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當年得恨何長 當年得恨何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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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看著那十日他是如何熬過來的。
她推開門一步步走進去,裏麵一抹撐不住的明黃節節退散,撞開了窗戶。透過窗欞,搖曳了一地的慘白月光。
那一日,那誓言天下歸一的天之驕子眸中的驚懼直教天地轟然震蕩,如今卻隻餘了一片荒蕪的死灰,那眼色空洞得讓人心驚。
其實燕離又有什麼錯呢?他隻不過是做了所有帝王都會做的事。
不曾度日如年,形銷骨立;不曾一夜青絲變白頭。他看上去隻是瘦弱憔悴了些。
他上朝,處理政事,一切回到正軌。坐在高高龍椅上的人古井無波、冷定果決更勝從前。所有的人都放下心來,隻是大臣們覺得他們的皇帝越發的威嚴莫測、喜怒難辨了。而她覺得,或許,他隻是不在乎。
有一種蒼老,看不見容顏的衰頹,但見得心如死灰。
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是對的。若是他們不把他拉出來,不逼著他走回原來的軌道,何來大燕如今的輝煌?
然後,她發現她錯了。
人道大燕國新帝英姿天縱,將立不世之偉業,如今,塞北秋風、江南春雨,九萬裏山河日月俱是他掌中阡陌,她卻隻見得他不快樂。
這一場盛世是用燕離的骨搭成的!
隻是她不知道,世人都不知道。
直到兩年前,她午夜於睡夢中醒來,卻驚覺枕畔無人。尋出閣去,內侍仆婢一個不見,隻有他一人立於樹下,以帕掩口,壓抑著咳嗽之聲。見她走來,他迅速將帕子卷起,但那一閃而過的血跡還是未能逃過她的眼目。
她從背後抱住他,臉貼在他的肩上,藏住內心的恐懼悲傷。
瘦削的肩骨硌得她生疼。
旁人眼中的他豐神俊朗,卻無人知道那寬大龍袍遮掩下的身軀已是消瘦到讓人心驚。
世人隻見他踏著自己的雄圖霸業天下歸一,卻不知他步步踏在故人心血之上,馬蹄泥濘。
燕離其實很累,撐得這方天地不散,他是那麼多人的神。
“我沒事……”他低低地安慰著,神色平靜,一如既往。
“阿離……”時至今日,他仍要瞞她。
她隻覺苦澀,這世間無人是他的救度,縱然有,他也未必肯去尋覓。人若是體膚受寒尚有衣物遮蔽,可若是心冷了呢?
燕離疾動之事不可聲張,他不肯就醫,她隻得派人把正在天南海北遊山玩水的江竹愁尋了回來。竹愁與她自幼相厚,又曾在軍中為醫多年,總是信得過的。
回來時因為四處遊蕩逍遙自在的日子被意外打斷而滿臉不高興的竹愁,在端詳了燕離片刻後,麵色轉為沉肅。
她心底一沉。
竹愁低頭細細診了半日,緩緩蹲身行禮。“陛下宿疾已久,已是積重難返。”
“什麼……”她未及說完,已被燕離打斷。
他抬手示意竹愁站起,問道:“我還能活多久。”淡淡的神色,不見些許驚動,仿佛說的俱是旁人的悲喜。
“若是好生調養……尚有十年。”竹愁的醫術當世少有人及,她說隻有十年,那麼……
“沒有法子了嗎?”她顫聲問。
竹愁對她說話,眼睛卻盯著燕離,眸中隱有怒色,“陛下於四年間連破六國,盡攬半壁江山,縱覽古今,可有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到過?從來反常即妖,陛下耗費了遠超旁人十倍的心血精力,已然傷及根本,何況積久不治,更是損傷真元。如今若肯善自調養,窮盡我畢生所學、傾盡燕宮的珍稀藥材,也僅能保十年無虞。”
十年,那麼短,他們的孩子還不到三歲,他還要征戰四方一統天下,上天怎忍心隻給他十年!
那時的她尚不知道,十年也隻是奢望。
今日桐秋看著火盆裏快要燃盡的帕子隻餘了沉默,彼此心知肚明卻不能點破。她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抬起頭,恰恰對上燕離的眼眸,那一刹她仿佛猝不及防被人劈了一刀,疼了起來。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目,深重如墨的顏色好似吸納一切的沼澤,裏麵鋪天蓋地的痛楚,密密匝匝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
“怎麼了,桐秋?”隻一瞬,燕離已恢複了平日裏的溫和鎮定,快到幾乎讓她以為剛剛一瞥所見不過是幻覺,然而這種沉默的壓抑著的痛苦卻更令她心如刀絞。
痛苦卻無言,仿佛一開口,便要嘔出殷紅的鮮血。
“沒事……我……我去看看藥煎好了沒……”她慌不擇言,隻想盡快逃離這裏,哪怕再待一刻,淚水便要不受控製地流下來。
她不能哭,今時今日她能再讓燕離分出心來安慰,他已有太多負累,不要再加上她的淚水。
她逃至折廊,方才停下腳步,背靠廊柱,以手掩麵。
這樣的他還能撐多久,仍是一日日熬著,直到耗盡所有的心血才肯罷休嗎?
