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當年得恨何長 當年得恨何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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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對峙
燕離伸足一勾,堪堪勾住崖邊。夜色幽深,他身下便是萬丈深淵,視線下移,隻見雲霧繚繞、崖壁陡似削,竟是一眼望不見底!
尚未及應對眼前的突變,突覺一陣掌風襲至,燕離大半個身子尚懸在空中,抬腕對上,倉促之間,這一掌不過五分力氣,四周已是飛沙走石。
左足勾住的一處幾被掌力震塌。燕離眼明手快,右手一探,已是抓住了崖壁上一根藤蔓。雙腿彎曲於山崖上一點借力,腰部好像柔韌的弓一般拉開,身體向上一翻,眼看就要落在懸崖之上。突然胸中氣血翻騰,四肢百骸無不奇痛,體內真氣不受控製的四處遊走,這一下卻是始料未及。一口真氣走岔,燕離登時直直墜下,手中藤蔓也在這一拉一扯之下斷裂。
難道是中毒?不可能。他平日裏衣食用度皆有專人料理,再者武功練到他這個地步,很難有毒可以逃過他的感知。或許……不需要毒,隻需一些可以誘發他宿疾的藥,再用藥引引發,就足以讓他萬劫不複。
可是這天下之大,知道他身體衰頹至此的,不過三個人!他陡然想起今天的藥似乎有異,難道是……
這世間從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你拿什麼去賭人心賭世情,賭那和善笑容不是一張虛偽的麵具,賭所有人對你的好都來自真心。
然而在這一刻,燕離選擇相信。
哪怕世事蒼涼人心難測,不再懷疑不再猜忌。
這一次,他不會再錯。
燕離於轉瞬間已是轉過無數念頭,身體仍在下墜,他於半空之中勉強轉換身形,伸手探去,堪堪抓住了第二根藤蔓的根部。往下一看,手中的藤蔓一直向下延伸,既粗且長,但崖壁之上已是望不見第三根。
崖壁過於光滑,無可攀援,燕離指下生力,在其上戳出了幾個洞才勉強有了借力之處,穩住了身形不再下墜。每一寸肌理骨骼都在劇痛,似被放在烈火上炙烤,又似有什麼利器再身體裏來來回回的切割絞動,相比之下左肩處傷口被撕裂的痛覺反倒不再明顯。這般劇痛之下饒是燕離也不由得額頭滴汗麵色慘白。
剛剛緩過一口氣來,燕離手臂一揮,一顆煙花彈竄入上空,瞬間照亮半個天空。
冷眼看著煙火閃爍,他心下一片清明。對掌之時,崖上之人掌力雖然猛烈,卻帶著強弩之末的枯竭,應是不久前受過重傷。剛才匆匆一眼,崖上情形已是盡收眼底,夜色掩映下,隻隱約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
有誰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刺殺?又有誰會知道他在這個時候來到洛城外的後山?額頭冷汗直冒,燕離勉力維持著清醒,不讓體內淩遲般的痛楚占據全部的思緒,一個想法漸漸浮現在腦海中:難道是,蠱毒。
說起來,他對這些江湖異術其實了解不多。但他出城純屬一時起意,而各種異術中唯有施蠱者可以根據蠱的指引大致判斷中蠱者所在位置。如他所料不錯,那麼下蠱的人,應當是陳非。救駕之時即是下蠱之時,調離後營的命令讓他感覺到自己已被懷疑,迫得選擇今日動手,而今夜軍中歡慶,陳非看似一直處於傷重昏迷,他雖特意叮囑過朔風,但難免手下的士兵放鬆警惕,如果他的輕功足夠好,逃出軍營不是問題。
燕離心裏估算了一下這裏到洛城外軍營的距離,陳非到現在都沒有動靜,重傷之下又拚掌力,這一番折騰,隻怕他也已是力竭。但在程朔風帶人趕到之前,他和陳非應當還有一場較量。
陳非背靠大樹坐了下來,擦去唇角血跡,開始調理內息。白日裏的傷口複又裂開來,身上白衣已被鮮血染紅。他重傷之下借助蠱術,強行凝聚精神施展攝魂,對身體的傷害已是極大。
相由心生,此前他也不曾料到燕離的心境竟是這般冰冷肅殺,那刻骨到令人心悸的悲傷令他這個施術者都幾乎把持不住,且燕離心誌之堅非常人能及,以他在攝魂方麵的修為,亦不可控製其心神,隻得借助地勢,將他引上絕路。
卻還是功虧一簣,信號已經放出,他必須讓一切趕在燕離的軍士到來之前結束。丹田空蕩蕩一片,眼下隻看他能調動多少真氣,在全麵引發蠱毒的情況下和燕離對決能否多增幾分勝算。
燕離所在的位置距崖頂有數丈之遠,這在平日裏也不過是幾個縱躍之間,可眼下體內真氣四竄洶湧,僅有毫厘內息與他的意誌相呼應——他隻有一次機會。燕離此生經曆過不少風浪,越是生死一線的境地便越是從容鎮定,以前是因為他從無後顧之憂,現在是因為生死他早已不在乎。
崖壁光滑,幾乎是直上直下,根本沒有借力之處,陳非身在崖上,地勢遠比他有利,如果等他恢複過來率先發動攻擊……燕離從不是束手待斃之人,眼下他隻有賭上一賭。
算準方位,手中藤蔓向上揚去。崖上那一眼,他看到崖邊有顆鬆樹,一拋之下藤蔓纏在了樹上。
終於有動靜了,陳非雙眸微睜,向鬆樹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斷了一根肋骨,又失血過多,微微一動便會牽扯到傷口,行動起來十分困難。
燕離現在落到了什麼位置陳非心裏也大致有個數,蠱毒一點點發作,燕離能聚起的真氣有限,難道他現在是打算借助藤蔓爬上來?如果他可以完全憑借自身體力爬上來,失去了地利的自己在之後的對決中又有幾分勝算?
