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當年得恨何長 當年得恨何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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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為憲矩,棋法陰陽,道為經緯,方錯列張①。
這是她第二次見燕離手談,上一次是他與那人對弈,她旁觀。少有人知道燕離亦擅圍棋,更少人知道他統領天下的氣度背後,尚有這般清雅情懷。他的棋是那人教的,隻是教他下棋之人當時怕也未曾料到而今他的棋局早已不限於小小一方棋盤,整個天下亦是他掌中阡陌。
琉璃製成的雲子有著溫潤的光澤。
手談,談的是棋,也是心。
一局未完,竹愁落後半目,斂衽一禮,徑自飄然而去。
燕離亦不相留。
燕離說:“我知道。”他什麼都明白,但他已經不可能止步。“竹愁,盡你的醫術,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會安排好一切。”
安排好一切?桐秋不需要你安排什麼,她隻希望你能這樣一年一年的活下去,而這——恰恰是最難的。
竹愁沉默半晌,終是答道:“隻要不出意外,我至少可以保證一年。但那些藥你切不可再服用了。”麵對這樣的人,你有什麼法子拒絕。這個中值與不值早已不是她能評判。
孤城何必道風霜,風盡冷眉,人本離殤還寂寞,身過四方,不肯話淒涼。
世人隻道世事離散,月有圓缺,卻不知人心最苦,悲喜不與外人言。
竹愁牢牢握住桐秋的手,生怕她再傷到自己。
心下終是悲涼。除了一些微薄的安慰,她給不了任何。臨末了每個人都需獨自背負,誰也不是誰的救贖。
桐秋緊攥著竹愁的手指,從那溫暖的手中汲取力量。不,她不能再想下去,至少今天不能,否則她一定會崩潰。她努力轉移著自己的思緒,“阿離其實早就知道了吧,上次瑀姐進宮……他早就有所安排……”桐秋低聲自語。
江竹愁是何等通透的人,雖無意於朝堂政事,聯係京中傳言,也已猜得七八分。
一旦燕離身死,太子即位,朝堂之上最大的隱患之一便是那些世家大族,而世家大族中最危險的便是外戚。曆史上,帝王年幼時,外戚往往幹政擅權、甚至於改朝篡位者不計其數。
燕離自幼被方輕塵耳濡目染,雖是不拘於一家一姓之江山,但一個剛剛統一的大國本就隱患重重,那麼一來,勢將分崩離析。對於吳家,燕離有兩個選擇,一是控製利用,二是清洗瓦解。於情於理燕離都不會選擇後者,是以兩年前吳家族長病世,族人爭權奪利之時,燕離就曾派人介入。桐秋得知時並未覺得擔心,她猜到燕離多半是要扶持一個有利於局勢的人上位,卻不料他選擇了她的父親。
父親向來閑散,不喜那些繁瑣事務,唯一的兒子又體弱多病,不然以他長房長子的位份,族長的位置早該是他的。見了父親一麵後,桐秋才知道如今族裏真正掌事的是她的姐姐桐瑀。桐秋毫不懷疑十八歲便以文會友名動京華且心氣不輸於須眉的桐瑀有著統領一族的能力,隻是燕離此舉尚有當時她未曾想到的深意。
桐秋母親過世的早,長姐如母,家中未請女先生前,桐秋自幼所學皆是桐瑀所授,兩人感情可謂深厚。而桐瑀身為女子,不便參知政事,她在吳家隱然族長的權勢會遭到多少人覬覦?無論是出於情誼還是利害,她最好的選擇還是和燕離達成協議,最終借助皇室的力量壓住族內不安分的勢力的同時也遏止了吳家的過分壯大。
桐秋知道這是燕離的安排,但也是桐瑀的選擇,姐姐還是想幫她。
燕離這幾年也一直在讓桐秋熟悉政事,甚至讓她代批過奏折。桐秋用兵打仗少有敗績,但軍、政不同,朝堂權謀多陰詭之道,盡管桐秋不擅於此,但如果托孤大臣出現什麼意外,燕離實是希望她在必要之時可以垂簾聽政。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是不曾問過我可願意。
桐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你的江山,為何讓我替你來守?可她不替又如何,他們的孩子終須擔起這一切的責任。
燕離沒有嬪妃,他們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被立為太子。而桐秋既不盼著他能開疆拓土威震萬世,也不盼著他能經文緯武名垂千史,隻願他能守得燕國安泰,此生平安。
竹愁喟歎:“我算是明白了燕離怎麼把自己的身體給折騰到了這個地步,他還真當自己是燈油。”桐秋知道她雖生性散漫,卻一向洞若觀火,此時當是已猜出前因後果,無需贅言。
“後悔嗎?”竹愁輕聲問道。
“你說過:即使再來一遍,我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訣擇。”桐秋神色平靜。
竹愁看著她,目中有讚許之色。還是這般傲然自持的性子,不管境況如何艱難,兀自不肯放下身段來屈就,若非如此怎能與他同行!