桐秋手持藥碗回來時已是神色如常。
燕離抿了一口,果然又是苦不堪言。不用問,竹愁聽聞他今日上陣必是不悅,肯定往裏麵放了不止三倍的黃連,沒有大夫喜歡不聽醫囑的病人。
“藥換了?”久病成醫,透過黃連的苦澀,燕離還是隱約嚐出今日的藥與往日有些許不同。
“嗯,竹愁又改了藥方。”燕離病勢每有變化,竹愁總是要斟酌著添減幾味藥。
燕離幹脆利落地喝完藥,低聲道:“軍中尚有事,你先睡吧。”
六、冷月
桐秋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
猶記初見時,他一身戰甲行於城門之前,勒馬揚眉,身後九霄雲動滾滾而來,如今的身影卻單薄的仿佛要散在這夜色裏。
俱是眼前人,卻仿若相隔千裏,她用盡全身力氣也追不上他的影子,他卻耗盡餘生精力去赴一個昔人已逝的約。
突然很想笑,他們都不過是瘋子,明知求不得卻不願放手,那一點執念不惜以心血養之,熬到蝕骨焚心的那一日才算終了。
她關上房門,遣開眾人。壓抑了太久,今夜隻想灌醉自己。
多少次,她在後麵凝望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離去。轉身,空蕩蕩的宮殿裏隻餘她一人獨自對月,四下珠暉燦然紗曳玉鈴,鎏金錦塌繡枕橫陳,富貴奢華如斯,心底卻隻餘悲涼。
她其實很怕,很怕哪一日送走了他,望眼欲穿等回的隻是一具冰冷屍骨。都以為他永遠都是強者,卻不知強者若是敗,便是敗得徹頭徹尾。
這一次執意與他同行,好在燕地民風開放,她也曾是馳騁沙場的女將,燕離既已應允,百官略略上書勸諫,也就罷了。
拋開大燕國母這個光鮮亮麗的身份,她不過是萬千獨居閨中等待歸人的普通女子中的一個。
忽覺有人敲門,桐秋皺起娥眉,喝道:“出去。”
“是我。”平靜悅耳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一個體態婀娜,步姿輕盈的縹衣女子推門而入,瞬間瀉進一室月光。
“你來了。”桐秋低聲嘟噥著。似是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刺目光芒,她將小臂擱在額上,寬大的袖子遮住了微顯疲憊的麵容。
“這是怎了?好端端一個人喝起悶酒來,大燕國的皇後這個樣子躺在地上很沒有儀態哎!”江竹愁與她相識十數年,什麼狼狽樣子彼此沒有見過?當下也不以為意,伸手拉她胳臂,想扶她起來,卻聽得桐秋喃喃自語:“那時候我們都希望他能明哲保身,他在所有人的期盼中退了步,卻一步退在了刀刃上……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當初我勸阻了阿離,是不是今日大家都能好過一些……”
“我記得,你甚少說‘如果當初’……”竹愁輕歎:“其實再來一遍,你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訣擇,更何況這並不是你的錯。”燕離又豈是聽人勸的人?竹愁不覺惘然,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是誰的錯!所有人都沒有錯,卻又為何會迎來這樣的結果?
拉起桐秋,卻驚覺她滿麵淚痕,怔了半晌,方道:“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見你哭。”
桐秋伸手撫了下臉頰:“我竟是不知道自己哭了……”竹愁微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去勸解。
月光微涼,竹愁看著她們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出狹長的一道,恍惚間想起桐秋出嫁前的日子。
淡淡的月光透過床紗,顏色不甚分明。兩個少女喁喁私語、連床夜話。
桐秋的聲音裏有著抑製不住的歡喜,“竹愁,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像是邂逅了傳奇。”
“傳奇裏的主角是不會成婚的,成了婚,傳奇便死在婚時的龍燭鳳影和以後的柴米油鹽裏了。”竹愁喟歎,“你真的想好了嗎?燕離會待你很好,但溫存未必就是體貼,他可能……”竹愁沒有再說下去,她知道,吳家是將門之家、簪纓世族,這場聯姻不僅僅關係到桐秋和燕離兩個人。
“我知道,可我已決意追隨。”
那時的她想告訴桐秋的是:他很好,但他未必是你的良人。竹愁一直認為女孩子要遇到一個會全心待她,不讓她落淚歎息,不讓她憂傷煩惱的的男子才可以嫁人的。雖僅有幾麵之緣,那時的竹愁已敏銳地覺察到,燕離不會是那樣的人。
燕離的目光總是落在遠處,他的路太長,永遠不會為了誰而稍作停留。