臨時發動,陳非對懸崖的地勢亦不清楚,不然絕不會作此設想。他再三思量,心中計算翻覆幾回,最終下了決心。
當下掌中聚力一劈。這一劈用盡了他剛剛聚起的一點內力,隻聽“哢嚓”一聲,鬆樹齊根折斷,順著懸崖滾落下去。
就在此時!燕離雙目一睜,強提一口氣,騰躍而上,在距崖頂尚有一丈遠處,腳蹬鬆樹一個借力,身形繼續拔高,終是摔落在了崖頂。
這一強行聚力,已是到了身體的極限,左肩處在冷風中本已凝結的傷口再次溢出血來,燕離隻覺體內竟似有千萬把鋼刀攢刺一般,無數鐵絲在骨髓之中捅來捅去,疼得他想要蜷起身來顫抖抽搐著熬過這段痛楚。
但隻不過喘息了片刻,他便緩緩站了起來。
燕離此刻麵如金紙、衣發沾塵,然而他站起,便如一座峰巒巍然而起,自此千秋萬代,俯瞰蒼生。
陳非看著眼前形容狼狽的君王,明明氣喘力竭,卻仍有著掌控一切自信。他可以通過蠱來感受燕離身體裏氣機甚至情緒的變化,燕離不惜冒奇險翻上崖來,可見崖下是怎樣的絕境死地!可在剛才那般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甚至感受不到燕離一絲心境的起伏,這樣的人……
輸了。陳非靜靜地想並未覺出多少不甘與痛苦。來此之前,便已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及去承受的準備,其實結局隻有兩個:燕離死,他死;燕離活,他死。
燕離掃了一眼陳非,此人二十七八歲光景,相貌平平,眉宇間卻有著一股難掩的傲氣,些微透出骨子裏的堅毅與韌性。從他認定陳非另有所圖開始,便知道這個人非比尋常。
戰場上的那一擋看似容易,卻需要施行者足夠的冷靜、精密、果斷、膽識,於光火石間把握得分毫不差。倘若不冷靜,便無法在戰場這種刀光血影變化萬端的環境下仍能準確的掌控時機;羽箭破空是何等迅疾,隻要失之毫厘,便是謬以千裏,不夠精密便會無法與之配合而錯過下蠱的最佳時機;沒有足夠的果斷,在當時那突然的變故發生後,出手稍遲,就會失去先前苦心營造的布局。而不管計算得多麼精確,每一步都無異於行走於生死一線、如履薄冰,這般分毫不差的一步步走下去,需要怎樣過人的膽識!
而這些尚不是使燕離震動的原因。
讓他真正驚訝的是,這個人沒有殺氣!
是的,他能感受到陳非眼中那絲正在消退的決絕之色,那種勢不可擋的淩厲,可是這不是殺氣!
或許這便是之前戰場之上這人本有機會卻未曾得手原因,倘若他當時再狠決一些,在羽箭射來之時直接出手,又怎會落到今日的境地?燕離搖頭歎息,這樣的人,怎麼能來做刺客?!
沉默半晌,燕離終是先一步開口:“你雖姓陳,卻既非王族,亦非宗室。”
“那又如何?”陳非竟是揚眉一笑。若非如此,他的行動怎能逃得過燕國的耳目。
“你對我沒有恨意,又無所圖,為何前來刺殺?”陳非此來顯然不是受過誰的指派,不然北亭早已查出他的異常,燕國的情報網十二國皆無望企及,這點自信燕離還是有的。而看見陳非之後,燕離已經確定他並非心懷仇恨,非為國事非為私仇,那他刺殺一國皇帝所為何來?
“你錯了,我有所圖……我不恨你,可是這整整一代人呢?”陳非費力地的喘息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因著傷口崩裂,身上仍然血流不止,他站得很不好看,卻牢牢站住了沒有倒下。
他向著懸崖的方向行了幾步,抬臂一指,夜風盈袖,染了血的白衣獵獵作響。他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輝,整個人都煥發出一種炫目的神采來。
月落參橫,天光已近破曉。崖下雲霧略略散開,隱約見得層巒聳翠、上出重霄,可以想見這隱於夜色裏的山勢當是何等雄偉險峻,氣象萬千。
夜色靜謐,耳邊能夠清晰地聽見山澗潺潺的流水聲。陳非指著遠處的山巒,聲音裏有著一種近乎極致的平靜:“一寸山河一寸血。”
十、黍離
一直以來,陳非是家中的不肖子,文采武功明明是幾個兄弟裏最出色的,偏偏不肯入仕,為此陳父屢次發怒,幾乎動用了家法。逼得急了,陳非索性留書出走,逍遙江湖。
天地闊遠隨飛揚①,他的足跡遍踏大江南北。陳非知交遍天下,千裏相會,青眼高歌;慷慨赴危難,熱血酬知己,人生何等快意瀟灑!
直到大戰爆發,他偶然從兩軍交戰後已被燒成焦土的荒野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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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韓愈《聽穎師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