桐秋抬起頭來,見竹愁正關切地看著自己,澄瑩的眸子裏洋溢著淡淡的笑意。
自己的這一位好友從來是縱情山水,天地不拘的性子,比之風流名士尚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因著自己斂了眉目,多了歎息,滯留燕京數載……
竹愁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如同當年兩人在軍中時,拍了拍她的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②。
“我親釀的菊花酒,一起飲一杯可好。”以後未必得閑了。
兩人相視一笑,共浮一大白。
八、迷夢
走在燕京的街道上,車如流水馬如龍③,店鋪鱗次櫛比,視野所及俱是琳琅滿目,好一派盛世之景!
燕離茫然四顧,卻是想不起自己為何而來,正迷茫間,眼前陡然出現一條陋巷。
這條巷子……
這不可能,此地遠在千裏之外,早已被戰火焚毀,怎會出現在燕京,他心裏模模糊糊地想著。
巷口有老人倚著牆打盹,還是舊日裏熟悉的場景。他站在一旁張望,忽覺巷子似在後退,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下一驚,不及多想便走了進去。
巷子還是記憶裏的模樣,一步步向前走著,心跳一點點加快,卻不清楚自己在期待著什麼,隻是一步緊似一步地順著巷路走下去,好似前麵就有著他一直渴盼能夠找尋、獲得、留住的事物。
最後在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木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伸出手去卻又停住,撫摸著木門粗糙的紋理,那觸感清晰異常。瞥一眼門縫,仿佛便能看到在月光與黑影中斷井殘垣的往事。
這是在哪裏?他在害怕什麼?燕離微微皺起眉。他隱隱覺得這個地方,似乎承載了他太多的歡喜快樂、悲傷痛苦,半生年華盡在其中。
手下輕輕用力,伴隨著“吱呀”一聲,一切消弭無形。木門不見了,小路不見了,陋巷不見了,行人不見了,燕京不見了。隻餘天地肅穆,萬裏雪飄。
一種極熟悉的悲痛自心間蔓延開來,液體在心髒陣陣抽搐間不停溢出,層層反上。有什麼東西破碎了的,在這虛幻溫存的世界裏墜落,那碎片邊緣如許鋒利,將一切偽裝毫不留情剝去。猙獰的傷疤便在被歲月沉澱後猝不及防的再次生生逼至他眼前。
漫天風雪撲麵而來,裹挾著無數前塵過往的碎片,喧囂著呼嘯著,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向他席卷而去,將他埋沒。
身體裏好像有無數鐵片旋轉攪動,燕離靜靜地站著,任由這一切將自己切碎。
太多太多次,已經不會再痛了。隻是……
真的好冷!
比冰雪還要冷,比無邊無際的黑夜還要冷,冷到他想要蜷縮起來抱住自己來留住一絲暖意。
可是連他自己也是冷的,冷到了骨血裏去。
寧願痛起來,這樣至少知道自己還是活著的。
燕離仰首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雪中,一抹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④。
風雪靜止了,時間靜止了,視野所及皆是淺淺的雪色,從腳下到天地的盡頭,從亙古到永遠。
燕離的眼目裏隻有遠處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血液停止了流動,身體忘記了呼吸。那淡淡的影子似要融入這白色的天與地中,隻要有一丁點的聲響,便會立刻消失不見。
胸口一陣悶痛,卻是他不知不覺屏息太久。
你終是肯來見我。
喉間有什麼東西熱而滾燙,直欲噴湧而出。原來真的要見到了,才發覺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道歉嗎?他所做的那一切又豈是幾句歉意可以挽回的。
白色的影子倏忽不見。十年人事幾堪留,相逢對麵不識君!
回不去了啊……他聽見心裏的聲音冷冷地重複著。從一開始他就明白:回不去了!
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⑤!心下清明到刺痛,身體卻仍是自然而然般追了上去——一念六載,下次又是何年何月夢魂歸?
輕功施展到了極致,那熟悉的身影卻仍是看不見尋不著。
上天如此慳吝。生與死的界限裏,他求不到那一麵之緣。
不知狂奔了多久,燕離喘息聲漸重,卻仍是不肯停歇。
心下警兆忽生,卻已然收勢不及,一步踏空,身軀呈下墜之勢。
心神一震,眼前雪色消融。山崖、樹木、蒼穹、冷月……周遭景色一起湧現——他竟是身在一處斷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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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李尤《圍棋銘》
②出自杜甫《贈衛八處士》
③出自李煜《望江南》
④出自白居易《長恨歌》
⑤出自孫光憲《謁金門·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