亂的國家也不在少數……再者說,現下不還沒到荒年嗎?”
燕離闔著眼,聲音裏也帶了三分倦意:“那也比現在遇見景況上要強些,再者司天台今年的消息也不大好……但願不是吧。”江山一局棋,繁華背後殘垣斷壁遍野淒涼。末了那句話在唇邊轉了一轉,到底是沒能說出口來:說不得,我竟是這天下的罪人。
現任司天監還是當年方輕塵舉薦的,於天文陰陽曆算上極有天分,至今未出錯謬。他既推算出今年時氣不佳,多地旱澇急轉,十分裏便有了八九分的準兒。桐秋聞言也不覺蹙眉,想是這幾年和風細雨,日子過得太過平順了,之前竟是誰也未曾慮到這般景況。心念一轉,登時醒悟:糧況如何,燕離心裏怕是早有一筆明賬,如若不然為何這些年無論難到什麼地步燕軍也從不打圍城戰?
燕離耗了大半日神,隻覺眼前陣陣發黑。這些日子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便是神智清明的時候也很難凝聚起精神來,每日思緒紛雜,唯有執棋的時候眼中所見全是黑白廝殺,其餘一切不管,反倒能靜心寧氣。
這件事他心裏已有了計較,縱然此刻精神不濟,也少不得強撐,先將事情說個清楚明白再做道理。畢竟他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
燕離理了理思路:“我原意在各國宗室中選出幾位,是作為藩屬國君。”
“這倒是個可進可退的法子,”桐秋一點即透,“進不用說,就我們的人對各界上層的滲透情況而言,各國物力泰半是握在大燕手裏的,眼下又是戰後百廢待興之時,便是不用他們年年納貢,各國也沒有多少餘力來發展軍事,燕有精兵強將留駐他們的土地,控製權實則還在大燕手上;若是退,天下糧倉盡在掌控之中,可從有餘裕的地方征糧,周轉起來也便宜,隻是那些歉收的國家怕是顧不了多少了,再則,燕國也要裁軍……”
這話說得含蓄。舊日裏,除去上繳官中的,那些大戶人家餘糧總有不少,世家大族一年庫中進個幾萬石也是有的。拋開兵荒馬亂的時日不說,這幾年休養生息下來,各家各戶倉裏存糧也漸漸上去了。這些年燕國除了把持各地糧倉,端掉了不少做糧食生意的商戶,對這些餘糧也是著意收購,由於開出的價格不薄再加上著意施壓,少有家族敢與燕國抗衡,換言之,各國手裏沒有多少糧食,有錢也沒處買糧,想要組建軍隊也是有心無力。拿燕國現今的存糧來說,即便今年顆粒無收,留下種糧並支應下一個可能的荒年也是稍有餘裕的。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隻怕是天下糧荒,燕軍總是要保留大部分精英,為了維持軍隊運轉,糧食必須充足供應,於是在總體糧食不足的情況下,一些國家必然會因此而糧食短缺,民以食為天,多年戰亂本就人心不穩,這一缺糧又得不到多少賑濟,勢必會發生動亂,到時候有糧食的國家不止燕國一個,但是兵強馬壯的國家就隻剩燕國了,動亂再怎麼嚴重也波及不到燕地。燕離不會罔顧天下百姓,但為了燕國,棄車保帥,犧牲個把疆域他可以做得毫不猶疑,甚至做得漂漂亮亮,今世乃至後世哪怕史筆如針也找不到半點插縫的餘地。
燕離目中露出讚許之色:凡事先算勝再算敗才是萬無一失,謹始慮終才可隨機應變遊刃有餘,此外總要留些後手,時刻審時度勢,必要之時取舍決斷不可拖泥帶水……這一點桐秋算是曆練出來了。
“既如此,你這幾日且和關河商榷著拿出一個綱目來,等這事議上了章程,剩下的細節讓他和那些內閣大臣們敲定。”
這邊已是敲釘轉腳,那邊程朔風才會過意來,驚道:“什麼?若真是連年大荒,這便要放棄了?”近十年心血,千秋功業,萬裏河山,一朝棄之。
“我若不放棄,到那時天下勢必滿目瘡痍……朔風,那不是我要的天下,與其收獲一個這樣的天下,我寧可保得燕國的繁華鼎盛。無論何時,燕國不容有失,這是朕的底線。”燕離聲音不高,卻是字字斬釘截鐵,擲地可做金石之聲。
