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當年得恨何長 當年得恨何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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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之前這裏是一片村莊,有百姓在田間勞作,田地裏的麥子長勢喜人,陽光灑在瓜果菜蔬上,綠油油的顏色讓人錯不開眼目。婦人和孩子提籃到田間送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①,有人靜靜倚門而立待歸人。生活或許艱辛,但他們仍有希望,他們有所盼!
現在還剩下什麼呢?
陳非俯下身來,撫過幹裂而焦黑的土地。寒風呼嘯而過,破敗的殘屋,荒蕪的田地……
他抬起頭來,陽光如金子般燦然耀目,日升月落依舊如初。
什麼都沒有了。
這便是戰爭嗎?除了饑荒、恐懼、哀嚎、死亡,它帶來了什麼?除了這遍野哀鴻、滿目瘡痍,它還能帶來什麼?那所有被高舉著的、大義凜然的旗號背後究竟都是些什麼?
麵對心底發出的質問,陳非唯有沉默。
兵伍之人,國之爪牙。國家強盛,君王雄心,自當執戈征伐天下、拓土開疆,方顯男兒本色。說穿了,而今大爭之世,豈有弱國立錐之地?
這一點陳非最初便看得清明。陳國早已是一個空了的架子,徒有其表。內政不修,外政庸常,民心不附,賢士日匱;至於武事,略不之講,但以飛觴為飛矢,酒令為軍令,肉陣為軍陣,謳歌為凱歌②。他的父親征戰半生、立功無數也不過是個偏將,他離開,隻是不肯委屈自己周旋於觥籌交錯、曲意逢迎之中空耗年華。不然以他的才能,投一知賢善用之君,早已嶄露頭角、鋒芒畢露。
可是,他不能也不會這麼做。
有些東西,是刻在骨血裏的。
陳非太清楚這句話的含義。
就像這些百姓,哪怕還有一口飯吃,他們都不願離開。不是有多麼愛國,隻是一種近乎生存本能的不願離開同族的意念。無論他走到哪裏,人們會說:你是陳國懷郡人。說話時不經意帶出的一個尾音,平日裏吃菜時味道上的小小偏好……這一切都帶著陳國的印記。如同你的姓氏,從出生的那一刻便被賦予,世人憑此評判你的身份,這是刻入骨血的烙印,終此一生無法逃脫……
那是他的國,他在那裏出生、在那裏成長,近乎愛與恨的交織。他別無選擇,不管有多麼不願,他屬於那裏。
如果有一天,國滅了呢?
或許百姓不會在乎,他們想要的隻是安穩與太平。可是,總有人是會在乎的,那些清流、士子、俠客、武將…他們都是會在乎的。或許十年二十年後,他們的後輩會被稱為燕人並以此為傲,但對這一代人而言,有的隻是不可磨滅的恥辱、刻骨銘心的仇恨……
陳非繼續前行,經過晉安時,看到了高懸在城牆之上的頭顱……這個人,他認識!
那一年,流觴曲水,詩酒論交,有人青衫磊落、器宇軒昂,乘風乘水乘雲來,狂歌縱酒、豪氣驚天。
萍蹤寄跡,何必追問來源;流水行雲,本應各適其適。二人一見如故,卻連彼此的姓名也不曾知曉。
孟鄰,那年少得誌的將軍,縱橫沙場近十年,奇兵絕謀,武勳無數。然而他死了,坊間傳言裏,便隻餘了一個貪功冒進,將十萬大軍拖入險境,以致身亡的莽夫,他的驚世才華,他的縱橫豪氣……什麼都沒留下。
這算什麼?
陡然間,陳非想起了自己為國戰死的長兄和已經白發蒼蒼卻仍馳騁於沙場的父親,千千萬萬為國捐軀或正打算為國捐軀的人。他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麼?這漫山的鮮血,遍野的屍骨又算什麼?
