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誰念西風獨自涼  背燈和月就花陰(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0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題記:嗟餘隻影係人間,幾回魂夢與君同。
    一、待月池台空逝水
    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①。
    已是乍暖還寒時候。月明風清,天空地靜,正是令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的好天色。
    吳桐秋靠在窗前,看那一泓銀月如水,微微含笑——事已至此,她竟有心情在此迎風賞月;事已至此,她才有心情在此迎風賞月。
    夜風微涼,微微吸氣,聞得見一室藥香。起初覺著苦,苦得望不見邊緣,偏偏崩潰不得,流離不得;漸漸地,卻也就習慣,細細嗅著,從心底生出安慰來。他還在,不是嗎?
    這世間之事,除了生死,哪個不是等閑?便是生死,臨末了,反不如預想中的悲壯淒愴。
    說穿了,不過是世事無常,再痛苦,再不甘,天地輪轉依舊,由不得後悔反複、糾纏不休,你不得不學著通透。
    昭武六年九月,燕軍攻破陳京,陳國投降,北部尚有少數勢力負隅頑抗。
    昭武六年十月,天氣轉寒,雪期將至。燕離班師回國,令何曦載率三十萬軍攻打景國,程朔風率十五萬軍駐守攻占陳國剩餘疆土。
    行有半月,司天台推算不日將有大雪,屆時天寒地凍,道途阻塞,燕離遂下令加速行軍。
    那一日,平時負責打理王帳的侍女慌慌張張跑到桐秋跟前,麵容慘白,神色緊張。
    “怎麼了?”那侍兒原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見得場麵的,眼下卻慌亂至此。桐秋放下茶碗依舊波瀾不驚,聲線柔和。自那日江竹愁告訴她一切,桐秋不認為這世間還有什麼可以實實在在地打擊到她。
    “畫……那幅畫……不見了……”
    桐秋的手一頓,“密宣顧北亭進見,要快!”顧北亭掌管著各國情報網,由他派人暗中找尋再合適不過,最不濟也可找到當年作畫的畫師。此時桐秋也顧不得思量這件事能瞞住燕離多久,隻要畫能尋回便是萬幸。
    “不必了。”燕離掀簾入帳,聲音不辨喜怒。帳外霧凇沆碭,寒風湧入,涼意絲絲入骨。
    桐秋下意識地捏緊了青磁碗蓋,有關那人的一切從來都是禁忌,有過前車之鑒,她不得不擔心燕離盛怒之下會牽連多少人進去。待得她抬眸望去,卻是心口一窒——燕離那一雙眼目裏竟滿滿的都是笑意。
    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②!他錯的徹頭徹尾。
    自那日起,燕帝病勢急轉直下。
    月末,程朔風收服陳地,留軍十三萬駐守,率兩萬人馬與何曦載會合。
    昭武六年十二月,景國投降。何曦載率軍攻打齊國。月末,程朔風奉召啟程回京。
    昭武七年一月,燕帝一統天下。
    燕離病勢漸沉,竹愁每日必來請脈。日理萬機之餘,燕離時不時與竹愁手談。桐秋幾乎接管了全部日常政務,得閑時便在一旁觀戰。
    眼見燕離每況愈下,這兩位卻跟沒事人似的,雖知道他們一向冷靜自持,竹愁卻也不免心焦。
    她是素知這兩人的:但凡還有半分力氣,定要掙出三四分的強來。下棋一事最是耗費心神,桐秋既然不攔著,她自是不會多管閑事。
    既然心憂分神,棋便下得不順,不過小半個時辰已是險招迭出,之後局勢膠著,這邊剛被燕離擺了一道,不得不掛角,東北角又被引著反提,東南還丟著一個眼。這一局失了先手,總歸是討不了好,竹愁算來算去算得頭痛,抿著唇悶悶不樂,索性投子認輸。
    桐秋瞧著好笑,向燕離道:“好端端擔風袖月一個人,近日也愁眉不展起來,可知是你惹的。”
    燕離倚在塌上,隨手拾子放回棋罐,白子色澤晶瑩柔和、質地細膩,襯著他的手指蒼白得近乎透明。他聞言閉目揉了揉眉心,搖頭笑道:“我是不敢惹她,沒的藥裏被多加幾斤黃連,沒病死也先苦死了,你倒問問是誰給她委屈受了。”竹愁睨了他一眼,心下腹誹:給他多加黃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瞧瞧這仇記的,虧的是大燕國的皇帝,這般小家子氣也不知跟誰學的。當然這些話也隻能在心裏想想罷了,以前沒得罪他還被拘在這兩三年,得罪了他還不知要被怎麼記恨。
    其實留在燕宮做“禦醫”倒不是燕離的要求,便是竹愁自己因不放心而留下後,燕離也給了她不少出入宮禁的自由(前提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隻是她也想不到素來自以為超脫,如今卻有事縈於心糾纏思量的一日,還是為了兩個不領情的人,想想就讓人氣悶。
    雖是如此,竹愁聽到燕離的“玩笑話”還是仔仔細細打量了桐秋一眼,卻見桐秋聽到個“死”字神色也自如常。
    竹愁挑挑眉:“自是沒人委屈我。我隻想問問陛下現今作何打算。”這話倒也隻有她敢問得出口了。
    “有路則行,無路則停。”燕離笑得安然。
    原來不是天天惦記著“篳路藍縷,以啟山林③”嗎!這是改了性子?