程朔風瞪大了眼望著燕離,竟是一時無法言聲。耳邊隻聽得燕離輕聲道:“藩屬國的事回去同你手下的將領們說說,那幫子人在戰場上待久了,一個個血氣方剛的,到時候可別在朝會上大鬧起來。文臣們就交給關河去打理了,這幾個月我從各地林林總總裁了十來萬人馬,也就是他猜出了一點眉目。關河總領內閣已久,前幾年親征時,後方便多是他在打理。以關河的才具,做個宰輔也不過分。屆時若出現萬一的景況,由他在後方提要鉤玄,各地的事還是得你和北亭去處理,各國內亂若起,我派出去的人,務必一個不少的給我帶回來。”
程朔風起身,單膝點地,語聲鏗鏘有力:“臣領命。”頓了一頓低聲道:“陛下請放心。”語中誠懇擔憂之意燕離怎會聽不出來?遂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又道:“離京這麼久,這次回來先歇幾日,我讓太醫院的人在你府上候著呢,回去讓他們給你扶扶脈,征戰多年受傷無數,可切莫落下什麼病根。”
程朔風看著燕離消瘦的臉頰,深陷的眼窩,隻覺喉頭熱塊上湧,動了動唇卻說不出話來。你的病根又是什麼時候落下的呢?陛下,不要再費心思惦念我們了。
三、長恨此身非我有
眼下已是三月初。清越閣院內多值梅蘭竹柳,風移影動,珊珊可愛②。桐秋坐在窗邊閑閑出神,思緒尚未從一個多月前的事上回轉過來,耳邊聽到侍女回說“太子已經睡下”也隻是淡淡嗯了一聲。借著月色回望了一眼影影綽綽的輕紗床幔,說來可笑,除了新婚之時,她與燕離真正能朝夕相對的時間也不過是他病重後這數月。桐秋甚是無謂的一笑,心緒又飄飄搖搖去的遠了。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③
那一日,她穿著嫁衣坐上喜轎,滿頭珠翠沉甸甸地壓著,竟是比平日裏握的槍還要重些。喜帕蓋在頭上,隻能瞧見腳前的方寸地,她被人牽著一步一步走在大紅氈毯上,一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唯有手中的溫暖真實可觸。
直到禮成後坐在婚房裏,她才緩過一口氣來,仍是不敢動,攥著袖子抿緊了唇,第一次上陣殺敵也未緊張成這般,直到挑杆一動,露出一線眼風,耳邊聽著燕離的聲音笑道:“怎麼這樣緊張,口脂都快教你抿花了。”她一聽一看,一顆心方落在了實處,裏麵的歡喜都要滿溢出來。
他待她自是極好的,隻是這好裏總帶了幾分縹緲。他惦記著的那樣多,家國、天下、故人,這些事優哉遊哉便將十分裏占了九分半去。剩下那半分,是她的不是她的,似乎也不必在意了。
那一年整個燕州還沉浸在郎才女貌、十裏紅妝的傳奇裏,多少閨中少女豔羨得揉碎了手中的帕子,她卻生生從夢中驚醒了過來。若是能一世在這繁花似錦裏醉生夢死也是幸事,隻可惜終究是醒的太早。那盛宴散盡後的一點餘味,便要由她獨自去嚐。
昔年城樓上驚鴻一瞥,看他一身戰甲行於城門之前,勒馬揚眉,身後九霄雲動滾滾而來,從此她執意追隨傳奇而去。追上了,世人便也將她書進傳奇裏,隻有她自己明白,用盡全身力氣追到的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無望。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隻要不去深究那些過往,不去留心那些細節,隔著一層窗紙,他們永遠是世人眼裏相敬如賓的恩愛夫妻。但她終是做不到自欺欺人,更何況從一開始就陷足太深。
多少次,她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下去。這兩個人,一個死去經年屍骨漸寒,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她又何苦與他們計較?可是她不能不想:她此生的結局早由一人埋下伏筆,再由另一人蓋棺定論。
追得跌跌撞撞,在這一場角逐裏,他不言不動便占盡所有,而她連爭的權利都沒有。
她也認命,也甘心,又奈何水瀲鏡碎。
從來盛事難長久,傳奇隻合他人看。
算到今,這一場煙火也該燃盡了。
——————————————
①出自《墨子·卷一·七患》
②出自歸有光《項脊軒誌》
③出自李煜《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