在戰火尚未燃及的地方,仍有百姓辛苦勞作,在戰爭的風聲中驚惶著,哀禱戰火不要燒到他們的鄉土。
遠處隱隱傳來胡笳之聲,吹奏著一首古老的曲子:
彼山之陰,葉疏苔蝕。滌我孤塚,珠淚漸漬。
惜我長劍,日日拂拭。寂而不覺,寒笳長嘶。
囑彼佳人,收我秋實。蕙蘭芫荽,鬱鬱香芷。
斂之集之,勿棄勿失。伊人猶在,唯我相誓。
烽火印嘯,浴血之師。將帥有令,勤王之事。
爭鬥緣何,久忘其旨。癡而不覺,寒笳悲嘶。③
百姓便真的不在乎了嗎?國已不國。母親失去了兒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親。由勝利者編撰的史書裏,不會有這些人的身影。千百年後,人們會記得,有一個名叫燕離的皇帝結束了亂世紛爭,開盛世雄風,一統天下;人們會記得輝煌赫然的大燕帝國,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隻是又有誰會記得,這片土地上有這麼一群人,也曾拋頭顱、灑熱血,哪怕馬革裹屍不能還,亦身死不悔。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付出是值得的,守護國土百姓,是軍人的天職。可事實是什麼?十年之後,妻子該以怎樣的名目去追悼自己的丈夫;母親又該怎樣去麵對孩子的追問,告訴他他的父親是為何而戰;活著的人該以怎樣的名義去緬懷死去的人?他們死了,可是,最後的最後,他們甚至不曾有立碑之墓、埋骨之處……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後世的安寧定要以這一代人的鮮血為代償嗎?
燕離可以打下江山,可他能守得住天下嗎?
陳非遊曆四方已久,遠比燕離清楚各國百姓之間難以消除的積怨。數百年來各國邊境上大戰小站摩擦不斷,忽有一朝成為了同一個屋簷下的人,稍有齟齬便會招致大禍。這些仇恨的化解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逼不得已同仇敵愾;二是經過數代的傳承,時間的洗滌讓先輩們的故事模糊地如同遠逝的夢境。做到這一點有多少可能?如果換不回想要的結果,這一代人的付出又該由誰來償還!
天下紛亂已久,千百年來多國並立,各自為政,大大小小的國家覆滅又興起,這一世卻出了一個變數。這個變數,是燕離。
一切動亂的源泉,打破平衡的那個點。
如果這個源頭消弭,新的平衡建立,是否一切就可以重回原來的軌道?
陳非心裏尚無確切的想法,但他知道從那一刻起,他再不可能是原先那個白衣倜儻,放曠風流的浪子。
這麼短的時間裏,一介沒有身份、沒有背景的布衣不可能在任何一個國家獲得一言而決的地位,何談聯合各國軍隊力挽狂瀾。
他隻有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上的人從來有去無回。
投水赴江的屈原臨行前是怎樣的心境?緩步前行,陳非終是覺出些蕭索。
終以不顧。
他心心念念著一場盛世,卻忘記了這三千繁華不僅僅要用他燕離的血來償。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④
燕離的手在袖中緊攥成拳。曾幾何時,他重拾河山、補裂天,是那救萬民於水火中的信仰,而今卻成了他國百姓眼中的洪水猛獸嗎?
若是……若是你還在……定是不讚同的吧。
燕離恍然想起決定出兵才國的那一日,照例去問他的看法。那一天方輕塵出乎意料的沉默,清雋如墨的雙眸裏,燭火的倒影輕輕閃爍。
到底是自己教出來的人,方輕塵想,上次在才國手裏吃的虧豈有不討還回來的道理?便是燕離不計較,方輕塵自己遲早也會給才帝點苦頭嚐嚐。隻是,這種方式……
“你不讚成?”
方輕塵終是輕輕地笑了出來,“我不反對。”
等到下回吧。燕離待他已不同往日,如果沒有必要,方輕塵委實不願和他做無謂的爭吵。罷了,總還有時間。
燕離不知道,方輕塵也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後一次一同商討軍國大事。
不反對嗎?為什麼?為什麼沒有在當時問一問你?如果多問一句,或許我就不會這麼貿然進軍,更不會在你離去之後,盛怒之下滅了才國和延國。
是因為當時心中已漸生了疏離吧!於是都不肯再向前一步,彼此小心地維持著那微妙的平衡,他不多說,他便也不多問。
是以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早已沒有了退路。當初連破才、延二國多少是帶著些意氣,卻不曾想到之後燕國的隱然霸主之勢引得各國結盟、共同抗燕,便再無了轉圜的餘地。如他不攻下天下,便是多年後燕國霸主之位不再,最終為各國聯手瓜分。
這是他與他一手開創的基業,他要它永遠永遠流傳下去,他要讓後世之人全都看見!
如果……如果你也能看見……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燕離的雙瞳熠熠生輝,手指越攥越緊,指甲幾乎將掌心掐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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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陶淵明《歸園田居》
②出自葉子奇《草木子》
③出自蓮波譯《ScarboroughFair》
④出自漢樂府《戰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