    “阡陌經緯,仍在陛下一念之間。”
    “而今我隻問路,不問天下。”
    正值雪霽初晴,四顧銀裝素裹,並無二色。竹愁步下玉階,回頭望去,清越閣外數株紅梅噴紅溢豔,映著雪色分外精神。
    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傷心故人去後,冷落新詩。微雲淡月,對江天、分付他誰?空自憶、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④
    她今年不過二十來歲,托這幾人的福,十年來兜兜轉轉,將生生死死、輾轉起落都跟著曆了一遍。聰明太過的人未免心冷,一直以來悠悠閑閑做著她的局外人觀棋不語,不想終是牽動了心魄。
    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眼各複西東。
    罷,罷,罷!不過是轉燭飄蓬一夢。
    出了宮門,一個內侍匆匆走過身邊時向她行禮,竹愁順著內侍走來的方向望去,見程朔風風塵仆仆,大步流星而來。
    竹愁上前見禮,程朔風還禮,不等客套寒暄,徑直問道:“陛下近來可好,咯血之症可有所緩解?”這話不是誰都問得,亦不是誰都敢問。程朔風不是笨人,將近半年未見,又不好打聽消息,委實是擔心得緊了,更兼竹愁是個知情的明白人,這才僭越問了一句。
    竹愁心下明白,燕離那光景明眼人都能覺出不好,還是得讓程朔風心裏有個準備:“陛下近來極少嘔血……”
    程朔風心下稍緩,喜道:“如此,可是有了轉機……”
    “你事先沒有想過陛下為何急著召你回京嗎?”竹愁打斷了他,那話中隱含之意宛如晴天裏驟然的一個霹靂,讓程朔風麵容慘白。這個身處沙場猶自談笑風生的鐵血漢子在一瞬間脆弱無助如稚子。
    竹愁將目光投向遠方,再開口聲音已帶了些許幹澀:“左寸無力,心氣衰竭……他若不再嘔血……隻是因為無血可嘔。”不過是一月間的事了。
    說畢,拾級而下,步履如飛,留程朔風一人無語獨對蒼天。
    天未塌,可是每個人心中都或深或淺留下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二、信勞生、空成今古
    “陛下,各國內人心不齊,仍有不少人效忠於宗室,若是現在將那些皇室宗族的人放回,怕是會引起變亂。”偏殿裏程朔風聲音沉穩,若不是麵色依舊微顯蒼白,幾乎看不出之前的情緒波動。
    燕離此刻精神尚好,略微坐直了些,抬腕用碗蓋壓了壓茶沫,微笑道:“桐秋的看法呢?”殿內侍者已經退下,他們三人皆是舊識,熟不拘禮。
    桐秋卻是先和燕離對了個眼色:是否要將太子喚來?太子年紀雖小,但耳濡目染,洞悉奧窔。這些家國大事終歸是要交到他手裏的。
    燕離緩緩搖頭。雖是少年老成,未至而立便已功炳千秋,但活到他這個地步,又有幾多意趣?人便是贏得全世界,於其自身又有什麼益處呢?思己生平,繁華鼎盛,過眼皆空,三十年來,總成一夢。他僅有這一子,年尚不足六歲,隻望那孩子當個守成之君,一生平安順遂,做父親的也是於願已足。
    桐秋垂眸思量了一會,緩聲道:“陛下對各國遺民一向懷柔附遠、宣導休風,各國內那些宗室旁支、‘有誌之士’有機可乘,自然不安分起來,不過動作不大,我們也隻是彈壓防範,隻要不是鬧得過分,都是囫圇了過去。這樣一來那些被關著的宗室嫡支聽到了風聲,又怎肯安生度日?暗地裏必有動作,他們的之前嫡係雖多數韜光養晦,但也有少數投靠了其他遺臣、宗親的勢力。個中真真假假姑且不論,隻是這些皇室中人自命正統,手中又仍有殘餘不少勢力,雖說是複國要緊,又怎肯由著那些旁支們走到他們前麵,這次回去各方勢力必要重新洗牌,隻需稍稍推波助瀾,對燕大有裨益。”
    程朔風聽到一半已是會過意來:若非燕離暗許,那些被看守嚴密的各國皇室宗親怎麼可能獲取所謂“風聲”,更談何暗中行動?
    他皺眉想了想,眼中仍是透出不大讚同的神色來,動了動唇正欲開口,燕離已是先他一步淡聲道:“朔風,我們耗不起了。”
    耗不起了?!程朔風聞言心頭一緊,他也算是位儒將,胸中很有幾分丘壑,當即便將眼下的局勢細細捋了一遍:連年征戰,損耗甚劇。兵源主要依靠民間收編,或者從各國降軍中抽調,當兵的人多了,吃糧食的人多了,可種地的人卻少了。眼下雖然各國軍隊除了打散在燕軍裏的,都被解甲歸田,但這幾年仗打下來,烽煙四起,道途阻塞,物資流轉不開,各國的家底也都被耗得差不多了,好在這幾年總體年成不錯,燕軍每到一處便將當地糧食命脈牢牢控在手裏。因有幾處旱澇,現有的糧食雖不說是綽有餘裕,周轉起來還是沒有問題的,隻要再來幾個豐年……
    程朔風想到這裏,忽覺一股子涼意從心底直滲指尖,後背登時冷汗涔涔:天有不測風雲,他拿什麼篤定來年豐收?若是……若是時年歲凶,若是連年大荒,屆時糧食又從何處籌來?可是便這麼放棄了嗎?其實也未必是沒有法子,現放著就有前朝的舊例。
    ——————————————
    ①出自李清照《醉花陰》
    ②出自孫光憲《謁金門》
    ③出自《左傳》
    ④出自《漢宮春·梅》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