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幾層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隻能望見那坐在窗前隱隱約約的影子，一如他們之間的距離，似近、還遠。
    “在看什麼呢？”低沉的聲音遙遙從室內傳來。
    桐秋一怔，隨口答道：“窗外有隻呆燕。”這下連燕離也怔住，愣了半晌伏枕咳嗽起來。
    桐秋原不知“呆燕”是個典故，心下隻惦記著自己剛剛無意間攏起了簾子可別讓燕離撲了風，急急將簾子掩好。正要起身去側殿喚侍女將銀銚子裏煎的藥拿來，卻聽燕離道：“今日不吃藥了。”
    桐秋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自她將竹愁請回，燕離的藥一次也沒有斷過，今日這是……麵上不動聲色，啟唇微笑道：“好。”可是為何心頭異樣的感覺遲遲不去？竹愁不止一次提醒過她要早作準備，她自以為心如止水，可這一天真的到了，她才驚覺心裏好像開了個無底洞，整顆心直直墜下，沒有盡頭，胸口一陣陣發悶，心慌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從楠木桌上端了半盞冷茶，一氣飲下，又深吸一口氣，強穩心神，拂開帳幔向內室走去。
    抬起頭發現燕離正凝目於牆上某處，桐秋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裏掛著一柄長劍，劍身修頎秀麗，形式古樸——正是離侯方輕塵昔日佩劍。鮮有人知曉，這柄劍不在清華宮，不在離侯墓，卻在這座燕離近日起臥、議事，實則於群宮中並不起眼的清越閣內。
    桐秋抿了抿唇，移步將劍取下，放在燕離手邊。燕離忽道：“還記得他的模樣嗎？”
    怎會不記得？竹愁心氣高，少有人能讓她青眼相加，卻在見到方輕塵時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風華浸遠，驚才絕世，真是謫仙一流人物。
    “開始時隻道他是個溫潤君子、儒雅文士，誰曾想……”誰曾想戰場上殺起人來竟是毫不含糊，偏偏眉宇間一絲煞氣也無，有的隻是高華清淡、點塵不驚的氣度。
    “未雨綢繆，沉謀密斷，步步為營，一計出便進退皆宜；或出其不意，一擊必中，無往而不利。天下都不及他……”燕離麵上泛起一絲自嘲，“……我曾以為我可以，結果……”結果輸得自始至終、完完全全。
    “你們都記得，隻有我忘了……”燕離的眼神越發幽遠，語氣也漸漸飄渺起來。
    “那晚，你曾勸解我……”
    燕離將自己關在殿中十日十夜不飲不食，群臣震動。那晚她不顧禁令，推開門一步步走進去，裏麵一抹撐不住的明黃節節退散，撞開了窗戶。透過窗欞，搖曳了一地的慘白月光。
    桐秋垂下眼簾，“我說：‘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
    “而我此生最後悔的……”桐秋聞言注目在劍身上，革質劍鞘渾然天成，其上花紋精致繁複，暗含一個“離”字。
    燕離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種近乎自我厭棄的情緒。
    “是我從來不知他，我若知他，又怎會……”無須閉目便可見得鮮血如注自碧階蜿蜒而下，滿地悲愴。
    最可悲的是，許多年以後，他才真真正正看了個清楚明白，才真的懂得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背後包含著多少人心看不盡的悲涼無奈。
    “自那日起，我決意忘記……”
    為何突然與她說起這些，為何要在此時此刻談及內心最深處的隱秘？方輕塵不僅是燕離的執念，也是她的心結。
    一直以來，他究竟將她放在什麼位置上？他們之間有著風雨同舟的同袍之義，有著心照不宣的知交之契，卻獨獨沒有夫妻之間攜手相依的那份情愛。
    之後又是長久的靜默，久到桐秋以為燕離再度陷入了昏迷。因燭火不甚明亮，她俯下身去察看他的情形。晚間卸了釵釧，此刻一低頭青絲散落下來，半數落在錦被上。
