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當年得恨何長 當年得恨何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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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桐秋不值。
紅粉青娥映楚雲,桃花馬上石榴裙①。桐秋是何等耀眼明亮、燦如朝霞的女子,卻甘為他收斂了鋒芒,黯淡了華彩,去做深深宮禁裏繡花逗鳥的寂寞婦人。
而後竹愁逐漸放下心來。因為她看見錦緞華服,雲鬢高懸亦不可減其風姿;朱梁琉瓦,玉鉤羅幕亦不能折其心性。桐秋依舊是桐秋。
然而今日的一切卻讓她始料未及。那個驕傲的、任性的桐秋;那個拿起寶劍背上行囊就敢拉著她一起去從軍的桐秋;那個被敵軍逼入死地、箭盡刀殘卻越發鎮靜從容猶自斬將殺敵的桐秋;那個無論何時永遠神采奕奕颯爽飛揚的桐秋;如今竟神容慘淡、意誌消沉到了戒酒消愁的地步?
桐秋不知道的是,在決意追隨燕離的腳蹤那日起,她便已不知不覺地折去了自己的羽翼。
竹愁心下歎息。燕離放不下心結,日日折騰自己不得安息,卻不知落在桐秋眼裏,一顆心亦是煎熬。
心結織成天羅地網,網住紅塵幾許黃粱夢散。
都是太驕傲的人,心累至此仍不肯教人看出疲態來,隻做著旁人眼中的風輕雲淡。桐秋尚可在她麵前放鬆下來,而燕離,已是無法可想了。
桐秋走到窗前拂開珠簾,深吸一口氣,深秋風裏的絲絲涼意緩和了她的情緒。身後竹愁一咬牙,狠了狠心還是說出口來,“有些事,你得做好準備。”
竹愁抬起頭,平靜地凝視著她,“他隻有一年的時間了。”
寥廓天宇,月色空明,星鬥闌幹。
明日當是晴好。
燕離獨立於城樓之上,略略吸氣閉上眼去可以感受到塵世間最簡單繁華的塵火氣。抬眼望去,洛城內燈火闌珊,遠不如燕地鼎盛。這尚且是燕軍圍攻得緊,陳軍匆忙撤走未及堅壁清野的結果。
淡淡的月光下軍帳緊湊後日便是烽煙萬裏,不知那時的穎城又當是怎樣的情形。
錦繡江山幾萬裏,離亂人間十數年。
自沂河之戰以來,陳軍一直采取堅壁清野的策略,以至為燕軍占領的每一塊土地幾乎隻餘焦土殘垣、寂如死城。
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然而走到這一步,除了繼續走下去,已是別無他法。
若是那人見到此般景況……
那人一早說過:“政治就是敲詐,戰爭就是掠奪。”不管他願意與否,登上至高之位的道路上必將滿是鮮血與枯骨。
燕離避開巡查的將士,獨自走向洛城外的後山。
今夜尚有許多事待他決斷:根據今日的戰況以及兵力變化進一步調整曾經擬定的攻城戰略;賑濟幽、定兩地的凍災,來年免稅,各地的糧食調派也需隨之調整;紓解、打壓燕國各種內部勢力的紛爭傾軋;齊、景兩國暗中投靠過來的世家大族要安撫、利用、壓製、保護;還有朝中的大事小事……
各種繁冗瑣碎之事都必須抽絲剝繭細細梳理籌謀,隻是如今他一向平穩的心境出現了難以控製的波動,這一切不得不推後再思。
他俯下身,一手勾住暗紋鑲邊的淡金色衣袖,一手探入山澗之中。入了冬的溪水冰冷徹骨,那一點涼意便順著指尖傳到心底。
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你的樣子。
那十日裏,他不曾闔眼,閉目便是漫天血色,那人的血漫過碧階,染紅金殿,永世洗之不淨。
忘卻吧。他想要將年少的那段時光當成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夢塵封入無盡深淵,不去想,不去提,這樣便不會再日日沉淪於夢魘裏。
直到登基的第三年,按例出巡閱軍的時,路過一個縣城,路邊的景致建築隱隱覺得熟悉,卻是從未來過。一問方知,此處原是遠城,被戰火焚毀後重建,更名和縣,樣貌較之先前亦是大不相同。
遠城……
物人俱非最斷腸。
當初用稚嫩的手握住書冊,跟在誰平和的聲音後麵念著什麼,如今卻發現自己快要將下半句給忘了。
他恍然驚起,有些事,再不去做就真的來不及了。
故地重遊,那段記憶像蒙了塵的畫作,在時光的反複擦拭中漸漸明晰,隻是有些東西終究還是失去了,他再也記不清那個人的模樣。
記得他溫和的目光,記得他挑眉不羈的神情,記得他似笑非笑時唇角的弧度,記得他白衣翩然纖塵不染,記得他舉槍朗笑風采灑然……可是卻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他。
最終的最終竟隻餘下一個逆光的背影。
歸途之中,他遍覓天下丹青妙手,想要把那永逝之人的容顏神情,留存為伴。
書房內,千張畫紙,都是他。
紙上寥寥數筆寫意,墨色洇染開來的生宣勾勒不出記憶中的身影,如同史書上薄薄的兩頁紙,起承轉合間便是書盡一生,曾經鮮活的事跡在後人的笑談中失了真義。
經年以後,這一代人逝去,還有誰會記得你?