    燕離緩緩伸出手，撫上桐秋的臉頰，觸手處一片冰涼，竟比他的手指還要冷上一分。桐秋忽地抬臂抓住燕離的手腕，瘦削的腕骨硌得她的手心生疼。桐秋冷著眼直直看到他的瞳仁深處：“燕離，我不原諒你。”
    你既給了世人一場盛世的夢，又為何不待它織就便戛然而止。我這一生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委屈自己，獨獨是你，燕離！你不著痕跡便迫得我退至退無可退，卻連“安好”二字都不肯留給。
    勒馬揚眉的風華清晰如昨。十年了，她還是她，他卻早已不是昔年城樓下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又憑什麼篤定她肯如那些泥胎木塑般被供奉在神龕上，對著貢上的三柱清香四時蔬果露出端莊微笑。
    “是我可恨。”
    燕離輕歎一聲，伸臂環住桐秋的腰背。明明連抬臂的動作都做的艱難，明明是虛弱到沒有牽束的環抱，可不知為何，就是讓人無法去掙脫。
    怎麼會不懂得？無論你願不願意，那些往事永遠在記憶的長河裏沉浮著。
    曾經以為可以忘記，他也的確在慢慢忘記。不過數年，所有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再提起，他漸漸連那人相貌都記得模糊，日日隻顧忙著他的大局他的天下日理萬機腳不沾地，眼看著一天天穩穩當當繼續下去，誰曾想那些早已遺忘了往事忽有一日會變成一把刀猝不及防劈到心底裏。
    無法逃離亦無從糾結，那些平日裏刻意忽視、壓抑的情緒，在夜闌人靜萬籟有聲之時悄悄從心頭泛起；那些自以為遺忘了、放下了的東西，會突然撕裂一切現世安穩的表象，露出猙獰麵目；之前高高築起的所謂堅固堤防瞬間崩潰瓦解得絲毫不剩，無望的苦澀如潮水般湧入足以吞噬淹沒所有！
    你逃不開。
    桐秋一眼望去，隻覺燕離的瞳色遠比夜幕幽邃，幾疑是錯覺，可她分明望見了那如墨深潭下深深掩藏著的憂慮。
    是在擔心什麼？燕離逐步放手將燕國和太子交托給她和數位輔政大臣，甚至遠比她自己放心，他說：“這世間本無算無遺策之人，又何必在意身後百年之事？”
    還有什麼是他需要憂慮的？
    “不要像我一樣，桐秋。”
    所謂天下，所謂盛世，不過是借口，迫得我不得不留下來付出代償。
    其實，早在方輕塵離世那日，燕離就已經死了。
    悠悠十載，空負的何止韶華，我此生欠你良多，總要留下些什麼牽絆住你。
    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①。你本是飛揚颯爽、神采炫目的女子，這些負累遠不至壓折你的心性。我隻是怕你會如同那檻外紅梅，傲霜鬥雪、淩寒飄香後，卻在最溫暖的春日裏片片凋零、芳菲散盡！
    “若不是我，你定不會至如此境地……但我知道，你不後悔。”
    淚盈於睫，桐秋從未有哪一刻如此時般有著痛哭的衝動。是的，她從未後悔過，但深深的疲累始終如影隨形地跟尋，無時無刻不在撕扯、折磨著她。那麼久，沉默著、壓抑著竭力不讓那些苦澀一湧而上將她吞沒，她以為她的眼淚像燕離的血一樣，早就流盡了。
    “你總是這樣……讓人沒有法子……”她伏在燕離胸口，淚水奔湧而出，瞬間浸濕了大片衣被，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哭得近乎哽咽了起來。這樣單薄的胸膛，有誰能想到，這裏曾有著支撐起整個天下的力量，便是如今，也仍是無數人的信仰，也許在千秋萬代之後，還會是世人交口稱讚的傳奇。
    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非成敗史書論。
    仿佛走在長長的甬道裏，隔著淡淡薄霧，一眼便能看到那藏在月光與黑影中盡頭處的光景。隻是走到今天這一步，無論情願於否，終歸是要走下去。他或者她，從不給自己留退步的餘地。
    看吧，演罷了燈火闌珊，就該是蒼白收梢。
    四、陌上花開緩緩歸
    如果一定要說清越閣有什麼特殊之處，那就是它沒有門檻。自燕離常在此處起臥，門檻都被除去，能工司特製了一張“床”，下安四個輪子，打開機括後可以四處移動。桐秋便推著輪床帶他步入院內。
    陽春時節，天未破曉，晨霧朦朧間隱約可見小小一方庭院裏草木愈發深鬱，燕離抬手拂上一片柳葉，葉上皆是一夜過後殘留的露珠，沁得指間微涼。
    東方微明的天際漸漸顯出青白，星光隱沒，隻餘一輪黯淡的上弦月淡淡凝在天空。燕離病重後越發喜靜，清越閣人煙稀少遠離塵囂，直勾引得人心神似遠景飄渺。
    草長鶯飛，陌上花開。農忙時節裏少有的閑暇，兩個少年並排蹲在田埂上，其中一人用樹枝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字，耐心而溫和地對旁邊的人道：“煜，意為光。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②。”
    鳥雀咿呀而過，驚醒滿院殘夢。
    最近總是看見幻影，是時候快到了吧！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至少能夠再次看到你。
    燕離回神瞧見手邊長劍，忽得緊握劍柄用力拔出，長劍卻紋絲不動。他怔怔地垂著頭，眉眼間竟起了一絲恍惚之色。桐秋心下歎息，握住燕離的手，手腕一挫，“錚”的一聲脆響，劍身出鞘，如一泓秋水凝光聚華，幾欲灼傷他的眼目。
    竹愁曾經建言：殿中燭火煙氣過重，於病情無益，不若以隨珠替之。
    燕離執意不允。
    那傷口從未愈合過。七載以來，他不堪看的何止白衣，一切過於絢爛的事物都會在注目之時化作銳利的刀刃再次插入傷處。
    他讓他看見光。
    直到那日瞬目間雪落千裏，皇城之外萬民仰視，這一抹錦繡琳琅繁華盛世之下的綺麗與頹敗今後便全在他一人肩上。
    而他，卻生生失卻了生命裏所有的光。
    風雲盡散，他伸出手去握緊複鬆開。什麼都沒有，都是虛空，都是捕風③。
    許是業報，誰知道呢。
    七年來第一次，他注目凝視著手中長劍，黎明乍現的晨光映照在劍身上，燦然耀目。麵上湧現出的潮紅分明昭示著不詳，眸中卻泛起了奇異的神采，明亮猶如火焰灼燒。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④
    他看見那人立於巷口等待，許是站得久了，白衣上滿是落花。
    視野裏，那人微微側過身來，似欲回頭。霎時間心跳如鼓，這一瞬他竟想落荒而逃，偏偏手腳如被定住般動彈不得。
    眼睜睜看著那人轉身回顧，微微笑起，唇角弧度分毫不差，“怎麼這麼晚才來？教我好等。”依舊是帶著三分嗔怪的口吻。
    方輕塵整衣理袖，衣上落花紛飛而下，見他不應，索性自己走了過來。燕離定定地望住他，看他一步步朝著自己走來，不言不動。
    方輕塵一掌拍上他的肩：“傻了，隻管盯著我看作甚？”燕離抓住他的手，那觸感溫熱真實，分明不是幻覺。
    “輕塵，真的是你，你在的，你在的對嗎？”
    “呆燕，我一直都在這裏啊！”
    “輕塵……”
    昭武七年三月，燕太祖燕離崩，逝時神容平靜，萬民哀慟，天下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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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杜審言《戲贈趙使君美人》
    ②出自楊雄《太玄·元告》
    ③出自Solomon《OldtestamentEcclesiastes》1：14
    ④出自李煜《清平樂》
    

    作者閑話：

    寫到此當算是完結了，其實當時動筆的時候，腦海裏還有桐秋的番外，以及方輕塵回到小樓後的種種。奈何對這段故事的感情，好像隨著燕離的離世耗盡了。以後有閑或許會補。
    最近迷上刺客列傳裏的執離cp，同人正在構思，還有一個新坑在存稿，等到存稿快完結的時候，會在這邊放出來，很感激喜歡我文字的小仙女們，figh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