看一張燒一張,最後還是留了一幅。
畫中驚濤,畫裏明月,畫上絕峰,那人白衣如雪,幾欲乘風而去。
不可多得的精湛畫藝,卻也隻得了七分容顏,三分神韻。
畫得再像,也不過是他的影子。
早已是滴酒不沾唇,路上卻是去了舊日裏常去的酒館買了一壇酒,千裏攜行。
最後他站在燕京外的山巔之上,遙遙望去。曾經站在這裏,他說“輕塵,如此天下,我與你,共享之!”三千裏如畫山河依舊,那個人卻是不在了。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②?
誰共我,醉明月?
拍開泥封,將一壇酒盡傾入塵土之中。在四周彌漫著酒香的氣息裏,他吐出了第一口鮮血。原來淚到盡時,便是鮮血,痛到極致,便是麻木。
燕離望著水麵映出的自己容色蒼白的臉,莫名地輕笑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就像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努力綻出更耀目的華彩,照亮這一方天宇。哪怕隻一瞬!
隻餘一息堅強,這悠悠的一口氣斷了,是否相見便不再是奢望?
隻是在這之前,他仍要與上天爭時間,趕在生命結束前安排好一切。
七、今夕
鏗鏘頓挫,一室碎玉之聲。珠簾委地,瑪瑙珠子四處散落。
“你說什麼?”吳桐秋轉頭看向她,姣好的麵容一片慘白,眸如霜雪,冰冷肅殺。竹愁隻是安靜地回視,眉宇間藏著淡淡的悲哀。桐秋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仿佛被冰冷一隻手攫住了心髒,她痛到幾乎窒息。
那是一種近乎淒厲的絕望,像是被突然敲斷了最後一根繃著希望的弦後,弦底輕顫的一絲尾音。
他還有一年。
桐秋勉強找回了聲音,控製著不讓自己顫抖起來:“你不是說過十年之內……”
竹愁緊咬下唇:“兩年前我就告訴過他,他的身子已經禁不起折騰。他倒好……硬是把自己弄到了藥石罔顧的地步。”有些事情她不曾告訴桐秋——燕離瞞著所有人令禦醫製了一些藥物。那些藥物可以暫時凝聚精神,過後的反噬卻對身體有著極大的傷害。
“一點轉機也沒有了嗎?”
“他不肯好好調養,一個勁的損耗生機,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若能拋開萬事,我倒是可以讓他再多活三年,但也隻是拿藥吊命而已,便是你肯,他也不肯。”
是啊,他怎麼肯。若讓他放棄一直在拚命做著的事情,和殺了他又有什麼分別?更何況是以那種苟延殘喘的方式活著。
桐秋一手扶桌緩緩坐了下來,心裏空蕩蕩無處著落,手指不自覺的用力,指甲深深掐進桃木桌子裏卻依舊毫無所覺。
她不在乎他隻有一年,她不在乎此後漫漫長夜,她隻是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境去看著他在最後的時光裏一點一點淩遲自己的生命。無法去想象,一想便是比濃重幽晦的夜色還要深沉黑暗的痛苦。
傾入了月光的眸子裏,有什麼東西緩緩破碎成萬劫不複的支離。喀嚓得一聲,染了蔻丹的指甲齊根斷裂,竹愁心下一驚,伸手覆上她的腕脈,方才鬆了一口氣。
那一日,她與燕離手談。
本是怒氣衝衝跑去質問,卻見他在城牆上負手而立,遙岑遠目。竹愁幾乎壓不住心頭憤懣,尚未登城便揚聲道:“我有要事與陛下商談。”
江竹愁素來是萬事不縈心的性子,難得生氣,那一日卻震怒到幾乎無法控製。她隻是想要問問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再這麼一意孤行下去,桐秋怎麼辦,太子怎麼辦,他的大燕天下怎麼辦,他知不知道有一個女子心憂如焚夜夜難寐,隻盼他平安無事……
燕離回身微笑,如今他的眸子不再燦亮,卻有著包容一切的寧靜暮色,竹愁對上他的眼,莫名地心頭一靜。燕離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手談一局可好?竹愁默然,隨他走進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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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杜審言《戲贈趙使君美人》
②出自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